高華:人有病,天知否?
發(fā)布時間:2020-06-02 來源: 感恩親情 點擊:
1973年,毛澤東已屆八十高齡。年初,他親自布署批判1972年的"右傾回潮"。在這年夏天召開的中共十大上,毛的文革理論體系再次被全面肯定。他大力提拔王洪文、張春橋等進入中央核心層。在維護文革理論體系的前題下,毛也安排鄧小平等老干部逐漸復(fù)出,形成了一種由毛完全主控下新的權(quán)力平衡,環(huán)顧神州,四海晏清,毛的所有政治對手都已被鏟除。然而他并沒有稍稍松馳,中共十大后,毛又開始醞釀批林批孔運動。
毛澤東從容堅定,老而彌堅,卻早已步入垂暮之年,心情是沉郁和凝重的,就在毛頻頻就批林批孔運動發(fā)出"最新指示"的同時,他也象一般老人那樣,對自己過去的詩文重又燃起興趣,就在這年的冬天,毛撿拾起擱置多時的舊詩文,并對其中的一部分作了新的修改訂正。
毛澤東一生寫有大量文稿,在其生前公開出版的只占其中的一部分,未公開發(fā)表的原因大致有幾個方面:
1、自覺不成熟,或公開出版與當(dāng)下政治斗爭有違的文稿,如毛在60年代初讀蘇聯(lián)政治經(jīng)濟學(xué)教科書談話記記錄;
2、涉及黨內(nèi)上層斗爭的機密,公開后會有損現(xiàn)今領(lǐng)導(dǎo)人威信的文稿,如毛在40年代初批判王明路線兼及批評周恩來等的《九篇文章》;
3、毛在布署某些重大政治斗爭前夜對若干重要問題進行思考的文稿,如毛在1966年7月8日寫給江青的信,以及生前從未公開,寫于1966年6月的《七律 × 有所思》;
4、完全屬于個人情感領(lǐng)域的詩文。
在1973年冬毛澤東重新改定的詩文中,有一首寫于50年前的《賀新郎》,直至他逝世后的1978年9月9日,才在《人民日報》公開發(fā)表。
《賀新郎》是作于1923年的一首詠毛楊之戀的愛情詩,也是目前僅見的毛澤東唯一的一首愛情詩。毛澤東與楊開慧由相知、相戀于1920年結(jié)婚后,夫妻情愛篤深,然毛此時已是一職業(yè)革命家,常常奔走四方,與楊開慧分多聚少。楊雖系五四新女性,但仍深受其家庭傳統(tǒng)文化氛圍之濡染,情感豐富細(xì)膩,不僅深佩毛之魄力、學(xué)識,且對毛依戀極深,楊善詩詞,寫有一些舊體詩和日記,常詠對毛的愛戀,(1927年后,楊開慧將這些詩文藏于其家中的墻壁內(nèi),1983年老屋翻修才偶然發(fā)現(xiàn))。楊開慧希望夫婦長相守,毛卻難以做到。因此夫妻間難免有口角抵牾,毛偶爾也有厭煩之意。他曾抄寫一首唐代詩人元稹的《菟絲》給楊開慧:
。⑷松酪校酪惺虏怀。
君看菟絲蔓,依倚榛和荊。
下有狐兔穴,奔走亦縱橫。
樵童砍將去,柔蔓與之并。"
此事對楊開慧刺傷很深,毛雖多次解釋,均未得冰釋誤會。1923年,毛奉中共中央命,又要前往上海轉(zhuǎn)廣州,此次遠行,楊開慧也未去送行。毛寫下這首柔情繾綣的《賀新郎》:
"揮手從茲去。更那堪凄然相向,苦情重訴。眼角眉梢都似恨,熱淚欲零還往。知誤會前番書語。過眼滔滔云共霧,算人間知己吾和汝。重感慨,淚如雨。今朝霜重東門路,照橫塘半天殘月,凄清如許。汽笛一聲腸已斷,從此天涯孤旅。憑割斷愁絲恨縷。要似昆侖崩絕壁,又恰像臺風(fēng)掃寰宇。重比翼,和云翥。"
毛澤東的一生有一半時間是在戰(zhàn)爭年代度過的,他常說自己的那些詩詞是在"馬背上哼出來的"。1955年,毛對法國前總理富爾說,很留戀那種馬背上的生活。毛詩意像雄邁,豪邁慷慨,他雖"不廢婉約",但更重"豪放"。就創(chuàng)作內(nèi)容而言,毛詩中更多反映的是政治、理想和斗爭。1962年毛接見越南南方客人,在談到自己的詩詞時,他說,"我也是寫階級斗爭"。
1957年,毛澤東、楊開慧的故舊李淑一將她回憶的一些毛楊詩詞寄給毛,請他幫助回憶考證,其中就有李淑一憶及的當(dāng)年毛給楊的《虞美人》的殘句。毛復(fù)信曰:"開慧所述那一首不好"。毛說"不好",未知是否為真心話?卻有一種過分政治化的感覺。然而在私底下,在毛激越高亢的潛層,在其不予示人的個人天地之一角,毛還留有一份對"婉約"的欣賞。
毛澤東晚年一再圈點柳永詞,1973年冬,他將那首《賀新郎》又作了最后的修定。毛將原詞中"重感慨,淚如雨"一句改為"人有病,天知否?"
。⒅馗锌,淚如雨",雖淺露直白,卻飽含平常人之情暖,將其改成為"人有病,天知否",則更精彩,一下躍升到"形而上"的層次。
。⑷擞胁。熘?"究竟是何含義?毛之問天,胸中又有何等強烈的憤懣?50年白云蒼狗,此時之"病"與彼時夫妻間的感慨難道仍是同一物嗎?
毛澤東不太喜歡別人對他的詩詞作注釋,他說,"詩不宜注",但毛也不反對詩家從不同的角度來注解他的詩詞。毛在1964年對他的老友,也是注毛詩的名家周世釗先生說,注毛詩"可以意為之"。毛的《賀新郎》在1978年發(fā)表后,注家蜂起,李淑一以毛楊老友的身份發(fā)表學(xué)習(xí)體會,稱詩中之"人有病"乃是指人民在三座大山壓迫下所造成的苦痛;
"天知否",有喚起人民革命推翻三座大山的含義。注毛詩的另一名家周振甫先生也持類似說法。李淑一等的解釋或許可以說得通,但我總覺得隔了一層,我更相信毛在1923年寫作該詩時,主要是詠夫妻間的情愛,而1973年修改此句則意蘊深遠。
毛澤東晚年的心境極為復(fù)雜,在壯懷激烈的同時,又日顯幽深蒼涼。毛之一生,事功厥偉,然改造人性又何等艱難!毛雖早已一言九鼎,一呼百應(yīng),但"真懂馬列"又有幾許人?萬千眾生,有待拯救,卻懵然不知,又怎不讓人焦慮!
1975年,毛曾三次讓工作人員為他誦讀瘐信的《枯樹賦》:
。ⅰ裟陿淞,依依江南,今看搖落,凄愴江潭,樹猶如此,情何以堪。(dāng)毛一遍遍聽讀《枯樹賦》時,是否也有一種夕陽西照,而壯志難酬的慨嘆與無奈?
在毛澤東生命的最后階段,他讓文化部抽調(diào)名家在秘密狀態(tài)下為自己灌錄了一批配樂古詩詞。在這些古詩詞清唱中,毛最喜愛南宋張元幹的《賀新郎 × 送胡邦衡待制赴新州》,詞云:"……天意從來高難問,況人情老易悲難訴。"晚年毛的心思又有誰能猜透呢?
近讀陳徒手《人有病,天知否:1949年中國文壇記實》,對作者何以用毛詞之佳句作書名再三體味。以吾觀之,此"。⑺撇∮址遣∫,病者,有待改造的人性之痼疾,資產(chǎn)階級、小資產(chǎn)階級腐朽思想也;
非病者,精神,靈魂之痛也,對焉,錯焉?
2000年11月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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