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大:吳門絕響
發(fā)布時間:2020-05-28 來源: 感恩親情 點擊:
明朝姑蘇書畫家唐寅,文徴明,祝枝山,沈周,仇英,董其昌. . . . . . 構(gòu)成吳門派。這里要說的吳門,跟明朝的吳門派沒有多大關(guān)系。也不是一點關(guān)系沒有。首先,故事發(fā)生在蘇州,跟明朝的姑蘇同一地方,又稱吳;
其次,故事里說的吳門也跟一個畫家有關(guān),正好姓吳,叫吳湖帆。不是吳湖帆本人的故事,從嚴格的意義上說也不是他家人的故事。作者經(jīng)歷這不同尋常的一夜的時候,吳湖帆已經(jīng)離開了人世,而他的兒子也于一年前因收聽敵臺被槍斃了。據(jù)說死的時候三十六歲,跟一個同案犯一起執(zhí)行的。同案犯的母親姓潘,曾經(jīng)是我們一個親戚的朋友。當年蘇州地方小,兜來兜去兜到最后不是親戚的朋友,就是朋友的親戚,全是熟人。
事主叫吳啟凡,和吳湖帆沒有血緣關(guān)系。據(jù)他說,他母親是吳家的傭人,因此他從小就生活在吳家。據(jù)說吳湖帆的這個兒子對國畫并不感興趣。偶然間卻讓老先生發(fā)現(xiàn)了他傭人的兒子是塊料,于是收為徒兒,精心調(diào)教。圖報再造之恩,他就改名叫啟凡,又是吳湖帆的弟子,且事情又發(fā)生在出了吳門派的蘇州,故借光以吳門冠之。
看著沈耀分粥我就后悔不該放棄我在看守所的第一頓粥,F(xiàn)在,像每一個人一樣,我瞪大的眼睛不敢離開沈耀手里的勺子,眼珠子隨著他的勺子在粥桶里慢慢地攪和而轉(zhuǎn)動,直到他突然以很快的速度一勺一勺地舀起來倒進在水泥地上排成雙排的碗里。我不知道他這樣慢慢吞吞地攪和突然快速地用勺子舀之間有沒有什么講究。似乎還沒眨一下眼睛粥就全分好了。不知怎的,他總有本事把稀的舀進別人的碗,稠的總是落入他自己的碗里。他已經(jīng)分了三年的粥。如果我在這里呆三年的話,我就能知道他的勺子里面的竅門。
詐騙犯沈?qū)毶退膬蓚崇拜者,小毛賊徐銀根和匯寧吵著說號子里每個人要輪流分粥,就像其他號子里一樣,使大家機會均等。但是沈耀要他們?nèi)枀撬L,因為是吳所長指定他分粥。
“你能不能告訴我,”沈?qū)毶钢亲诱f!捌渌栕永餅槭裁炊驾喠髡粕啄?”
“我們的號子是全看守所最擁擠的號子,如果想知道的話,這就是原因,”沈耀沉著應答。
“那么又為什么我們要輪流舀添頭呢?”
“明天早上我把這事報告給所長聽,看他怎么說,”沈耀說。
沈?qū)毶粗遥f,“我敢打賭,像他這樣剛進來的都能看得出你勺子里玩的花樣經(jīng)。還想騙我們!
我當然知道沈耀的勺子一定有名堂,可是我沒有忘記昨天跟許銀根和匯寧爭吵的時候沈耀站在我的一邊。所以我不吭聲。
他們?yōu)榉种嗟氖伦阕銧幊沉艘惶,一直到下午何征和王衡從中調(diào)解。
“多多少少我們同關(guān)在一個號子里,我不是說我們非得交朋友不可,不過大家也不必像仇敵似的一直吵個不停么,”王衡說。
“就是,”何征說。“我們都交了霉運,才會在這里而不是在其他地方碰頭?墒俏矣X得如果我們之間還這樣沒完沒了地吵下去我們就更不幸。幾年后如果在街上碰到想想以前在號子里為了爭一口粥吵得昏天黑地的難不難為情。”
沒有人回應他。但是卻把從早晨起一直靠在墻角睡覺的歷史反革命份子羅思過吵醒了。
“我知道你的意思是說一個真正的男人應該在任何環(huán)境中都能生活,”這個上了年紀,睡眼惺忪的人用嘶啞的聲音說!耙稽c都不錯。我不記得我一生中參加過多少宴會飯局,但是我記得有一次,就像剛才夢見的那樣,我去赴宴,主人是一個廣東人。他雇了廚師專做廣東菜,還烤了乳豬。那晚我連吃了兩只 . . . ”
“這些乳豬是剛生下來的嗎?”許銀根問他!叭绻鼈兪莿偵聛淼模敲匆恢蝗樨i還不到我半個拳頭那么大! 他舉起了他握拳的手,讓別人有一個概念。
“都是剛生出來不到三天。廚師告訴我的,”羅思過說。
“你吃了一只?”許銀根問他,舉起了一個手指。
“我說我連吃了兩只,”羅思過回答,舉起了兩根手指。
“味道怎么樣?”
“那還用說,到現(xiàn)在我還記得呢,”羅思過說。
“要我是你我說什么也要一口氣連吃它五只,”匯寧嘟囔。
就在這時候號子門一下子開了。吳所長站在門口,一如往常,手里拎了一串鑰匙。“103,104,”他說!皫夏銈兊臇|西,出來!
王衡和何征趕緊整理好東西,然后把他們的草席一卷,站起來就準備走。他們臉上的表情復雜,既流露出擔憂和懼怕,因為他們已經(jīng)知道他們會去死囚號子照看最后一夜的死刑犯,又有些按捺不住,早就盼著這一刻到來的興奮。不管怎么說,臨時換一個地方至少也是一種變化,而有變化時間才過得快。的確,所長很信任何征和王衡。怕死刑犯最后一夜有個三長兩短,第二天一早不能驗明正身,所長通常會從普通號子里抽一到兩個犯人去陪他度過這人世間的最后一個夜晚。借死囚的光,陪他的犯人和他一樣能吃雙份的晚餐。這就是為什么王衡和何征從來不為了一口粥跟旁人爭,也從來不看著沈耀分粥。他們還沒離開,所長轉(zhuǎn)過身指著我,說,“你也跟他們一起去!
死囚號子在十字監(jiān)走廊的盡頭,在女犯號子的那頭。死刑犯是一個身材魁梧,肌肉發(fā)達的漢子,一臉的橫肉。他坐在號子的里角,面朝我們,像廟里的守門金剛似的橫眉豎眼。難怪所長要派我們?nèi)齻人來看他?邕M去的時候,我和王衡互相看著,猶豫不決,都希望對方先上前,可是何征,由于剛?cè)氡O(jiān)的時候跟這個強壯的犯人關(guān)過一個號子,徑自走過去把我們當作他的同號子犯人介紹給了他,然后向我們介紹他的名字:浦泉原。
“這樣看來,”浦泉原用他粗啞的嗓音說!拔业拇笙薜搅恕!
“別瞎猜,”何征說!拔覀冎皇钦5恼{(diào)動!
“是啊,” 王衡說,“我們的號子實在太擠了,所長說下午還要來人。別擔心!
浦泉原爆發(fā)出一陣大笑。笑完他說,“為什么要編了謊話騙我?我有什么可擔心的,這一天早晚會來的!
“你是條漢子,真的,”何征說。
“要是我有他的一半強壯就好了,”王衡說。“他使我想起了水滸里的一條好漢笑他兩個膽小的劊子手。我一時想不起他的名字來了!
“別太離譜,”何征說!捌秩湍阄乙粯,都是普通人,只是比我們兩個人加起來還要強壯而已。看他手臂上的肌肉,要是我有他那肌肉,誰也不敢欺負我……”
“你們拿我開心,是不是?”浦泉原說。但是他沒有生氣,卻咧開大嘴傻笑。
“我們從來不拿任何人開心的,”何征說,一邊和王衡交談著,就像說相聲似的。不得不信服,以他們的油嘴滑舌,即使浦泉原發(fā)火的時候也會被他們的一通恭維話說得心情舒暢的,F(xiàn)在他的長方形的臉上又出現(xiàn)了一個微笑,說要給我們講講他的故事。但是這時候晚飯推了進來,王衡說不如先吃了飯再說。
“今晚有的是時間,”他舉起了一碗白菜湯,對著浦泉原說 !白D憬】!
又引起他一陣狂笑,手還不住地拍地,震得我盤子里的湯都快潑出來。笑畢,浦泉原就舉起他的湯碗跟我們碰。
“聽說過我的故事嗎?”浦泉原看著我說,一邊不停地打著飽嗝,抱怨說吃得太快了。
“馬上就輪到我槍斃了,”他說!扒废聝蓷l人命,沒有什么可說的。我本是個木匠。去年夏天我去一個小鎮(zhèn)干活認識了一個寡婦。她二十九歲,比我大三歲,有一個兩歲的兒子。見到我以前她三天兩頭揭不開鍋。一天,正好走過她家門口,她叫我?guī)兔Π釚|西,這樣就認識了。我常常會給他們捎些吃的,有時候打點酒就去她那里喝。慢慢地就愛上了。一切都很自然,就像上天安排好的那樣。如果我沒有娘胎里帶來那股一根筋到底的賊脾氣,本來我們會白頭到老的。不久我就聽說她跟抽水站的一個人有關(guān)系,為此我花了三個月的時間進行調(diào)查。一天晚上睡覺前我就問她這件事。我對她說要是她承認了就算了,我會原諒她的。但是她不承認,我就用一根繩子把她勒死。離開前我聽見她兒子的哭聲,就回來把他也勒死了。
“我對審判長說不要在我身上浪費時間了。我還告訴他我是一個好人,一念之差,就成了現(xiàn)在這樣。我準備抵命。再說她死了我一個人活著也沒意思,是不是?”
我的兩個伙伴一個勁地點頭,好像深有感觸。但是他們看上去很困,我想我也好不到那兒去,因為我的眼睛快睜不開了。就這樣,他的故事成了催眠曲,我們?nèi)硕妓诉^去。我不知道他什么時候講完的,只知道醒來上便桶時看見他渾身抖成一團。嘴里吐著白沫的樣子嚇得我差一點叫起來。回到我的位子上才發(fā)現(xiàn)王衡和何征都醒著,緊張地看著殺人犯。不過一會兒他們就放松了,因為浦泉原開始發(fā)出一種像綿羊叫似的呻吟。他已經(jīng)不在乎身邊有沒有人,像一灘泥似的癱在地上。
天快亮的時候來了四個衛(wèi)兵,把他五花大綁,抬走了。他沒有任何反抗,只是哪里弄痛了就時不時呻吟一下。
回到原來的號子剛想睡一覺,所長又出現(xiàn)了,這次叫我和何征一起出去。毫無疑問,又是陪夜。我們這次的對象是一個瘦小,手無縛雞之力的文弱書生,二十五六歲的樣子。我對他的第一印象是他那雙像女人一樣的眼睛和像女人一樣細嫩的皮膚。他的細細的腳腕上套著的腳鐐用一件藍色的,撕碎了的襯衫的兩只袖筒和其他一些碎布包了起來,顯然他不喜歡鐵箍和皮肉直接磨擦,以及生鐵那種陰冷的感覺。就像意料之中的那樣,我們一坐下來他就開始微微顫抖?墒俏覀儧]有料到的是,他抖了不到五分鐘就停了,用他女性般的目光警惕地看著我們,然后打開身邊的一個包袱,從里面取出一雙嶄新的紅綢面布鞋,穿在腳上!拔夷赣H上星期就把鞋送進來。是她親手做的,要我穿了它上路,F(xiàn)在到了穿的時候,”他平靜地說。
“別瞎猜,”我學著何征的口氣對他說。
“瞎猜?我知道我的時間到了,”他說。
“我們是因為號子太擠才調(diào)過來的,”何征說。
“年輕人,”他說!爸恢缹σ粋快要死的人說謊話是罪過?你們都是新來的吧?”
“不到兩個禮拜,說新來也勉強可以吧,”何征說。
“為什么進來的?”
一聽到我們倆都犯了現(xiàn)行反革命罪,他來了興致。眼神中的警惕頓時消失,緊鎖的眉頭也展開了!拔医袇菃⒎,口天吳,啟發(fā)的啟,凡人的凡,”他說!拔沂钱嫾,師從吳湖帆吳先生。聽說過他嗎?”
“聽說過,當然聽說過,”何征興奮地說?墒撬又鴨枺皡呛^世多年,你這年紀?”
“我今年三十五了,在號子里關(guān)得時間一長就容易看不出年齡,”吳啟凡說。
接下來他就跟何征談起了國畫。作為門外漢,我只有聽的份。他們首先講了一會吳湖帆,就轉(zhuǎn)到了揚州八怪,因為兩人都喜歡其中一個叫金農(nóng)的畫的梅花。然后又提到八大山人。為他的某幅作品爭了起來,連早粥送進來都不顧。還是何征先停住!跋群攘酥嘣僬f,”他說。
可是粥還沒喝完,他倆又杠上了。只聽見吳啟凡對何征說,“老實告訴你,我就是在吳先生家長大的,看過的真跡比你多得多!
“你是吳湖帆的侄子?”何征問他。
“不是,”吳啟凡說!拔夷赣H是他家的傭人。”
“原來這樣,那吳湖帆怎么會收你為徒呢?”何征問。
“我從小就喜歡思考,吳先生可能就喜歡我這一點。他要求學生作畫的時候先想,然后再運氣。運到不發(fā)不行的地步才能動筆。吳先生的畫內(nèi)涵很深,就是這個道理。他作畫的時候,一般先對著白紙看上一兩個小時,有時甚至整整一天,手里握著筆,但是只握不動。這時其實主題早已經(jīng)有了,但是要表現(xiàn)出來的氣勢還不夠,所以要集中精力運氣,等待它的來臨!
“是不是就是所謂的靈感?”何征問道。
“有點像吧,”吳啟凡說!暗膊煌耆。我問過吳先生類似的問題,他說光有靈感不行,還得有氣勢才能作畫。沒有氣勢,畫就沒有魂!
說著,他就站了起來。無奈腳上戴著鐐,一走動就會出聲,怕驚動了衛(wèi)兵,只能坐下來。
“不用示范,我懂你的意思,”何征說。
“一幅八大山人的山桔,看上去就兩只桔子,畫得再隨便不過。但是仔細捉摸,你就感到畫的內(nèi)力,也就是所謂的是畫魂。看著看著,你就會想象畫家作畫時的模樣,運筆的速度。這才叫品畫!
“都是吳先生教你的?”
“那他怎么不教自己的兒子呢?”
“他兒子的興趣不在這上面,”吳啟凡說。
“他兒子是不是一年前就槍斃了?”何征問。
吳啟凡點了點頭。沉默了一會,他又開始講畫。從吳門派講到他的恩師吳湖帆,一會兒又講到八大山人,講到金農(nóng),講到鄭板橋。然后又回到八大山人。
“平常人不可能畫出那樣的畫,”他說!坝袝r候我能對著他的畫看一整天,想不通他是怎么畫的。吳先生就喜歡學生這樣子,細細地想,細細地捉摸。他家里的真跡有這么多。文化大革命一開始就把好的部分轉(zhuǎn)移到了我們家里,保存下來了!
不知為什么突然靜了下來,我和何征交換了一個眼神,可是誰也不說話。從他的眼睛里我知道我們在想著同一件事:我們擔心對他了解得越多,(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越熟,第二天他槍斃了以后我們就越覺得可怕。在這種擔憂中早晨過去了。然后是下午,時間平靜地過去?粗高^高窗照在地上的一方塊陽光緩慢移動就禁不住想他的死期越來越近,越不想往那兒想就越想。因此我決定睡一覺。外面街上的高音喇叭午后也安靜了下來,廣播站的人也得睡午覺。但是我聽見他叫我。
“你們都睡著了嗎?”他問道。
“哦,可不是,有點累了,”何征說,一邊揉著眼睛。
“我們昨天一夜沒睡,”我說漏了嘴。何征對我瞪了一眼。
“那很對不起吵醒你們,”他笑了笑,說。
“一點也沒有,我醒著呢,”我說。
“接著談,”何征也來了勁。
“好吧,”吳啟凡說!爸灰銈冊敢,我無所謂。我覺得一直這樣靜悄悄的,你們會不會覺得悶!
“我就喜歡聊天,”我說,并隨即告訴他我剛來兩天的遭遇,同時給他看了我手臂上的手銬印,讓他知道一個無辜的人會受這樣的酷刑。
“回頭看的時候,每一件事從我心頭閃過,就像坐在火車上看外面的風景似的。生活就像坐火車,你們說是不是?”
“是,”我和何征異口同聲說。
“我還清楚地記得小時候的事情。就像昨天發(fā)生似的。記得第一天上學,我媽特意讓我穿了新衣服,關(guān)照我一定要好好讀書?墒俏也粻帤,尿了褲子。惹得一群女生圍著我看。當時一急就哭。出了這事,我就覺得再沒臉去上學,第二天還是吳先生送我去的呢。以后的日子倒是一直很安逸,可以說沒有任何遺憾。要說有的話,就是沒有交過女朋友,因此,不瞞你們說,我還是個童男子,不知道女人是怎么回事。你們有女朋友嗎?”
“我有,”我趕緊說,怕何征搶了先。“前幾天我還和她手牽手,在大運河邊上散步呢!
“你跟她有過關(guān)系嗎?”他又問。
見我支吾,何征接過了話題,說,“他那叫什么女朋友,就是中學里的同學,插隊又插在了一起。我才真正有了女朋友。
前年大學算畢了業(yè),分到了城建局,負責一個工地。好多熱心人給我介紹朋友,最后,和一個小學老師談了起來。當然,現(xiàn)在都成了泡影。一來到這里,我就什么都不去想!
“那你跟她有沒有發(fā)生過關(guān)系?”吳啟凡問。
何征想了一會,說,“也就是手伸進去摸摸弄弄,小打小鬧的,興不起大風浪。不瞞你說,我們晚上一起蕩馬路都提心吊膽的,說不定哪里冒出群專隊,工糾隊之類把我們抓去就一頓亂棍。這樣的事屢見不鮮,我的一個同事就嘗過滋味。三十大幾的人,好不容易托人介紹了一個女朋友,晚上蕩馬路時間晚了點,就給工糾隊當成流氓抓了去。痛打一頓不說,第二天叫我們保衛(wèi)科長去領人。明明抓錯打錯了,還叫他正確對待,不要產(chǎn)生抵觸情緒,說要相信群眾相信黨,相信毛主席的革命路線。女朋友不用說,雞毛插風口,吹脫了。他老兄可嚇傻了,整天抖著雙手捧一杯茶,對著他辦公桌上的玻璃臺板出神。往往得叫他好幾聲才應!
“好在我和我的女朋友都很機靈,即使晚上蕩馬路也常常眼觀六路,耳聽八方。倒是沒出過亂子。說出來不怕你笑話,我跟她的接吻是在我們單位大樓底層的公共廁所里,而且在夜深人靜的時候。之所以去這個廁所而不去其他廁所是因為這個廁所的燈壞了。黑燈瞎火的除了我們倆沒有人會上這個廁所來。臭是臭了點,可是安全第一么。我們所有的大膽動作幾乎全在這個廁所里進行。想想覺得好笑,一個工程技術(shù)干部,一個小學老師,竟然在這樣的地方談戀愛,而且談得有滋有味。有一次甚至還有了脫褲子的沖動,最后考慮到褲子放在地上會弄臟才善罷甘休。不料有一晚,是一個冬天的晚上,我們剛剛抱在了一起手還沒有暖過來,當然還沒顧得上親嘴,就聽見有人闖進來。這一嚇可以說嚇得我靈魂出竅。里面雖然黑,但是有沒有人還是能感覺出來。正拉著她想奪路逃走,卻發(fā)現(xiàn)進來的也是一男一女,不用說,跟我們一樣,熱戀中的男女。也許跟著我們尋到這里,天曉得。好在他們比我們膽子大,沒有被我們這兩個捷足先登的情人嚇著。結(jié)果那晚兩對情人就在這個小廁所里擁著抱著。倒也沒有發(fā)生手伸錯地方,摸錯對象,張冠李戴的事?梢哉f井水不犯河水。臨別,還打趣說下次再在這里相聚呢。當然只是說說而已,我們不久又找了一個沒燈的廁所,發(fā)展到后來,干脆打一槍換一個地方。”
他說話又慢又幽默,逗得我和吳啟凡笑得直不起腰。笑完吳啟凡就問他為什么不在家里談朋友。
“我家里上有二老和祖母下有弟妹一群,只有一大一小兩個房間,走到哪里都是大眼瞪小眼,有勁嗎?她家的條件比我家還差。而且我一去,就要看她嫂嫂的臉色,咳,不提也罷,”何征嘆息著說。
“不過今后你們都有機會的,”吳啟凡說。
正說著晚飯就推了進來 —— 每人雙份。吳啟凡看了看他的盤子,就將它推向我們,說他根本沒有胃口。
“你們吃了它吧,”他說。
“那怎么行呢,”何征說!霸僬f我們自己也有兩份么!
“我不餓,”吳啟凡說。“只要你們快點吃好了再陪我講一會話就行了!
“講話歸講話,吃歸吃,”何征說。“你不吃我們就不講了!
聽了這話,他才動了手?墒强吹贸,他見了食物惡心。因此我和何征都勸他實在不行就別勉強。我和何征就把他的那份基本沒有動過的晚餐分了。
吃完飯,又到了聊天的時候,卻發(fā)現(xiàn)沒有了話題。畫也聊過了,女人也聊過了。下面聊什么呢?還是何征心眼多,知識面也廣。不知怎么的他問吳啟凡吳門畫派。這一問,吳啟凡又來了勁。
“吳門畫派一般指唐寅,沈石田,仇英,董其昌等蘇州這一帶的畫家。他們可以說從北宋的宮廷派到清朝的揚州八怪之間起了承上啟下的作用。從這一點說,有點像書法,從正楷到行草。說到功力,我覺得字是古的好,畫卻是近的好。八大山人就是一個例子,”吳啟凡說?吹贸鰜,他對八大山人情有獨鐘。
何征不住地點頭,連聲稱是。我似懂非懂,但也覺得他說得有理。他越說越來勁,又談到了吳湖帆,吳昌碩,張大千等現(xiàn)代名家。如果不是給外面衛(wèi)兵半夜換崗口令打斷,他會一口氣說到天亮的。但是聽到了衛(wèi)兵的換崗聲,他就靜了下來。然后是衛(wèi)兵們的腳步聲在外面的走廊上由遠到近響了一遍。接著好像是鑰匙開鎖的聲音。高墻外面每隔一會就有汽車呼嘯而過。接下來又是安靜。在一片安靜中天亮了。我看了看吳啟凡,只見他盤腿而坐,雙目微閉,神情安詳。
號子門終于開了。伴隨著第一道迷霧般的日光進來的是昨天四個抬著浦泉原上路的衛(wèi)兵。顯然他們準備來抬人的,見到吳啟凡如此泰然自若,都吃了一驚。這時候吳啟凡睜開了眼,看著其中的一個衛(wèi)兵說,“能不能讓我緊一緊鞋子?”
“緊吧,”那個衛(wèi)兵說。另外兩個衛(wèi)兵把他的腳鐐開了。
“要不要上廁所?”第一個衛(wèi)兵說。
吳啟凡搖了搖頭,說,“走吧。”
于是他們亮出了麻繩。他很配合地讓他們把他五花大綁。他們倒也沒有太為難他,就像平時走路那樣讓他夾在他們中間走了出去。從開始到結(jié)束他都沒有看我和何征一眼,好像我們根本不存在似的。
回到了原來的號子才從一個跟他關(guān)過一起的犯人那里聽說了他的事。吳啟凡對于吳家兒子遇難悲憤欲絕,就用潑墨的方式畫了一批大閘蟹,題跋 “看你橫行到幾時!” 含沙射影,矛頭直指,并四處張貼。他們從紙張和字體上查到了他。據(jù)說他的母親在他死的當晚上了吊,因此五分子彈費至今還虧欠著。他的模樣不僅一直印在我的腦子里,在市面上也廣為傳頌,一度在桃花塢或吳門橋邊上的茶樓酒家引為佳話,直到現(xiàn)在我還不止一次地聽人們說起他。因為他的死否定了一個世俗的觀念 。他向世人證明:一個人的膽量和他身體強壯與否不成正比。不過人們看到的只是他的表面。他們有所不知,作為一個藝術(shù)家,一旦當他進入運氣的境界,滿腦子吳湖帆,吳昌碩,張大千,金農(nóng),唐伯虎,沈周,鄭板橋,八大山人等先賢,摻合了他自己的靈感、激情和不發(fā)不行的氣勢, 槍斃正好成了檢驗他是不是真正的藝術(shù)家還是一個冒牌貨的試金石。
吳門失去了一個兒子,一個傳人,可是,上帝作證,體面照舊,哪怕面對祖宗,先賢,從黑暗到光明,平不平反都一樣。
有一個作家吃不住噩夢煎熬寫了造博物館的文章,勸人說真話,懺悔自己五十步笑一百步。當然,講真話要看對配不配聽真話的人講。
譯自 “The Last Man of the Wu School”,作者授權(quán)天益首發(fā)中文版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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