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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玄:像我一樣沒用

發(fā)布時間:2020-05-27 來源: 感恩親情 點擊:

  

  一

  

  胡未雨發(fā)現(xiàn)她的丈夫丁小可原來只是個廢物,看上去很隨意,其實是厚積薄發(fā),偶然得之。那天,胡未雨五歲的女兒丁丁,捧著一本什么兒童讀物,丁丁在書上遇到了“廢物”這個詞,她不明白,問,

  媽媽,媽媽,廢物是什么意思?

  胡未雨說,廢物,就是沒用的東西。

  丁丁說,那什么東西是沒用的?

  胡未雨說,沒用的東西多啦。比如垃圾,沒用吧;
作撒的尿,沒用吧;
還有你爸爸,沒用吧,也是個廢物。

  丁丁開心說,啊,哈,爸爸也是廢物啊。爸爸跟我的尿一樣。

  胡未雨跟著也開心地笑起來。

  丁丁想想又不放心 ,問,爸爸真是個廢物?跟我的尿一樣?

  胡未雨笑著說,你爸爸除了下棋,什么也不干,有什么用?他還不如丁丁的尿,丁丁的尿香。

  這段問答發(fā)生時間應該在下午五點半左右,胡未雨下班之后。胡未雨在女兒面前這樣損她的爸爸,并不符合她平時的言行舉止,她是個相當嚴肅的女人,不擅長開玩笑,尤其是在只有五歲的女兒面前胡說八道。這表明,胡未雨關于丁小可是個廢物,只是個突發(fā)性的意料之外的不可預測的比喻,所以胡未雨自己也笑了。但是,笑過之后,胡未雨又嚴肅起來,覺著自己不經(jīng)意間說中了,丁小可確實是個廢物。這么一想,還真的勾起她的鄙視來。丁小可沒回家,他肯定又沒去上班,在樓下的茶館里下棋,若是上班,他早就回來了。對于丁小可,胡未雨想,最好是別想他,就當他是不存在的,只要一想起,心里就難免不鄙視,那鄙視就像窗外的風,只要窗戶稍微拉開一道縫,就無端地潛入進來。

  丁小可端著棋盤和圍棋盒子回家的時候,丁丁跳上前炫耀說,爸爸,我知道你是個什么東西了。

  丁小可說,我是什么東西?

  丁丁說,你是我撒的尿。

  丁小可說,不對,一點也不像。

  丁丁說,我撒的尿是廢物,你也是廢物,所以,你是我撒的尿。媽媽說的,媽媽說你還沒我的尿香呢?

  丁小可就吃驚地看著自己的女兒。胡未雨感到問題有點嚴重,趕緊說,丁丁,媽媽跟你開玩笑,以后不許這樣跟爸爸說話。

  丁丁不服氣說,爸爸真的沒用,他什么也不干,只會下棋,我確實覺得爸爸是個廢物。

  好,好,爸爸是個廢物。丁小可瞪了一眼女兒,對自己的女兒,他除了瞪眼,也沒辦法。但他可以朝胡未雨發(fā)脾氣,一會兒,丁小可說,你就是這樣教女兒的?我開玩笑。開玩笑?丁小可咽了一口氣說,我知道我是個廢物,但你這樣教女兒還是不妥吧,對女兒,最好不要讓她知道,她的爸爸是個廢物。胡未雨看著丁小可說,你也承認你是個廢物了?丁小可說,當然,我不是廢物,是什么?所以你覺得連女兒也傷了你的自尊?是的。胡未雨又看了一眼丁小可,說,那好吧,我讓女兒向你道歉。

  丁丁早忘了剛才說了些什么,她趴在沙發(fā)上看書,一邊不停地撅著小屁股,那樣子就像胡未雨想象的,是個天才。胡未雨說,丁丁,你起來,別看了。丁丁沒有聽見。胡未雨又說,丁丁,你知道你剛才做錯了什么?丁丁的臉從書上轉(zhuǎn)過來,媽媽,你說什么?胡未雨說,我問你,你知道你剛才做錯了什么?丁丁使勁地搖頭,表示她不知道做錯了什么?胡未雨說,你剛才那樣跟爸爸說話,是不對的,爸爸生氣了,你應該向爸爸道歉。丁丁坐了起來,說,我沒說錯,我不道歉。胡未雨笑了笑,對丁丁非常滿意,覺著丁丁已經(jīng)開始有個性了。但她還是把丁丁拉到了丁小可面前,說,丁丁是好陔子,丁丁向爸爸道歉?墒嵌《〔宦犝T導,一點也無視“好孩子”的榮譽稱號,她仰著臉像個大人似的責問,爸爸,你為什么要我道歉?丁小可沒想到女兒會追問道歉的原因,其實他也沒要求女兒道歉,是胡未雨要女兒道歉的,丁小可就不知道怎么回答女兒的問題。丁丁又問,爸爸,你是個廢物,不對嗎?丁小可說,你覺得對嗎?丁丁堅定說,對,你就是個廢物。丁小可也不知道哪根神經(jīng)被觸動了,就賞了女兒一記響亮的耳光。丁丁不能理解爸爸不是跟她講道理,而是動手打她,丁丁嘴一撇,就號啕大哭起來。

  胡未雨一邊安慰女兒,鄙夷說,你真有出息,跟孩子過不去。

  丁小可沒有理睬老婆,站那里莫名其妙地看著女兒哭,其實他也不知道怎么就打了女兒一記耳光。他似乎沒想過要打女兒,那只手在沒有接到任何指令的情況下,就擅自打了女兒一記耳光。

  丁丁挨了一記耳光,夜里,就耍賴似的發(fā)起高燒來,尤其是被丁小可打過的半邊臉,一片紅潮。這可嚇壞了胡未雨,胡未雨抱怨說,都是你。丁小可說,跟我有什么關系?你不打她,她會發(fā)燒?我打她,可是跟發(fā)燒也沒有關系。當然有關系。接著胡未雨命令說,你送她上醫(yī)院。丁小可上窗前往窗外看了看,說,外面下雨,明天吧,沒事的。說著丁小可就一副沒事的表情,去書房擺起棋譜來。

  如果丁小可不那么無聊地去擺棋譜,胡未雨也許不會發(fā)火。但她一聽見棋子敲打棋盤的聲音,氣不免就從喉間涌上。胡未雨站在書房門口,大聲說,丁小可,你到底送不送女兒上醫(yī)院?丁小可伏在棋盤前,頭也不抬說,不是說過了,明天,沒事的。

  一會,丁小可聽見了自家鐵門發(fā)出的一聲巨大聲響,丁小可被聲音震驚,夾在左手食指和中指間的一粒白子,好像也受到了驚嚇,啪的一聲掉到了棋盤上,白子在棋盤上跳了幾跳,又啪的一聲掉到了地上。丁小可對棋子是很珍惜的,有點心疼地撿起白子,捏在手心里,不耐煩地走出書房,發(fā)覺胡未雨和丁丁都不見了,丁小可嘴里咕嚕著討厭,只好下樓來追趕胡未雨。

  胡未雨一手抱著孩子,一手撐著雨傘,站在路邊,雨傘外面都是雨。丁小可縮著脖子走過去,好像他這樣縮著脖子,雨就不淋他了似的。胡未雨看著他縮著脖子,像條挨了打的狗那樣跟來,心理得到了一種滿足。我來抱吧。丁小可伸手的時侯,手心里捏的白子掉到了地上,胡未雨低頭看他手里掉下的是粒棋子,心理又得到了一種滿足。丁小可撿起棋子,搓了搓,放入口袋,再次伸手來抱丁丁,但丁丁還記著丁小可打她一記耳光的仇,拒絕讓他抱。丁小可就只能替胡未雨打傘。

  這路段,平時出租車就少,遇上下雨,就更少。丁小可等一會,街上除了綿綿密密落下來的雨,什么也沒有,丁小可心里就煩躁起來,發(fā)牢騷說,我說明天嘛,你不信。明天,她就好了,沒事找事,站這兒淋雨,舒服吧。胡未雨斜了他一眼,那目光就像被風吹動的雨,冷冷地落在丁小可臉上。胡未雨說,我又沒叫你來,你不舒服,就回去。丁小可本來是想扔了雨傘就回房擺棋的,但正好一粒雨打進了他眼里,刺了他一下,使他的注意力轉(zhuǎn)移到了眼部,他拿食指擦了擦眼睛,決定還是忍了氣陪胡未雨等候出租車。其實,他對胡未雨還是有幾分害怕的,若是這時他發(fā)脾氣走掉,想必胡未雨回來不會給他好臉色看。丁小可的決定應該是相當明智的。

  后來終于等來了出租車。醫(yī)院對發(fā)燒這種病最有辦法了,就是掛鹽水。胡未雨和丁丁坐在注液室里,說說笑笑,好像這是一種享受?尚】蓻]事干,一瓶鹽水滴完得二個小時,就是說丁小可得空等二個小時。這對他無疑是一種折磨,丁小可覺得被拋在了一個極其無聊的地方。注液室很熱鬧,大多也是父母帶著孩子來掛鹽水的。丁小可想,他們的孩子是否也是被打了一個耳光后才發(fā)燒的,結(jié)論顯然不是,丁丁發(fā)燒跟他沒有關系。但丁丁偏偏在被打了一個耳光后就發(fā)燒,丁小可覺得自己是讓丁丁這小東西給耍了。丁丁與別的孩子不同,甚至可以說古怪,她不怕打針,她喜歡來醫(yī)院掛鹽水。那些不過加了點鹽的鹽水,注入她的體內(nèi),似乎讓她很興奮。她靠在胡未雨懷里,歪著臉看著頂上吊著的鹽水瓶,眼里充滿了新鮮和好奇,嘴里跟胡未雨嘰嘰喳喳個不停,而對身邊的丁小可,卻不理不睬,像個她不認識的陌生人。丁小可看著正在掛鹽水的丁丁,一點也找不到當父親的感覺。事實上,他也不像一個父親,他似乎一直遵守著薩特先生的格言:生孩子,何樂不為,養(yǎng)孩子,豈有此理。豈有此理的事情,丁小可當然不干了,丁丁實際上像個沒有父親的孩子。

  丁小可無聊地踱到注液室門外,立在走廊上看雨,看醫(yī)院里的雨是否與別處不同,他非常厭惡此地的氣候,此地的氣候就是天天下雨。醫(yī)院的雨不但令人厭惡,似乎還帶著死亡的氣息。丁小可抽出一支煙點上,又摸出口袋里的白子,放手里揉了又揉,這動作似乎有緩解無聊的功效。丁小可每隔十幾分鐘回一次注液室,眼巴巴盯著丁丁頭上的鹽水瓶,慢,真慢,太慢了。丁小可小聲地自言自語著,但是沒人理他。丁小可想,生活真是一種折磨啊。

  更冤的是,丁小可這樣空等了二個小時,胡未雨回家還是饒不了他。丁丁睡后,胡未雨開始算帳。

  胡未雨說,丁小可,你太不像話了。

  丁小可說,我又怎么了?

  胡未雨說,你一點也不關心丁丁。

  丁小可說,不去醫(yī)院掛鹽水,真的沒事的。

  胡未雨說,不是掛鹽水的問題,是你一點也不關心丁丁。

  丁小可不想辯解了,妥協(xié)說,嗯。

  胡未雨說,你說說,你關心過丁丁沒有?

  丁小可說,嗯。

  胡未雨說,你也該關心關心丁丁了,你這樣下去,真的要連丁丁也看不起你了。

  

  二

  

  丁小可,夜里不到二點是不睡覺的,早上不到十點是不起床的,他又躲進書房擺棋了。我怎么會嫁給丁小可?胡未雨想,胡未雨想這個問題已經(jīng)有些時間了。這個問題的結(jié)論應該很簡單,就是她不應該嫁給丁小可,可實際上她已經(jīng)嫁給了丁小可,這就有些讓人想不通。

  當初,胡未雨成功地成為丁小可的妻子,其實還費了不少心思,她是在擊敗好幾個競爭者之后,才成為他的妻子的。這對她也算得一項成就。丁小可雖然并不英俊,但他對什么都不放在眼里,對什么都不在乎,看上去相當瀟灑,像是個逸才。這對某些女孩,還是有魅力的。這種人跟他談幾天戀愛也是可以的,但跟他結(jié)婚就鑄成大錯了,可惜胡未雨在跟丁小可結(jié)婚之前,從沒有結(jié)過婚,沒有經(jīng)驗,不懂得有一種人是只可談點戀愛而不可結(jié)婚的。

  說起來都是那次該死的詩歌沙龍。在八十年代,詩歌是不可缺少的,到處都在舉辦這樣的詩歌沙龍,就像現(xiàn)在的卡拉OK,許多人談情說愛都是從詩歌開始的。談的說的當然是別人的詩,如果某個男人自己也寫詩,自以為是個詩人,那他的屁股后面很容易就跟著一打以上的女性追隨者。嫁給詩人,那是女人做夢的時候想的。丁小可確實寫過詩,也以詩人自居,剛好碰巧又坐在胡未雨旁邊,他們就認識了。現(xiàn)在看來,所謂詩歌沙龍,不過就是一群烏七八糟的人聚在一間屋子里胡言亂語。當時,丁小可說了些什么,胡未雨一點也記不起來了,但丁小可總有什么地方吸引了她,可能是眼神吧,他那種懶洋洋滿不在乎的眼神,看上去頗有才情。胡未雨剛師范學院畢業(yè)不久,分到一所中學教書,在她的印象中,似乎所有的才子,都是這種表情,胡未雨大約把他當作才子了。當丁小可說,無聊,無聊透了,我們出去走走。胡未雨愉快地接受了邀請,跟了他出去。

  街上下著濛濛細雨,準確地說,那種雨不能叫下,它們在空氣中若有若無地飄著,好像就是空氣的一部分。衣服是沒有感覺的,臉也沒有感覺,只是落在頭發(fā)上,很快便凝成細微的顆粒,而且發(fā)光。丁小可蓄著當時流行的長頭發(fā),脖子上面的腦袋似乎沒有五官,就是亂蓬蓬的一堆頭發(fā)。胡未雨看著那頭亂發(fā)漸漸地被雨珠籠罩了,發(fā)出一種淡淡的光芒。胡未雨想,這等天氣,在街上走走確實蠻好的?墒嵌⌒】芍活欀呗,并不跟她說話,好像他的腿一走動,嘴就顧不上說了。胡未雨覺得這個人實在奇怪,邀了她出來,又只顧著走路,不與她說話,倆個人一起走又不說話是不對的。

  你也寫詩嗎?話一出口,才想起這話剛才在沙龍上問過,沒話找話,胡未雨把自己羞得臉微微地紅了。

  但丁小可早忘了她剛才問過,應附道,寫的。

  胡未雨說,那我能拜讀你的大作嗎?

  丁小可說,當然。

  胡未雨還有點慌,不知道接著問什么好,又換了一個話題,你在哪兒上班?

  丁小可說,電臺。

  電臺?當記者?胡未雨很是羨慕地說。

  丁小可說,嗯。

  胡未雨說,當記者,好啊。

  丁小可說,有什么好?當記者就跟當狗一樣,盡放狗屁。

  胡未雨第一次聽到有人這么貶斥記者,就呵呵笑起來,丁小可看著她笑,恭維說,你笑起來很可愛。

  是嗎,胡未雨笑著說,我還是覺著當記者好,總比當教師匠好,如果有人叫我當狗,我馬上就去。

  丁小可說,當教師有什么不好,我覺得當教師也很好。

  胡未雨說,我不相信,如果一個教師,一個記者,兩個位置讓你選,你選什么?

  丁小可說,我都不選 。

  胡未雨說,那你想干什么?

  丁小可說,我不想干什么,我什么也不想干,我最想的就是什么也不干。

  丁小可其實是相當誠實的,初次見面,他就告訴了胡未雨,他什么也不想干,只是這種話誰又把它當真了,胡未雨只覺著他有個性,也有趣,談話氛圍也開始融洽了。胡未雨的興趣又回到了詩歌上面,問丁小可最喜歡哪位詩人?(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顧城。丁小可隨即念了顧城的幾句詩。

  有些燈火

  是孤獨的

  在夜里

  什么也不說

  丁小可的朗誦應當說十分成功,胡未雨聽了好像受到了什么觸動,她停下了腳步,立那里作孤獨狀,仿佛她就是有些燈火中的一朵燈火。顧城的這幾句詩,后來胡未雨一直記著,直到顧城在新西蘭的激流島,拿斧頭劈了妻子,然后上吊自殺。胡未雨在報紙上看見顧城殺妻的消息,立即想起了他們初次相識的那個夜晚,丁小可隨口念詩的情景,她面對報紙發(fā)了好長時間的呆,結(jié)論是不可能的。她相信顧城有可能自殺,但她根本不相信顧城會殺妻,一個詩人拿斧頭劈了妻子,就像宰一頭豬,太不可理喻了,如果改動一下,顧城拿斧頭劈了自己,然后他的妻子上吊自殺,那倒可以接受。胡未雨扔了報紙,狠狠說,撒謊。胡未雨是在辦公室看的報紙,她的異常舉動讓同事很不解,都問,你怎么了?你怎么了?胡未雨什么也不想說,她感到異常的孤獨,有些燈火,是孤獨的。在夜里,什么也不說。回家,胡未雨很憂郁的樣子,說,我看見報紙上報道顧城殺妻,是真的嗎?丁小可說,是真的。胡未雨說,你怎么知道是真的?丁小可說,到處都在報道,連他父親也證實了是真的。胡未雨說,可是我不相信。丁小可說。這有什么不相信的,詩人也可以殺人,也可以是個殺人犯。胡未雨瞪圓了眼,說,你真的這么認為?丁小可說,你這么認真干嘛,顧城殺妻跟你有什么關系?人家詩人送書給人都要寫上“請某某某斧正”,顧城用斧頭砍老婆是對的,那不叫殺,叫斧正。丁小可玩世不恭的口氣太讓人受不了,胡未雨覺著他比顧城更可恨,便懶得與他說了。顧城與她確實沒什么關系,但她和丁小可之間跟顧城有關系。若不是當初他朗誦顧城的詩,也許現(xiàn)在胡未雨就不會嫁給他。丁小可可能還不知道顧城幫過他這么大的忙,否則他就不會這么刻薄。這樣說來,顧城跟她也是有關系的,顧城殺妻,無疑也粉碎了她心中某些堪稱美好的東西。丁小可朗誦有些燈火那會兒,胡未雨瞅著他那頭蒙了一層薄霧似的細雨的亂發(fā),好像他就是一個詩人,這些詩句好像不是顧城寫的,而是他隨口吟出來的。他就是那些孤獨的燈火。孤獨的男人當然討人喜歡了,胡未雨分明是感覺到她喜歡上了丁小可,那個時候不像現(xiàn)在,一個女孩子喜歡一個男人,不是看他有多少錢,而是看他有多么孤獨,好像孤獨是內(nèi)心的通行貨幣,可以買到靈魂需要的東西。

  丁小可見她沉默,說,你干嗎發(fā)呆?

  胡未雨像是被人發(fā)現(xiàn)了秘密,慌亂說,啊,我發(fā)呆了?你念得真好,我被感動了。

  丁小可說,你也喜歡顧城?我那兒有他的詩集。

  胡未雨說,我是被你的朗誦感動的。你最好朗誦給我聽,我自己看沒那種感覺。

  從沒有人夸獎過他的朗誦有這么好,丁小可感到很受用。一邊走著,忽然指著面前說,前面就是我的單位,我就住里邊,要不要上去坐坐。

  胡未雨猶豫了一下,問,現(xiàn)在幾點?

  丁小可說,早,九點不到。

  胡未雨說,那好吧。

  丁小可住的這幢破樓,后來胡未雨住了整整五年。而且直接改變了他的人生走向,若不是無法忍受這兒的居住條件,她也不會從公立學校跳槽到私立學校。那是有點悲壯的,有一個專用名詞,稱之為“下!薄2贿^,第一次進入破樓,她并未感到它是那么破的。她跟在丁小可后面,什么也沒在意,丁小可的房間完全像一個讀書人的房間,簡陋,但充滿書卷氣,一張床,一張書桌,一個竹制的簡易書架,書架上,桌上,床上,全都胡亂地堆滿了書。一面墻上貼了一張橫幅,未經(jīng)裝裱的,就那么貼在墻上,上書陶淵明的《五柳先生傳》,是小楷,字有幾分清秀,因為沒有裝裱,就像是別人扔了他撿來貼墻上的,倒也顯得漫不經(jīng)心,像是一種境界。胡未雨在大學語文課讀過《五柳先生傳 》,也想在丁小可面前顯露一下她的文化底蘊,便仰了臉,盯著墻上,有板有眼地念起來:

  先生不知何許人也,亦不詳其姓字。宅邊有五柳樹,因以為號焉。閑靖少言,不慕榮利。好讀書,不求甚解,每有會意,便欣然忘食。性嗜酒,家貧不能常得,親舊知其如此,或置酒而招之,造飲輒盡,期在必醉,既醉而退,曾不吝情去留。環(huán)堵蕭然,不蔽風日,短褐穿結(jié),簞瓢屢空,晏如也。常著文章自娛,頗示已志。忘懷得失,以此自終。贊曰:

  黔婁之妻有言:“不戚戚于貧賤,不汲汲于富貴!睒O其言茲若人之儔乎?酣觴賦詩,以樂其志。無懷氏之民歟?葛天氏之民歟?

  胡未雨念畢,喘了一口氣,說,字很漂亮,你寫的?

  丁小可說,不是,一個朋友寫的。,

  那么,書法就沒必要贊美了,胡未雨剛想坐下和丁小可談談五柳先生的人生觀。突然,李志強連門也不敲一下,就闖進來了,見丁小可房間有女人在,好像見了什么怪物,極為夸張地伸了一下舌頭,又發(fā)出一聲“啊”的叫聲。胡未雨轉(zhuǎn)頭看他,剛好看見他伸著舌頭的鬼臉,就笑了。李志強長得長而瘦,像根竹竿,腦袋又特別小,好像只有脖子一般大,也是長頭發(fā),看上去就是一根竹竿挑著一蓬頭發(fā)。胡未雨以為他會打招呼的,但是他沒有,故意看也不看,好像她是不能看的。他沖著丁小可嚷嚷,菜鳥、萊鳥,快點萊鳥。胡未雨不知道他在嚷什么,有點不自在,站起來說,你們有事,那我先走了。丁小可說沒事,他找我就是下棋。胡未雨迷惑說,萊鳥是下棋的意思?丁小可說是,胡未雨不解說,萊鳥怎么是下棋的意思?丁小可說,就是下棋的意思,他的專用名詞。胡未雨笑了笑,說,那好吧,你們下棋,我看你們下棋。丁小可說,你會下棋?胡未雨說,不會,但是我喜歡看別人下棋。丁小可就在床單上擺上棋盤,倆人撕殺了起來。胡未雨確實一點也不會下棋,但她知道圍棋這東西風雅得很,在四大風雅之物琴棋書畫中,它名列第二,下棋是很風雅的,既便不會下棋,看別人下棋也是風雅的。胡未雨很專注而又莫名其妙地看著他們下棋,可是不懂,這樣看著是愚蠢而且勞累的。胡未雨就找了點事情干,替他們倒水,自覺侍候起兩位棋士來。倆位棋士只顧著棋盤,接過她遞來的水杯,也不道謝,似乎她就應該替他們倒水的,但是胡未雨并不介意,很欣賞地注視著丁小可。丁小可盤腿坐在床上,一副老僧入定的樣子,這形象基本上附合胡未雨關于棋士的想象,只是坐在床上不夠風雅,這也是沒辦法的事,地方簡陋么。

  但是,胡未雨還是無法堅持到將一盤棋看完,胡未雨說,你們好好下棋,我先走了。

  丁小可抬了抬頭,說,你走?然后表情定在那里,就沒反應了,也沒想到送一送她。

  這樣的男人,現(xiàn)在,胡未雨自以為是看得清楚了,然而,在八十年代,胡未雨是被自己的想象所蒙蔽了。從丁小可的房間出來,胡未雨的心情是愉快的,心里有點兒朦朧的渴望,而且有點兒激動。在回家的路上,她的腦子里盤桓著丁小可的兩個形象,一個是亂發(fā)蒙了薄霧似的細雨的詩人的形象,一個是盤腿坐在床上下棋的棋士的形象。這兩種形象都是經(jīng)典的,早有公論的,女孩子們所渴望的。胡未雨仿佛看見了她心中理想的男人。只是丁小可對她還不是十分有興趣,這一夜,胡未雨想來想去,失眠了。

  胡未雨難免不為回憶所感動,畢竟那一夜的丁小可還是美好的。她穿了睡衣來到書房,但是,一看見丁小可還在那兒擺棋,心頭氣又上來,胡未雨說,丁小可,你有完沒完?

  丁小可見老婆站在背后,嚇了一跳,連忙討好說,完了,完了,馬上就完了。

  胡未雨說,你能不能干點別的什么?

  丁小可說,那我干什么?

  胡未雨說,你什么都不干,陪我睡覺也行。

  丁小可說,我睡不著。

  胡未雨說,哼,你這樣下去,當心我跟你離婚。

  

  三

  

  進入九十年代,丁小可的那個單位,跟丁小可差不多,也快成為一個廢物了。電臺也曾有過它的黃金時期,比如五十年代、六十年代,甚至八十年代,當時的電臺播音員可能比現(xiàn)在的電視主持人,更令人想入非非,因為只聞其聲,不見其人,顯得神秘。但是,電視普及之后,廣播就可有可無了,現(xiàn)在,廣播就像一個患了自言自語癥的傻瓜,雖然它也知道沒有人聽,但它還是不停的嘮叨,以示它的存在。這樣的單位,有門路的人都呆不長,不過,倒是非常適合丁小可,在電臺,很清閑,可以不上班,即使上班,也沒什么事,丁小可并不覺著電臺有什么不好。

  當然,這樣的單位,不是隨便什么人都能覺著它有什么不好的。電臺的大部份人只是無可奈何而已,只有丁小可這樣的人才能覺著它沒有什么不好。而胡未雨就不行,婚后,她搬進丁小可住的這幢破樓,就覺著很痛苦,這鬼地方是不能久住的。這是五十年代蓋的筒子樓,就一個房間,沒廁所,沒廚房,上廁所得去樓下公廁,水也得去樓下公廁旁的水龍頭提,它應該是單身漢的臨時宿舍,誰成家了就該搬出去的。但實際上它里面幾乎住了電臺的所有職工和家屬,沒廚房,走廊便成了通用的大廚房。擺滿了各家的煤球爐和待燒的煤球,如果穿著白裙子,從房間走到外面,稍不小心白裙子便黑了。更糟的是房間隔音效果極差,丁小可住的又是二樓,上下左右稍有響動,都聽得清清楚楚,好像他們就在你的房間行動。胡未雨每夜都可聽見別人做愛的聲音,本來,這種聲音,你聽我的,我聽你的,也算公平,但胡未雨偏偏羞恥感特強,只能她聽別人的,而絕不允許別人聽到她做愛的聲音,所以胡未雨和丁小可做愛,總是小心翼翼偷偷摸摸的,做得一點也不盡人意,后來簡直是連興趣也沒了。

  丁小可對這樣的處境好像很是心安理得,每次胡未雨發(fā)牢騷,丁小可先是像豬似的沒感覺,然后,可能是聽煩了,又不便發(fā)作,就無所謂似的往床上一靠,拉了被子當靠墊,目光漠然地注視著墻上的五柳先生傳。他這副超然物外的形象,似乎是要胡未雨感到她的牢騷是庸俗的,你看人家五柳先生,環(huán)堵蕭然,不蔽風日,還經(jīng)常餓肚子,不是照樣活得逍遙自在么。丁小可大概很以為他就是當代的五柳先生,至少也是頗得五柳先生的遺風,只是他并不常著文章自娛,他寫過詩,但是,他早就不寫了,而且還很藐視詩歌,順便也藐視詩人。以為那也是狗屁的一種,他不過是隨便玩玩,其實是很不屑的。這就像某些想戀愛的男女,戀愛不成,便反目成仇,誹謗之,丁小可之于詩歌大約也是這樣。不過,不“常著文章自娛”也沒關系,他還有一樣東西是五柳先生所不會的,就是下圍棋,圍棋這東西比詩歌似乎還抽象還深奧,飽食終日,無所事事,不亦有博弈者乎,常下圍棋自娛,也是可以當五柳先生的。

  丁小可雖然屁事沒有,但看上去也很忙。他通常在早上十點左右醒來,然后賴在床上等胡未雨叫他吃中飯。中飯快完的時候,李志強往往就及時出現(xiàn)了,嘴里照例叫著“萊鳥、萊鳥”。丁小可對吃飯這種事本來是不感興趣的,無精打采的,看見李志強他才來了精神,這一天算是正式開始了。他嘴里含著一口飯還來不及咽下,就忙著搬凳子擺棋盤開始“萊鳥”。后來,胡未雨才明白為什么她第一次進丁小可的房間,就要碰上李志強,那是一定要碰上的。李志強沒工作,比丁小可還閑,但他在街上有一間店面,租金相當于好幾份工資,他是真正有閑又有錢的閑人,不下棋還干什么呢?李志強完全沒有時間觀念,經(jīng)常呆到半夜還不走,好像他根本不知道丁小可已經(jīng)結(jié)婚了,他還有個老婆。弄得胡未雨只好跟自己生悶氣,有時她也瞪他幾眼,但李志強在下棋,下棋又有個高深莫測的別稱,叫“坐隱”,就是說他身體坐在那里,靈魂早已隱居起來了,你瞪眼也是白瞪,胡未雨原來對圍棋的敬意,就這樣被敗壞掉,F(xiàn)在,她再也不相信圍棋是件高雅之物,其實,下圍棋跟打撲克,搓麻將也沒什么兩樣,都是一種惡習。有一次,他們倆人在房間下棋還差點打起來了,丁小可說,不能再悔了,李志強說,不悔?不悔我就不下。那就別下了。丁小可突然起立一把掀翻了棋盤,那些棋子嘩啦啦脫離了棋盤,都在地上快活地滾動起來。李志強彈簧似的跳了起來,說,你什么意思?丁小可說,沒勁。李志強說,你他媽的,你這是在污辱我,幸好是在你自己家里,否則老子抽你。丁小可說,你試試看?他們畢竟是下棋的,有修養(yǎng),最終沒有打起來。胡未雨看著李志強氣鼓鼓的從房間離開,他那個小腦袋氣得好像忽然大了不少,李志強到門口又回頭朝丁小可發(fā)誓道,丁小可,我再跟你下棋,我狗生。丁小可和李志強吵架、鬧翻,胡未雨當然是高興的,但他正在生氣,她也不想幸災樂禍,免得丁小可再來跟她吵一架。丁小可生完氣,又心疼自家的棋子,蹲在地上一顆一顆撿。胡未雨看他撿完棋子,擺到了書架上,說,

  你們干嗎吵架?

  丁小可說,沒干嗎。

  胡未雨說,就因為悔棋。

  丁小可說,嗯。

  胡未雨說,他悔棋,你就掀棋盤?

  丁小可說,我最討厭悔棋。

  胡未雨說,我看你是天天下棋,把自己給惡心了。

  丁小可說,有可能。

  胡未雨說,你再這樣天天下棋,就要得躁狂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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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丁小可說,有可能。

胡未雨說,以后別下棋了,行嗎?

  丁小可說,行。

  丁小可這么聽話,胡未雨很滿意,又說,你跟李志強吵架,也好,我不喜歡他。

  丁小可說,嗯。

  胡未雨說,我看他年齡比你大,也該結(jié)婚了,還天天下棋。

  丁小可說,他結(jié)過婚,離了。

  胡未雨說,他結(jié)過婚?

  丁小可說,他結(jié)過婚有什么奇怪的。

  胡未雨說,他一看就是個光棍,怎么也結(jié)過婚,那么,怎么又離了?

  丁小可說,他老婆說離婚,就離了。

  胡未雨說,他老婆肯定是無法忍受他天天下棋,才離的。

  丁小可說,有可能。

  胡未雨說,你要是這樣天天下棋,我肯定也受不了,我也會跟你離婚的。

  丁小可說,嗯。

  丁小可和李志強吵了架,確實有三天沒下棋。但是,三天后,他們又和好了,李志強早忘了他發(fā)過的狗生的誓言,見了丁小可,又是“萊鳥,萊鳥”。胡未雨才發(fā)覺他們不但下棋可以悔,連吵架也是可以悔的。

  九十年代,對丁小可實在不是一個好的年代,這年代,貧富迅速分化,每個人都在跳來跳去。就說電臺,有人調(diào)報社去了,有人調(diào)電視臺去了,有人調(diào)市府當秘書了,有人干脆下海了。丁小可住的這幢破樓,每隔一段時間,總有人搬走,搬走的人都是終于脫離苦海的樣子,用憐憫的目光看著這些無法搬走的人,喜氣洋洋說,來玩啊,以后來玩啊。丁小可是五柳先生,可以不在意他們的發(fā)跡,但胡未雨每有人搬走,心靈總要受到一次折磨。胡未雨說,你就準備在這樣的爛地方住一輩子嗎?丁小可說,不住這兒住哪兒?胡未雨說,你也想點辦法調(diào)走啊。丁小可說,調(diào)哪兒?我沒辦法。胡未雨輕蔑說,人家都有辦法,就你沒辦法。丁小可對她的輕蔑一點也不在乎,說,那是人家,我沒辦法。既然丁小可連輕蔑也不在乎,胡未雨拿他也沒辦法了。若想離開這個爛地方,胡未雨只有自己想辦法。

  胡未雨書教得是不錯的,在當?shù)匾菜愕蒙鲜且粋新秀。那幾年,這地方出現(xiàn)了不少的私立學校,忽然就有人來請她,工資是公立學校的三倍,并且提供一套商品房。胡未雨雖然心里有點忐忑,但經(jīng)不住商品房的誘惑,就去了。但是私立學校的工作量也是公立學校的三倍,甚至五倍。胡未雨一大早出門,中飯在學校吃,晚飯偶爾在家吃,夜里經(jīng)常還要加班,九點以后才得回家。其實,跟賣身也差不多。這樣,這個家就變得有點奇怪,一個是忙得要死,一個是閑得要死。本來,丁小可那么閑,在家?guī)Ш⒆涌偪梢缘模墒,孩子他是不帶的,胡未雨只得再雇一個保姆照顧孩子,同時也照顧丁小可。

  但是,畢竟住進了120平方的商品房,過起了政府所說的小康生活。胡未雨開頭的感覺還是蠻好的。況且,這一切都是她個人的努力得來的,又有了一種成就感。丁小可的感覺更沒有理由不好,他什么也沒干,托老婆的福,就從那棟破樓搬進了嶄新的商品房,有客廳,有書房,有二個臥室,同時擺得下五六局棋。五柳先生也是愿意住得更好一些的,并不希望環(huán)堵蕭然,不蔽風日。搬家的當日,丁小可叫了包括李志強在內(nèi)的六個棋友,在客廳里擺了三局棋,以示喬遷之喜。

  胡未雨雖不喜歡以這樣的方式慶賀喬遷,但丁小可既然這樣做了,她也不便做臉色給他們看。再說她今天心情不錯,她帶著丁丁將每個房間巡視一遍又一遍,檢查哪些角落的裝修可能不合她的意思。胡未雨不停地問丁丁,喜歡嗎?喜歡嗎?丁丁都說喜歡。而且特別高興的是她也有了自己的小房間,她的床、床上的被子、窗簾以及墻上的墻紙,印滿了許許多多的小動物,比如小豬、小狗、小熊、小花貓。丁丁說,她太喜歡自己的房間了,以后她要一個人睡,不跟媽媽一起睡了。胡未雨夸獎說,好,好。然后,她面帶微笑,以一個最合格的女主人給客人端茶、倒水、敬煙、點火,并且例外地依在丁小可的身邊?此缕,臉上是幸福的模樣。

  下棋,在理論上應該是很安靜的,只聽得見棋子入盤的聲音,可他們好像不是在下棋,而在斗嘴,就像一群狗趴在棋盤前,在爭奪肉骨頭。這些人雖然日日棋不離手,但水平大多在業(yè)余初段以下,這個水準的臭棋簍子是最喜歡吹牛的,就像半瓶子醋的文人,總以為自己的文章最為了得,誰贏了誰立即就宣布,現(xiàn)在,你不是我的對手了。那樣子就像馬曉春贏了李昌鎬,以為從此老子天下第一了。丁小可也許是剛搬了新居,更是得意忘形,自己不好好下棋,總在指點別人這步很臭,那步也很臭,啊哈,臭死了,真正的遺臭萬年。儼然一個大師,就像聶衛(wèi)平在掛盤講解。胡未雨推推他說,你能不能少說兩句,你自己不是更臭。丁小可似乎掃了興,不高興說,有什么關系,下棋的樂趣就是胡說八道。胡未雨見他這個樣子,覺著看他下棋很沒面子,就不看了。

  胡未雨上酒店叫了桌飯菜,招待這些棋手,指望他們吃完了就走,但是,他們剛吃完又吵吵嚷嚷的下起棋來。胡未雨不好意思自己出面催他們走,過了夜里九點,他讓丁丁跑到丁小可面前說,爸爸,下完這盤就別下了好嗎?我們想睡覺了。丁小可說,好,好,你先睡吧。丁丁說,你們這么吵,我睡不著。大家這才安靜下來,下完了棋,先后離開。

洗完澡,靠在床上,胡未雨微閉了眼,慢慢地竟興奮起來。丁小可余興未盡,一個人還在客廳里擺棋。胡未雨叫道,丁小可,你不來洗澡?胡未雨的聲音經(jīng)過房間傳到客廳,格外的溫柔。丁小可就說,洗。胡未雨說,那就快來洗吧。

  洗了澡,胡未雨抱著丁小可說,新房真好。

  丁小可說,是好。

  胡未雨說,今天,我才感到自己是個新娘。

  丁小可說,是嗎。

  胡未雨說,以后,你可以盡興地來了。

  但是,做愛才剛開始,就結(jié)束了,這比不做還更糟糕。胡未雨很不滿意地看著丁小可,那眼睛讓他頗為難堪。丁小可很想找個借口去客廳坐坐,胡未雨見他心神不定,說,

   你不想我?

  丁小可說,想。

  胡未雨說,那怎么這么快?

  丁小可說,習慣了,以前你巴不得我快點,就這么快了。

  胡未雨說,不是,我覺得你心不在焉。

  丁小可很難回答這個問題,此后,他也努力過幾次,可還是這么快。丁小可對做愛就有些恐懼,主要還不是怕做愛,而是胡未雨那種不滿意的眼神,那眼神使他感到極其失敗。做完愛,胡未雨即便不滿意,也還是睡了。但丁小可本來就不是在這個時間睡覺的,又披衣而起,去書房擺棋,或者說坐隱,通過坐隱,把做愛忘掉。

  其實,丁小可的性功能這么差勁,是可以理解的。丁小可想,藝術(shù)是性的升華,圍棋當然是藝術(shù),他天天下棋,他的性欲恐怕早就升華為藝術(shù)了。

  

  四

  

  胡未雨一直搞不明白她怎么就看上了曾連厚,這個問題,就跟她怎么就嫁給了丁小可一樣,都有些讓人想不通。曾連厚是她私立學校的同事,不是本地的,這地方,不是本地的都被叫作打工仔。本地的,雖然同樣也是打工仔,但沒人這樣稱呼,就是說本地的打工仔比外地的打工仔要高人一等,起碼在稱呼上是這樣。曾連厚是相當?shù)湫偷哪薪處,平庸、笨拙、老實。前些年,當教師的很讓人看不起,不平庸、不笨拙、不老實的都跑光了,留下來的差不多就是曾連厚這樣。曾連厚臉上還有打工仔常有的卑微、緊張以及委瑣,見了學校的老板,總要想方設法湊過去點幾個頭,哈幾下腰,好像不這樣做,就沒有安全感,哪天沒準就得被炒魷魚。他的身材其實蠻高大的,但因為沒有神氣,別人也就沒有感覺。這種男人,若在以前,胡未雨是不可能看上的,胡未雨頗有幾分姿色,行點賄或許還能進入南國佳人之列。另外,她又熱愛過詩歌,神情里還留著幾分矜持,就像現(xiàn)代派詩歌那樣,冷而且傲。曾連厚就坐她對面,有很長時間,胡未雨幾乎沒有注意過他。他不愛說話,也許他根本就不會說話,偶爾說件什么事,也總是含含混混,老半天說不清楚,不知道他在課堂里跟學生是怎么說的。不會說話的人是要被神拋棄的,就像拉美神話里的木頭人,雖然也像個人,但是語言含混,不知所云,胡未雨覺著曾連厚就是拉美神話里的木頭人,連仁慈的神都拋棄這種人,胡未雨自然是沒必要注意他的。不過,據(jù)說,他課上得還可以。

  曾連厚的老婆在學校當生活指導師,這是好聽的說法,其實就是保姆。曾連厚的老婆個子短小,臉胖胖的,看上去很和善,但曾連厚卻經(jīng)常挨她打。他們就住在學校的教師公寓里,每隔一些時間,就可聽見他們在房里吵架,接著就是她拿起什么物什敲打曾連厚的聲音,有時兇了還把茶杯開水瓶之類的易碎品,從窗戶里摔出來。

  那天,胡未雨剛上班,就看見曾連厚的老婆哭著叫著,一只手里高舉著雞毛撣子,將她的老公從辦公室里驅(qū)趕出來。他們看見胡未雨的時候,立即低了頭加快了步子,好像是跑了,胡未雨回頭看了他們好一會兒,就像觀看一個放牛娃在驅(qū)趕一頭犯了錯誤的牛。胡未雨覺著這個比喻頗為妥當,他們倆夫妻的比例跟一個放牛娃和一頭牛的比例也差不多。胡未雨這樣想著,覺著有點意思,就笑了。

  進了辦公室,同事們都用極為怪異的眼神看著她,胡未雨以為自己的穿著打扮哪兒不得體,趕緊看了看自己,又摸了摸自己的頭,發(fā)覺沒有不得體之處,松了口氣說,

  你們這樣看我干嗎?有什么不對嗎?

  大家就哈哈大笑,笑得胡未雨越發(fā)莫名其妙。一個同事忍不住了,說,你看見曾連厚和他的老婆鬧著出去了嗎?

  胡未雨說,看見了?

  另一個同事說,我們知道他們?yōu)槭裁闯臣芾病?/p>

  胡未雨說,為什么?

  一個同事說,因為你。

  胡未雨吃驚說,因為我?

  另一個同事說,他老婆說,曾連厚愛你,不愛她。

  胡未雨說,沒搞錯吧。

  一個同事說,沒搞錯,他老婆認為你們好上了。

  胡未雨好像受到了污辱,憤怒說,有毛病。

  同事們原來不過是想拿她開開心,不想胡未雨這么不配合,竟然生氣,大家就說,他老婆確實有毛病,你不用生氣的。但是,胡未雨已經(jīng)生氣了,沒辦法馬上又不生氣,而且眼眶里漲起了眼淚,非常委曲。同事們見她這樣,都很沒趣,有課的趕緊去上課,沒課的也暫時躲開。一會兒,曾連厚回來,胡未雨抬起頭淚汪汪的問,

  聽說你和老婆吵架,是因為我?

  曾連厚很尷尬,看也不敢看胡未雨,只把臉紅得什么似的,他轉(zhuǎn)了一個角度,背對著胡未雨,連連說,對不起,實在是對不起。胡未雨沒有回答,曾連厚又說,我老婆有毛病。胡未雨見他這么可憐,也就沒什么可生氣的了,說,其實也不能怪你。曾連厚轉(zhuǎn)身感激說,實在是對不起,我讓老婆向你道歉。胡未雨想,你這么怕老婆,老婆會聽你的嗎。曾連厚好像突然聰明了許多,知道胡未雨在想什么,又發(fā)誓道,我一定讓她向你道歉。

  這事只是個笑話,胡未雨也覺著她其實不應該生氣的。夜里回家,就把它當笑話跟丁小可說了。丁小可說,真惡俗。胡未雨說,沒準人家真愛我呢,你還不小心點。丁小可說,可是我老婆看不上這種人。胡未雨說,那可不一定。丁小可說,別惡心了。所以,后來胡未雨告訴他,她確實和曾連厚好上了,丁小可也不愿相信,寧可認為,他和胡未雨離婚跟曾連厚是沒有關系的。

  幾天后,曾連厚的老婆還真的來向她道歉了。晚飯后,她忽然出現(xiàn)在胡未雨面前,說,胡老師,我有話跟你說。胡未雨說,說吧。曾連厚的老婆又別扭說,我們到外面說吧。胡未雨就跟她到了校外的河邊。

  曾連厚的老婆說,胡教師,你能否幫幫我?

  胡未雨說,我?guī)湍闶裁矗?/p>

  曾連厚的老婆說,胡教師,我很自卑,看見你那么漂亮,高雅,和我家連厚坐在兩對面,我就不放心,其實,我也知道你不會跟我家連厚好,他再愛你,你也不會跟他好,對吧。

  胡未雨說,對。

  曾連厚的老婆說,我家連厚老在我面前夸你,說你這也好,那也好,我就很妒嫉。我想,我也像你那樣,就好了。

  胡未雨發(fā)覺曾連厚的老婆很坦率,還是蠻可愛的。說,你的丈夫很老實,他肯定是很愛你,不會跟別人好的,我們只是同事而已,沒有任何關系。

  曾連厚的老婆說,我知道?墒,我很愛他,沒有他,我活不下去,可能是我太自卑了,我總是不放心,不斷跟他吵架,哪天他受不了了,我就完了,你說我該怎么辦?

  胡未雨安慰她說,曾連厚有個這么愛他的老婆,他應該很幸福,他不會離開你的,當然,對男人也不能管得太嚴,老是懷疑會傷感情的。

  曾連厚的老婆說,對啊,我也知道懷疑不好,可我就是忍不住想跟他吵架,你說怎么辦?

  胡未雨說,你可能確實有點自卑吧,其實,你一點也不比他差,你很真誠,很可愛,你再自信一點,就更好了。

  曾連厚的老婆說,胡老師,你是好人,我謝謝你。

  胡未雨的開導似乎并沒什么作用,(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曾連厚和他的老婆還是照樣吵架。胡未雨想著他們吵架居然跟她有關,既感到荒唐,又有點冤。這事對她還是有影響的,此后,有意無意的她也注意起了曾連厚,她發(fā)現(xiàn)曾連厚看她的目光好像是有點不一樣,好像不僅僅是一個同事的目光,他老婆吃醋也許是有根據(jù)的,曾連厚在愛她。胡未雨想,就算曾連厚愛她,跟她也沒什么關系,她不能干涉別人的愛,況且又是沒有任何表示的,那是他的權(quán)利。

  奇怪的是,那天夜里她竟然夢見了曾連厚,她仿佛和曾連厚的老婆正在河邊走著,她說,曾連厚愛她。然后,曾連厚就出現(xiàn)了,也不經(jīng)她同意,曾連厚就抱住她,吻她,并且伸手摸她的乳房。胡未雨感到他的老婆就在邊上看著,她很慌張。醒來,胡未雨面紅耳赤,覺著胸部燥熱。她閉著眼睛回想了一下夢中的情景,很奇怪那個人竟是曾連厚,她很是羞愧,什么人不可以,竟是曾連厚,她覺著好沒面子。她伸手摸了摸身邊,丁小可還沒來睡覺。胡未雨又躺了一會,沒有睡著,她心里或許有點煩躁,就起來走到了書房門口。書房內(nèi)的景象讓她驚呆了,丁小可不在擺棋,他在自慰。他的屁股朝向胡未雨,沒有看見她就站在門口。他寧可自慰,也不來跟我做愛。胡未雨感到受了極大的恥辱,就像見了見不得人的隱秘,她不敢出聲,她覺著眼淚就要從眼眶里滴下來了。她回到臥室,拉了被子,連頭帶臉將自己蒙了起來。似乎丁小可自慰,她再也沒臉見人了。

  這事件是很嚴重的,而且丁小可一點也不知道,他和胡未雨之間已經(jīng)發(fā)生了這么嚴重的事件。丁小可是很遲鈍了,他甚至沒覺著隨后的一段時間,胡未雨對他的態(tài)度已發(fā)生了根本性的變化,胡未雨和他基本上是形同陌人,她早出晚歸,回來就睡覺,有些天簡直連面也碰不上。丁小可睡的時候,有時順手也碰碰胡未雨,但她麻木得一點知覺也沒有,丁小可也就睡了。胡未雨不嘮叨了,不再指責他下棋了,他下棋回來晚了也不做臉色給他看了。丁小可覺得自由了,這樣的生活比以前好過了。

  胡未雨其實不會過這么冷漠的生活,這樣堅持下去,遲早要出事的。那天上課,一個向來調(diào)皮搗蛋的學生,忽然站起來打斷她的講課,嬉皮笑臉說,胡老師,你好漂亮,我好喜歡唔。胡未雨過去立即就扇了他一個耳光,扇得他嗷叫著當場跑了。老師是不能打?qū)W生的,私立學校的老師尤其不能打?qū)W生,這個道理她懂。這樣的學生她也沒少見,平時,過去敲敲他的后腦勺,然后微笑著,叫他乖點,也就完了。但是,不知道哪兒來的怒氣,她就狠狠扇了他一個耳光。這事,她不僅挨了學校老板的訓,那學生跑回家還搬了家長過來。那家長是個所謂的農(nóng)民企業(yè)家,財大氣粗,將她堵在大庭廣眾之下,肆無忌憚地臭罵了一頓,什么臭娘們、臭婊子、烏龜王八婆……還盛氣凌人地當眾表示,要操她。氣得胡未雨差點沒自殺。

  私立學校和公立學校的最大區(qū)別就是,公立學校的家長通常都要拍老師的馬屁,而私立學校的家長卻可以隨便漫罵老師。私立學校的家長都交了數(shù)目不菲的集資費,好像就進了學校董事會,擁有了隨便漫罵老師的權(quán)力。這樣的事,在私立學校,胡未雨也不是第一個遇上,學校是拿家長沒辦法的。挨了罵的老師一般也只能回家討點安慰。但是,胡未雨一點也不想回家。夜里,胡未雨走出校門,習慣地往回家的路走,但剛走了幾步,她又突然轉(zhuǎn)身,朝與家相反的方向走,漫無目的走到了校外的河邊。河邊都是長著柳樹的,柳樹都是催人愁思的。胡未雨不可避免的就眼里含愁,覺著自己孤獨無助,沒有家,沒有愛,沒有過去,也沒有未來,有的只是倍受凌辱。她有一種想往河里跳的欲望。

  也許是湊巧吧,也許是刻意的,總而言之,胡未雨在河邊胡思亂想的時候,曾連厚從對面走過來了。那個時候,胡未雨的現(xiàn)實感是很弱的,即使曾連厚到了面前,她也視而不見。曾連厚見她這樣,就不知道該不該打招呼,但最終他還是打招呼了。

  曾連厚說,胡老師,你在這兒啊。

  胡未雨一驚 ,你?你也在這兒啊。

  我?我?我隨便走走。曾連厚說。胡未雨找不到話說,就呆呆地看著他,曾連厚跟著沉默了一會,突兀說,胡老師,今天的事,你別生氣了。

  胡未雨說,我也想不生氣,可是我做不到。

  曾連厚說,是,是,我肯定也做不到。

  不知怎么的,胡未雨的眼淚不聽控制的就流了下來。曾連厚說,胡老師,你,你別傷心啊。

  胡未雨擦了眼淚,說,不好意思,你有事吧。

  曾連厚趕緊說,沒事,沒事,我隨便走走,想不到碰上了你。

  胡未雨說,那就陪我走走吧。

  曾連厚就陪胡未雨走了起來,胡未雨的心情忽然好了許多,說,你這樣陪我走走,沒事吧。

  曾連厚說,沒事。

  胡未雨說,我很脆弱,對嗎?

  曾連厚說,不,不,你很堅強,你,你,你是我最佩服的女人。

  胡未雨說,是嗎?

  曾連厚說,是,是的,我經(jīng)常在老婆面前說你好,所以她才跟我吵架,

  胡未雨說,所以你老婆懷疑你愛我。

  曾連厚突然站住,說,不是懷疑,我確實愛你。

  胡未雨說,你愛我?

  曾連厚說,我愛你。

  胡未雨說,那你為什么不說。

  曾連厚說,我很痛苦,說了更痛苦,我知道你不會愛我。

  胡未雨忽然想起自己曾夢見過他,就在這個地方,一時就恍惚起來,說,要是我愿意呢。

  曾連厚搖頭說,不會的。

  胡未雨閉了眼睛說,你想吻我嗎。

  曾連厚的運氣應該是很好的,那個時刻,胡未雨隨便碰上什么男人,大約都愿意在他的肩上靠一靠。古人雨,傻人有傻福,看來古人又一次說對了。

  

  五

  

  其實,胡未雨改變對曾連厚的看法,是在她邀請曾連厚吻她的那刻,那種偷情所產(chǎn)生的瞬間爆發(fā)力,完全點燃了胡未雨,她感到暈眩,想軟化在曾連厚的懷里,F(xiàn)在,她不再從外部觀察她,而是從內(nèi)部體驗他,她對曾連厚的感覺就不同了。

  回家后,胡未雨還感到自己的身體內(nèi)部,有什么東西在繼續(xù)爆炸,她覺得緊張,窒息,胸部在跳。她躺在床上,想讓自己平靜,偏偏今晚丁小可有了一點做愛的欲望,過來將手摁著她的胸部,胡未兩的呼吸立即急促起來,以為他窺破了她的隱秘,她推開他的手,提防說,

  你想干什么?

  丁小可說,我想做愛。

  胡未雨歇了一口氣說,我不想。

  丁小可說,很久沒做了,應該做了。

  胡未雨說,我沒感覺,你還是去擺棋吧,別來煩我。

  丁小可說,我不想擺棋了,擺棋其實沒什么意思。

  胡未雨說,哼,你覺得沒意思了,才想我,那你平時怎么都不想?

  丁小可說,也想的。

  胡未雨說,哼,你去擺棋吧。

  丁小可求饒說,我以后都不擺了,行不行?我專門想你,專門跟你做愛。說著,丁小可又伸手來摸胡未雨,但胡未雨警惕地避開了。丁小可做愛不成,有些無趣,訕訕的只好又去擺棋。

  雖然,后來胡未雨還想盡點做妻子的義務,如果丁小可有要求,她并不拒絕,但后果是更糟了,不知怎么的,只要丁小可一動她的乳房,她的乳房就痛,胡未雨下意識地就鎖起眉頭,一副受苦受難的樣子。

  丁小可說,你怎么了?

  胡未雨說,痛。

  丁小可說,哪兒痛?

  胡未雨說,你動的地方痛。

  丁小可說,不動也痛嗎?

  胡未雨說,不動不痛。

  丁小可說,那是什么毛?

  胡未雨說,不知道。

  丁小可又動一下,說,痛嗎?

  胡未雨說,痛,別動我,你想來就來好了,但是,別動我。

  丁小可說,那還有什么意思?

  胡未雨說,那就別來算了。

  丁小可就不來了,丁小可想象著她一動不動地躺在下面,很有點奸尸的嫌疑。

  一對夫妻到了這個份上,差不多也該散伙了。通常離婚之前總有個吵架的程序,但胡未雨是教師,有點斯文,她不擅長吵架,她想好聚好散,就忽略了吵架的程序。直接說了。

  胡未雨說,丁小可,我們離婚吧。

  丁小可說,好啊,離婚好啊。

  胡未雨說,那么說,你同意離婚?

  丁小可說,我同意。

  胡未雨說,那么,我們寫一份離婚協(xié)議書。

  丁小可說,你寫吧,我同意就行了。

  胡未雨說,我跟你說真的。

  丁小可說,我也說真的。

  胡未雨說,我確實是說真的,你為什么開玩笑。

  丁小可說,不開玩笑。

  胡未雨這樣提出離婚,確實有點突兀,丁小可以為她開玩笑也是對的。若是胡未雨告訴他,她已經(jīng)愛上了別人,那樣才像正經(jīng)鬧離婚。但是,胡未雨不想說,她不想讓丁小可知道,他們離婚是因為有第三者介入,她是這樣計算的,先離婚,然后再和曾連厚結(jié)婚,中間要有不短的時間差,這樣,這兩件事看上去就沒有關系。

  但是,曾連厚的老婆上門來了,曾連厚的老婆說,你是胡老師的丈夫吧。

  丁小可說,我是。

  曾連厚的老婆說,胡老師不在吧。

  丁小可說,不在。

  丁小可以為她要走了,而她卻說,我找你有點事。

  曾連厚的老婆來不及說什么事,就先哭起來了,而且越哭越響,沒有一點節(jié)制。丁小可不知所措地看著她哭,她本來就沒什么好看,這樣哭起來就更不好看,簡直是丑陋了,丁小可終于等她哭得告了一個段落,趕快問。

  你有什么事?我能幫忙嗎?

  曾連厚的老婆抹了一把眼淚,眼淚沾在手上,她又抖了抖,說,我來求你幫忙,我求求你了。

  丁小可從來沒有這樣被人求過,就覺得自己很重要,說,什么事啊。

  曾連厚的老婆說,我老公和你老婆好上了。

  丁小可不快說,是嗎?

  曾連厚的老婆說,是的,我說的是真的,你別不相信,你還不知道啊。

  丁小可想起胡未雨曾告訴過他,曾連厚和他老婆的笑話,看來曾連厚的老婆確實是有毛病。丁小可說,我老婆和你老公好,我能幫你什么呢?

  曾連厚的老婆說,我求你不要離婚。

  丁小可說,好的。

  曾連厚的老婆說,我很愛我的老公,沒有他,我也不活了,我求你管住胡老師,叫她不要和我的老公好。

  丁小可說,好的,我一定讓她不和你的老公好。

  曾連厚的老婆說,你一定不要和胡老師離婚,請你原諒她,我是真的沒辦法了,才來求你的。

  丁小可說,好的。

  丁小可等胡未雨回家,高興說,曾連厚的老婆來找我了。

  胡未雨臉色一變,說,她來找你干什么?

  丁小可說,她來告訴我,你和她老公好上了。

  胡未雨臉色又一變,變紅了,說,你相信嗎?

  丁小可說,我當然不相信。

  胡未雨停了一會,說,要是她說的是真的呢。

  丁小可說,那你比他的老婆更有毛病。

  這話分明是刺激了胡未雨,胡未雨冷冷說,你很看不起曾連厚,是不是?

  丁小說,是啊。

  胡未雨說,你憑什么看不起他?

  丁小可說,不憑什么。

  胡未雨說,你有什么資格看不起他,告訴你吧,我確實和他好了。

  丁小可張大嘴巴說,不會吧,你不會真有毛病吧。

  胡未雨說,我已經(jīng)告訴你了,信不信隨你。

  胡未雨也夠倒霉的,她和曾連厚好了,丁小可竟然不相信,其實,這都怪胡未雨自己,她把曾連厚和他的老婆當笑話講,丁小可自然就拿他當笑話了,丁小可不可能跟著她改變對曾連厚的看法。不過,這樣也好,胡未雨若是愛上別的什么人,沒準離起婚來還有點困難,而愛上曾連厚,離婚就變得異常簡單了,因為,連曾連厚這種人她都要,在丁小可眼里,他的老婆胡未雨就跟一堆不可理喻的狗屎差不多了。丁小可倒好像不是胡未雨不要他,而是他扔掉了一堆狗屎。

  胡未雨說,為了維持你的自尊,你盡可以污辱我。

  丁小可說,我沒興致污辱你。

  丁小可回到了電臺分給他的那間破屋。那破屋,丁小可搬走以后,再沒有來過,屋里積了很厚的一層灰塵,F(xiàn)在,丁小可回來了,灰塵都興奮得飛舞起來,有一些已經(jīng)吸入了他的鼻孔,丁小可捏了幾下鼻子,一抬頭,又看見了墻上的《五柳先生傳》 。那宣紙不知什么時候受潮發(fā)霉了,字跡就像生銹了似的,看起來很滄桑。丁小可仰著頭,漠然地看著五柳先生,似乎五柳先生就站在霉得發(fā)黃的宣紙后面,也那么漠然地看著他,丁小可心里慢慢地就有了疑問,五柳先生是否也結(jié)過婚,也有過老婆,陶淵明沒說他有老婆,也許他也有過老婆的,就像現(xiàn)在的丁小可,離了,陶淵明懶得寫這等閑事。

  丁小可大概從五柳先生身上吸取了能量,他提了精神,向鄰居借把掃帚,準備清掃屋子。鄰居說,你怎么又回來了?丁小可說,這兒好啊。鄰居說,你老婆呢。丁小可說,老婆?沒老婆了,離了。雖然,這年頭離婚是很平常的事,但鄰居還是立即沉默了,只是很同情地看著丁小可,好像離婚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問也不能問的。鄰居那同情的目光,讓丁小可很不舒服,但是沒辦法,人家要同情你,你有什么辦法。

  丁小可在離婚這件事上,做得還是蠻瀟灑的,幾乎使胡未雨差點又產(chǎn)生了初次見他時的那種感覺。盡管在法律上,他可以分得一半財產(chǎn),但他什么也不要,他只帶走兩箱書和一旅行包衣服,當然還有圍棋。胡未雨原來準備好的一大堆準備用來對付他的措施,一點也沒有派上用場,這反而讓她很失望,丁小可好像從來就沒有把這兒當作一個家,(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而只是個旅館,現(xiàn)在他要走了,他根本無所謂,他本來就是要走的。他把兩箱子書分兩次搬到了樓下,然后上樓來提旅行包,同時將房鑰匙交給胡未雨,說,我走了。胡未雨跟他來到了樓下,等待出租車。

  離婚應該有一種沉重感,這樣太輕了,輕得讓人受不了,套句昆德拉的名言,就是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胡未雨覺著這婚還沒有離成,丁小可提著旅行包,只是去出差,他還要回來的。

  胡未雨說,我們就這么簡單離了?

  丁小可說,哪還怎么著。

  胡未雨說,我們還是朋友嗎?

  丁小可說,你說呢。

  胡未雨說,你會來看我嗎?

  丁小可說,我想不會。

  胡未雨說,那我可以去看你嗎?

  小可說,當然可以。

  胡未雨還想說點什么,但是出租車來了,丁小可鉆進出租車,就消失了。

  胡未雨回到房間,突然就想念起丁小可,而且從來沒有這么強烈過,開頭她也不知道究竟想念什么,但逐漸就明確了,她想和丁小可做一次愛。

  就在胡未雨想和丁小可做一次愛的時候,曾連厚來了,曾連厚興奮說,離了?

  胡未雨沒有回答,曾連厚過去想抱她,胡未雨說,別動我。

  曾連厚退開一點,說,我正在離,我離婚沒那么容易。

  胡未雨冷漠說,你離不離婚,跟我有什么關系?

  曾連厚說,你怎么了?

  胡未雨說,沒怎么,你走吧,我想一個人呆著。

  曾連厚又說,你怎么了?

  胡未雨命令說,聽見沒有,你給我走開。

  

  六

  

  曾連厚死了。

  曾連厚是在夜間被人殺害的,尸體就拋在校外河邊的一叢冬青樹后面。其實也不能說拋,比較附合事實的說法,可能是兇手殺了曾連厚后,便迅速離開了,根本沒有動過尸體,曾連厚就是在他撲倒的地點被人殺死的。刀子是從他的后背捅進去,一連捅了三刀,曾連厚也許還來不及轉(zhuǎn)頭看看殺人者是誰,就倒地死了。這河邊并不荒涼,不是個殺人滅尸的好地方。第二天一大早,一位來河邊想呼吸新鮮空氣的同事,馬上發(fā)現(xiàn)了他的尸體。但是,這位同事的最初印象卻是他已經(jīng)死了很久,因為他后背的三處傷口,一夜之間就密密麻麻爬滿了螞蟻,它們圍成三個互相交叉的黑色圓圈,就像是誰刻意設計出來的某種標志。

  丁小可注定要成為殺害曾連厚的嫌疑犯之一,大家都知道,他的老婆胡未雨和曾連厚好上了,他因此離了婚,弄得妻離子散,他一怒之下殺了曾連厚,是最合理不過的了。而且曾連厚的社會關系非常簡單,除了學校的同事,幾乎就沒什么社會關系,這應該是件不難偵破的命案,就連最初發(fā)現(xiàn)曾連厚尸體的那位同事,腦子里首先閃過的也是丁小可殺了他。胡未雨也算是學校里引人注目的女性之一,她的前夫丁小可,很多人都是知道的,不過是電臺的一個閑人。這位同事雖然自己也是個被人看不起的打工仔,但他也是看不起丁小可的,覺得胡未雨實在是可惜了,一朵鮮花插在牛糞上。胡未雨和丁小可離了婚,而重新選擇的人竟是曾連厚,這位同事又覺著實在是可惜了,那是一朵插在牛糞上的鮮花,好不容易拔了出來,卻又重新插在了另一堆牛糞上,F(xiàn)在,丁小可殺了曾連厚,這位同事才改變了對他的看法,殺人不是那么容易的,而丁小可敢于連捅第三者三刀,這說明他盡管是個閑人,但仍然不失為一條有血性的漢子。

  這位同事把曾連厚的死報告了學校,學校又隨即報告給了公安局。那天早上,學校的氣氛就有些異常,畢竟這是死了一個人,而不是死了一頭豬。曾連厚的老婆還不知道她的老公已經(jīng)被人殺了,曾連厚一夜未歸,她也一夜未睡,她以為曾連厚一定是跑去跟胡未雨睡了。她正滿臉憔悴地躲在校門不遠處,準備等胡未雨一進來,就撲上去一口咬死她。

  但是,警察把她叫走了,警察告訴她曾連厚被人殺了,然后就用懷疑的目光盯著她。,曾連厚的老婆驚恐地看著警察,嘴唇顫動著,想說點什么,但來不及說,就先昏倒了。警察懷疑她也是有道理的,這段時間,曾連厚正和她鬧離婚,她曾揚言要殺了他。現(xiàn)在,曾連厚果真被殺了,她當然是嫌疑人之一。而且她又那么驚恐,等她醒來,警察就把她監(jiān)控了起來。后來,曾連厚的老婆很讓人同情,她瘋了,學校將她送回了老家。

  胡未雨的反應讓警察很疑惑,曾連厚的死,她好像無動于衷。她只是表示了點震驚,就沒有別的表情了,這也許跟她面對警察不習慣有關,如果不是警察,而是別的什么人告訴她,曾連厚被殺了,她的反應也許完全兩樣。

  警察說,他被害之前,來過你那兒嗎?

  胡未雨說,沒有。

  警察說,那么你最后見到他,是在什么時候?什么地點?

  胡未雨說,昨天下午吧,在辦公室。

  警察說,這案子很簡單,我們很快就會抓住兇手的,我想問你,曾連厚被害之前,你跟他是什么關系?

  胡未雨說,我跟他沒什么關系。

  警察說,不會吧,據(jù)我了解,你是為他離婚的。

  胡未雨說,人家以為是,其實并不是。

  警察說,這話怎么講?

  胡未雨說,我也不知道怎么講。

  警察說,那么曾連厚鬧離婚,跟你有關,對嗎?

  胡未雨說,大概對吧,我跟他說過,如果是為了我,那就別離,即使他離了婚,我也不會嫁給他的。但是,他不信,他也以為我是為他離婚的,我在等他。

  警察說,那你們之間到底是什么關系?

  胡未雨說,怎么說呢,他說他愛我,我也相信他愛我,我離婚也許跟他有點關系,我也以為我愛他,但是,一離了婚我就發(fā)現(xiàn),我不可能嫁給他,我們之間無話可說,在他被害之前,我們實際上沒什么來往,對他的死,我只能表示遺憾。我認為他跟我并沒有關系。

  但是,警察認為跟她有關系,警察還要帶她去看曾連厚的尸體。胡未雨猶豫了一會說,我就別看了吧?墒蔷靾猿忠タ矗焓怯妹畹目跉庹f的,胡未雨只好跟著來到公安局的驗尸房,曾連厚躺在驗尸臺上,衣服已經(jīng)被扒光了,胡未雨根本沒看,或者說不敢看,就逃出了驗尸房。她感到自己受了污辱,不理警察,獨自就走了。

  丁小可是那天下午在他自己的房間被帶走的,警察沒告訴他什么事,只是嚴厲地說,跟他們走一趟。丁小可從沒有跟警察打過交道,而且他向來討厭警察,從警察的口氣判斷,等待他的不會是什么好事,但又不知是什么事,丁小可就很慌亂,當他被帶進公安局的審問室時,腦子里幾乎已是一片空白。警察讓他坐在一張矮凳上,自己坐到了一張大桌子的后面,丁小可得抬著頭仰視才能看見大桌子后面的警察,他很年輕,比丁小可還年輕,但他那樣坐著,頓時就威嚴了許多,也老了許多,好像比丁小可老了許多。隨著又進來一個女的書記員,比警察還年輕,她坐在警察邊上,攤開稿紙,手里握著一支鋼筆,非常嚴肅地等著記錄。但是,警察什么也沒問,好像他早就什么都知道了,不用問了,他只是悠閑地俯視著丁小可,就像一個獵人在觀賞一只剛剛逮到的什么小動物。丁小可被他看得很不自在,只覺著越來越熱,額頭冒汗,他不停地拿手擦汗,腦子里似乎除了汗水,什么也沒有了。

  警察突然發(fā)話了,你叫什么名字?

  丁小可驚了一下,說,丁小可。

  警察說,你在什么單位?

  丁小可說,廣播電臺。

  警察說,你的年齡?

  丁小可說,三十二歲。

  警察停了一下,解釋說,問這些是例行公事,我早就知道你叫丁小可,三十二歲,在電臺上班,現(xiàn)在,我問你,昨天晚上你都干了些什么?丁小可仰頭茫然地望著警察,好像他一點也記不起昨天晚上干了些什么,警察又說,昨天晚上,你干了些什么?丁小可說,沒干,昨天晚上,我沒干什么。警察說,你干了,昨天晚上,你干了很多事,我都知道了,否則,我干嗎要叫你來,我讓你自己說,是給你一個機會。大桌子上的電話響了,警察接了電話,跟女書記員說,我出去一會,你坐著。警察走了,丁小可感到了一些輕松,他不習慣這樣坐著,他擺了擺自己的坐姿,但是,不管怎么擺,還是不習慣。女書記員坐在上面,沒東西可記大概很無聊,她手里慢慢轉(zhuǎn)動鋼筆,看著下面的丁小可,不知道她看見了什么好笑的東西,她那么嚴肅的臉突然朝丁小可笑了一下,丁小可也想朝她笑一下,作為回報,但他還是緊張,沒笑出來。丁小可說,你們找我來,到底什么事啊。但是,女書記員不回答他的問題,她的臉又那么嚴肅了,鐵板似的,很難想象剛才的笑,是從這么鐵板的臉上綻出來的。

  警察回來好像很高興,還來不及坐下,就問,昨天晚上,你干的事情,記起來了吧。

  丁小可說,記不起來,我沒干什么事情。

  警察說,那我提醒提醒你,晚飯后到夜里九點左右,你和李志強下棋,對吧。

  丁小可說,對,可是下棋不是什么事情。

  警察說,你下棋的時候,很煩躁,你只下了一會,就不下了,然后你和李志強談論自殺和殺人的問題,你說殺人比自殺容易。對吧。

  丁小可說,對。

  警察說,九點左右,李志強走了,然后你去干什么了?

  丁小可說,我上街瞎逛了一圈,然后回房,坐房間里發(fā)呆,然后睡覺。

  警察說,你只是瞎逛嗎?

  丁小可說,只是瞎逛,我每天都上街瞎逛一圈。

  警察說,你不是瞎逛,你很有目的,你逛到了你前妻胡未雨的學校門口,你又逛到了校外的河邊,你看見了曾連厚在河邊散步,你從后面追上去,朝他后面連捅了三刀,對吧?

  丁小可可能是過于震驚,他望著警察,臉都嚇白了。后來,丁小可感到很丟臉,一般不愿提這個細節(jié),他一直不明白,當警察指控他殺人時,他為什么那么害怕,這使他看起來更像一個嫌疑犯了,當時他簡直是語無倫次,說,殺?殺?殺……誰?

  警察提醒說,曾連厚。

  丁小可結(jié)巴說,曾連厚?曾連厚是誰?

  警察得意地看著他,嘲笑說,曾連厚是誰?你不知道?你就別裝了吧。曾連厚就是搶走你老婆的那個男人。

  丁小可憋紅了臉,他想起來了,曾連厚是誰。他突然很激動,不經(jīng)允許擅自站了起來,大聲叫道,你是說我殺了曾連厚?

  警察說,別激動,你給我坐下。

  丁小可重新坐下,這才感到腦子清醒了,原來是曾連厚被人殺了,他被當作了嫌疑犯。丁小可說,曾連厚被人殺了,跟我有什么關系?

  警察說,沒關系,我們就不找你了。

  丁小可忽然覺得很好笑,忍不住就笑了,說,誰真是吃飽了沒事干,殺了曾連厚,曾連厚有什么好殺的。

  警察也笑著說,別裝模作樣了,你以為一臉不屑的樣子,就可以躲過去啦。

  丁小可說,我沒殺曾連厚,我跟他根本不認識。

  警察說,不認識?你老婆跟你離婚,不就是要找他結(jié)婚嗎?

  丁小可說,不可能,我老婆不可能跟他結(jié)婚,我了解她。

  警察有點困惑,說,那你為什么離婚?

  這個問題也是女書記員感興趣的,本來她一直埋頭記錄,這時,她也抬起了頭看著丁小可。丁小可沉默了一會,說這是他們之間的私事,他無法回答。而在警察看來,離婚跟后面的謀殺案是有邏輯關系的,根本就不是私事,丁小可必須老實回答。但丁小可變得強硬起來了,他就是拒絕回答,而且他對警察提出了質(zhì)疑,認為他們毫無證據(jù),沒有資格審問他。他缺乏對付警察的經(jīng)驗,他是被他們搞糊涂了,現(xiàn)在,他完全清醒了,他可以不理他們的。他表示他要走了,而警察警告他,這地方不是他想走就可以走的,他們已經(jīng)掌握了大量證據(jù),足以證明曾連厚是他殺的。他們是人民警察,不會冤枉一個好人,他現(xiàn)在不說,是給他一個機會,讓他自己說,以獲得寬大處理。然后,警察正式宣布他被拘留了,并且讓他在拘留證上面簽字:同意拘留。丁小可抗議說,拘留還要我同意?我不同意。警察說,你不同意也得同意。

  

  七

  

  丁小可覺著自己是冤枉的,那種冤枉的感覺肯定是很折磨人的,所以,進監(jiān)牢的時候,他表現(xiàn)得一點也不瀟灑,委曲得就像一個孩子。在牢房門口,警察搜了他的身,抽走了他的皮帶,發(fā)給他一根軟繩當皮帶。丁小可來不及系上,牢房門就開了,一牢房的光腦袋在里面攢動。丁小可雙手提著褲子,本能地后退了一步,但是,警察把他一推,他一個踉蹌就進去了。

  牢房門關了之后,隨即有幾雙手伸來,把他推來推去,接著有更多的手伸來,把他推來推去,丁小可被推得暈暈乎乎的,大叫道,你們干什么啊。但是他們推得更狠了,而且高興得哈哈大笑,繼而干脆將他抬起來,上下扔來扔去,好像丁小可根本不是一個牢犯,而是警察賞給他們的一個玩具。后來,丁小可只覺著重重的摔到了地上,他的身體完全散架了,叫的力氣也沒了。

  丁小可醒來是躺在床上,不知道是誰把他搬到床上的,后來,他才明白新來的犯人睡的都是這個位置。他的床頭下面就是大家拉屎撒尿的池子,一股惡臭升上來,丁小可感到惡心,捏了鼻子,用嘴透氣。不一會兒,一只肥大的蒼蠅從池內(nèi)爬出,嗡的一聲,撲到面前,丁小可揮手驅(qū)趕,那蒼蠅似乎也不拿他當人,一點也無視他揮來揮去的手,照舊嗡嗡叫著,在他的鼻子周圍繞來繞去。丁小可絕望得只好用手將臉蓋上,那蒼蠅找不著臉,大概不滿意,又嗡的一聲,索性停在了他的手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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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叫什么名字?

  丁小可聽到一個聲音問他,那聲音粗暴、蠻橫,幾乎不是問,而是罵。丁小可放下手來,看見“領導”立他跟前,此時,他還不懂牢里的規(guī)矩,更不知道他就是領導,此人個子矮小,大約就一米六光景,臉上一道刀疤,從左耳根一直拉到下巴,他的腳上戴著腳銬。據(jù)說他在外邊一連殺了八個人,大家都很怕他,不敢叫他的名字,尊他為領導。丁小可尚未領教過領導的厲害,而且他看起來也確實不起眼,就沒理他。

  啪 。丁小可就挨了一記耳光,這記耳光不僅僅是痛,重要的是摧毀了他僅剩的一點自尊,現(xiàn)在,丁小可老實了,說,我叫丁小可。

  領導說,什么地方的?

  丁小可說,廣播電臺。

  領導說,你的年齡?

  丁小可說,三十二歲。

  丁小可發(fā)覺領導的審問跟警察是一模一樣的,不過,后面就不一樣了,領導比警察要直截了當,領導說,你犯的什么罪?

  丁小可說,我不知道。

  啪。丁小可又挨了一記耳光。領導說,豬頭,哪有不知道自己犯什么罪的。

  丁小可求饒說,你別打了,我確實不知道。

  領導說,那警察指控你犯什么罪?

  丁小可說,殺人。

  領導說,殺人?你也敢殺人?不可能。

  丁小可說,是,是。不可能。

  領導說,那警察怎么又指控你殺人?

  丁小可不好意思說,有個人被殺了,那個人跟我老婆好過,警察就懷疑是我殺的。

  領導說,你為什么不殺他,你就應該殺了他。

  丁小可說,我沒殺他,我沒想過要殺他,我和老婆離婚了。

  原來你是個烏龜——王八蛋。領導就覺著很沒意思。雖然沒什么意思,但不折磨他一番,也是不行的。領導指示說,賞他看場電影吧。

  丁小可尚不明白看電影是什么意思,立即有兩個人過來,一人叉了一只胳膊,將他腦袋摁入床頭下面的糞池內(nèi)。丁小可的嘴巴離糞池僅一點距離,他不能叫喊,一叫喊,池內(nèi)的惡臭被驚動,就加速往嘴里跑,他只有忍,就像看電影那樣默不出聲。丁小可先是覺著鼻子里塞滿了大糞,接著喉嚨里塞滿了大糞,接著胃里塞滿了大糞,接著全身都塞滿了大糞,再接著他就是一團大糞了,一團囚犯們拉的大糞。

  這樣的游戲,在牢里其實是很平常的,不過是老囚犯送給新囚犯的一點見面禮,通常忍一忍,也就過去了。這樣的凌辱甚至還是必須的,經(jīng)歷一番凌辱之后,新囚犯才會發(fā)現(xiàn)原來他并不是人,原來他就是一團大糞,以后他就可以心平氣和地在監(jiān)牢里呆下去了。

  可是,丁小可是知識分子,用古人的話說,就是士,而且還是五柳先生那一類高士,士可殺不可辱。因此,丁小可看完電影就想自殺了。但在牢里自殺的希望是極其渺茫的,不是丁小可可以做到的,頂多也就是陡勞地想想而已。最后還是睡眠比較慈悲,把他從這個無法容忍的世界上帶走了。

  以后,囚犯們倒也沒怎么虐待他,只是十分鄙夷而已。牢里的等級是這樣的,殺人犯地位最高,強奸犯次之,搶劫犯次之,小偷騙子又次之,貪污犯受賄犯又次之。丁小可是嫌疑犯,本來地位不明確,但領導早把他確定為烏龜王八蛋,烏龜王八蛋當然最讓人瞧不起。丁小可在里邊呆了好些時日,也無法加入囚犯們的群體,他們有他們的快樂,比如用擦屁股的草紙折成麻將牌打麻將,說下流話,搞同性戀,實在無聊了也不妨打架。若是在外邊,丁小可擁有自由,他們鄙夷他,是無所謂的,但在牢里,日日面對他們,他們又鄙夷他,還是不太好受。丁小可在牢里是孤獨的,就像顧城寫的詩,有些燈火,是孤獨的。

  開始,警察每日都提他去審問,其實,所有的問題在頭一次審問時,都問過了,無非也就是你為什么離婚?你看不起曾連厚是假的,虛偽的,不成立的,你非常痛恨曾連厚,你想殺了他,你和李志強討論自殺和殺人問題時,就暴露了你的殺人動機,曾連厚就是你殺的。丁小可也覺著警察的推論很有道理,曾連厚應該是他殺的,但是他說,他確實沒有殺人。這樣,審問毫無進展,雙方都很乏味。警察可能覺著太沒勁了,有時也動點刑罰,拿電棍擊他,看他像扔進火鍋內(nèi)的蝦,在地上打滾,活蹦亂跳。

  既然審問毫無進展,警察也就懶得問了,后來,警察就很少來提他去審問。丁小可坐在牢里,好像被人遺忘了,他終于知道什么叫度日如年,有人審問還是好的,雖然有時不免要受電擊之苦,但到底時間過得快些,而現(xiàn)在,他剩下的只有時間,而且是停止了運動的死了的時間,比大糞還臭,真是一秒種也讓人難以承受。他必須躲開,他需要回憶,但可怕的是甚至連回憶也回憶不起來了,他好像從來沒有生活過,沒有什么東西可供回憶,想來想去只有那么一天是清晰的,就是曾連厚被殺的這天,他的回憶好像被警察固定在這一天上面了。他記得那天是這樣過來的,十二點之前也許是下午一點之前,睡覺。二點之前也許更遲一些,躺床上發(fā)呆,抽煙。二點之后也許更遲一些,起床、刷牙、洗臉,上街吃飯,五塊錢的快餐。抽煙。三點左右,去辦公室,同事們在打牌。他們天天在辦公室打牌。他觀看了一會,其中一位有事要走,請他接班,他不想打牌,說,我也有事。就走了;胤,大概不到四點。抽煙,發(fā)呆。六點也許不到六點,李志強來了。他并不想他來,他寧可一個人發(fā)呆,但是他來了,一起上街吃飯,五塊錢的快餐。李志強付錢,也許是他付錢,忘了。六點半左右,回房下棋。他說,不想下。李志強說,不下棋,干什么?他說,那就下棋。離婚之后,他發(fā)覺自己下棋明顯的心不在焉了,好像下棋和婚姻是共生的,婚離了,棋也懶得下了,也許跟離婚并沒有關系,不離婚照樣也懶得下,他對圍棋也厭倦了。七點或者八點,棋下到一半,他說,不下了,不想下了。他聽見自己的聲音是頹廢的。你怎么了?李志強說。煩,有點煩。因為離婚?狗屁。對,狗屁。本來就不該結(jié)婚。傻瓜才結(jié)婚。我們不是傻瓜。我們是廢物。煩。沒意思。去死吧。自殺。真正嚴肅的哲學問題只有一個,那就是自殺。但是,自殺太難了,那可是哲學問題,還是殺人吧。他說,還是殺人吧。為什么剛好是在這個時間討論這個該死的問題?為什么?警察說,這說明你有明顯的殺人欲望。是,也許是吧。警察總是有道理的。如果不在這個時間說,還是殺人吧。也許他就不會進監(jiān)獄。他說還是殺人吧。果然有人被殺了。他就進監(jiān)獄了。他這樣說就是要讓自己進監(jiān)獄。你不是瞎逛,你很有目的。你逛到了胡未雨的學校門口,你又逛到了校外的河邊,你看見了曾連厚在河邊散步,你從后面追上去,朝他后背連捅了三刀。是,也許是的。警察這樣說時,他為什么那么害怕?是否又一次暴露了內(nèi)心的殺人欲望。殺人應該很有快感的。九點左右,左還是右?李志強走了。他和李志強還討論了什么?忘了,警察不關心的都記不得了。如果李志強不走,就可以證明他沒有殺人,但是,李志強走了。他上街了,向前還是向后?都一樣,前后都叫人民路。一個人過來,又過去了,又一個人過來,又過去了,都一樣,都是人。他有目的嗎?應該有,譬如他想找點什么。街上有人、車、商店、電線桿、路燈、垃圾箱,無數(shù)的人、無數(shù)的車、無數(shù)的商店、無數(shù)的垃圾箱、無數(shù)的垃圾。他看見了,前面丟的一只易拉罐,他上前狠狠踢了一腳,易拉罐跌著跑著,發(fā)出很響亮的聲響,一個女人回頭看他,說,神經(jīng)病。是的。他追上去,抬腿,狠狠踩下去,易拉罐吱的叫了一聲,癟了,他吐了一口氣,好像解決了一個重大問題。曾連厚就在這時被殺的嗎?人民路,還是人民路,人民路是逛不完的,他一直在人民路瞎逛。曾連厚被殺的時候,人民路沒發(fā)生任何事情,至少是他感興趣的事情。誰可以證明你一直在人民路?沒人。誰可以證明你沒去她的學校?沒人。誰可以證明你沒到過校外的河邊?沒人。他說,如果我反過來這樣問你,你能證明嗎?警察說,當然能。他也知道應該由警察來證明殺人,而不是由他來證明他沒有殺人。但警察不愿出示他的殺人證據(jù),一定要他先來證明他沒有殺人。警察這樣做,總是有理的。既然無法證明你沒有殺人,你就是嫌疑犯,你就坐牢吧。十點還是十一點?回房。抽煙。喝水。發(fā)呆。突然想做愛。這么無聊的夜晚,是應該有個人被殺。二點還是三點,睡著了。

  這一天,實際上沒有任何跡象表明,第二日他要進監(jiān)獄。

  

  八

  

  也不知是入獄后的第幾天,有人來探監(jiān)了。丁小可被帶到一個大廳里,大廳中間隔著一道玻璃,犯人在里邊,探監(jiān)者在外邊,里邊亂哄哄的,外邊應該也是亂哄哄的,但卻一點聲音也聽不見,透過玻璃,就像觀看一群影子在外面擠來擠去。丁小可以為來看他的肯定是李志強,所以就忽略了女人,胡未雨站他面前好一會了,他也沒看見,目光茫然地看著胡未雨后面的人群。胡未雨拿手拼命敲玻璃,才震動了他,丁小可意外說,是你?丁小可聽不見回答,只看見胡未雨在玻璃后面張著嘴巴。丁小可看了看左邊,又看了看右邊,才明白犯人和外面的人說話是要拿著對講機的。隔得這么近,卻要打電話,丁小可突然覺得很可笑。

  你在里邊還好嗎?胡未雨的聲音是抑郁的。

  丁小可一點也不想讓她知道他在里邊不好。還好,他說,有人送飯你吃,又不用干任何事情,有什么不好的,我差不多實現(xiàn)我的理想了。丁小可說著,就被自己說得瀟灑起來,入獄以來,他就沒有瀟灑過,現(xiàn)在,胡未雨來了,他又有了表演瀟灑的機會。瀟灑的感覺是必須的。

  胡未雨說,你還在故作瀟灑?

  丁小可說,不是故作,是真的。

  胡未雨說,忍著點,你很快就會出來的,我知道你沒有殺人。

  丁小可說,可是他們認為我殺了。

  胡未雨說,你沒有,我知道,你不敢。

  丁小可就不說了,盯著玻璃看外面的胡未雨。

  胡未雨說,你怎么了?

  丁小可說,我為什么不敢?

  胡未雨說,就是不敢么,不敢有什么不好,難道敢殺人好?我跟你生活了那么長時間,我了解你。

  丁小可說,你不了解。我敢,我為什么不敢?

  胡未雨說,你怎么了?

  丁小可說,告訴你,曾連厚就是我殺的。

  胡未雨說,不可能,你根本不認識他。

  丁小可說,認識他有什么難,我還知道他經(jīng)常夜里在你們學校外面的河邊散步,我上刀具店買了一把刀,殺豬用的那種尖刀,就像殺一頭豬,我把他殺了。

  忽然,左邊和右邊的犯人都停止了說話,詫異地看著丁小可,然后就流露出欽佩的表情。丁小可受到鼓勵,還想繼續(xù)說下去。玻璃外面的胡未雨恨不得拿石頭堵了他的嘴,驚慌說,別說了,你再這樣胡說八道,你就完了。

  丁小可輕松說,完了就完了,完了好。

  胡未雨說,我不跟你說了,我給你帶了一本棋譜,你最喜歡的《騰澤秀行名局精選》,他們要檢查,檢查完了會交給你的,沒事你就看棋譜吧。

  胡未雨擱下話筒,卻并不走,把臉貼在玻璃上,注視著里面的丁小可,那眼睛隔著玻璃,竟意外地深情。剛才,丁小可覺著報復了她,很有些快活,可是,她那個樣子,雖然隔著冷漠的玻璃,卻出乎意料地引起了一種生理反應,他的檔部有件東西竟勃起來了。丁小可即刻感到了厭煩,他回想了一下離婚前他們的生活,那事情是虛妄的,總是讓人失望,是沒意思的。丁小可淡漠說,再見。就回頭走了。他忘了這樣說,胡未雨是聽不見的。

  第二日,看守把《騰澤秀行名局精選》交給了丁小可。丁小可雖然對下棋也已經(jīng)厭倦,但看到書,眼睛還是一亮。他拿了書正當要看,冷不防領導一把將書奪了,站丁小可面前很自得地先看起來。他不懂圍棋,翻了翻,就皺起了眉頭,他媽的,什么屁書,給老子擦屁股。丁小可說,把書還給我。領導說,不還又怎樣?丁小可堅定說,把書還給我。領導說,口氣硬多了嘛,叫我爹,叫一句我撕一頁給你。丁小可看準領導的臉,就是一拳,領導動也沒動,冷笑了一聲,說,龜兒子,你也想打老子。伸手一把掐牢丁小可的脖子,將他腦袋往墻上碰碰亂撞。丁小可先是覺著脖子斷了,然后覺著腦袋碎成了數(shù)塊,血從里面奔突而出,然后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丁小可在監(jiān)獄的醫(yī)療室里醒來,第一句話就是,我招了,我招了,曾連厚是我殺的。

  獄醫(yī)說,你腦袋被撞昏了,清醒清醒。

  丁小可摸了摸腦袋,扎著繃帶,他又想了一會,檢查了一遍腦子,確定說,我是清醒的,能不能給我一杯水喝。

  獄醫(yī)倒了杯水給他,丁小可喝了一口,說,我招了,我想通了,曾連厚是我殺的。

  獄醫(yī)還是有點懷疑他的腦子被撞昏了,丁小可平靜地看了他一眼,又重復了一遍,曾連厚確實是我殺的。丁小可說著,腦子里很快就浮現(xiàn)了他謀殺曾連厚的全過程。他在人民路一腳踩癟了易拉罐后,俯身撿了易拉罐扔進垃圾箱,就在扔易拉罐時,他看見了垃圾箱內(nèi)躺著一把刀子,是那種殺豬用的尖刀,刀子的光芒立即刺亮了他的眼睛,丁小可不由自主地把它撿了起來,握在手中欣賞了一會。來往的行人見他手握刀子,都立即避開,繞道而行。他才覺著在大街上這樣握著刀子是令人恐懼的,不妥的,丁小可拿手擦了擦刀子,把它藏在了衣服里層。(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如果不是撿到一把刀子,這個晚上肯定還是那么無聊。身上帶著刀子和不帶刀子,感覺是完全不同的,F(xiàn)在,丁小可知道他要干什么了。他打的到了胡未雨的學校門口,在門口站了大約三分鐘,沒見到一個人,他突然想起曾連厚經(jīng)常在校外的河邊散步,就到了河邊。果然有一個人在散步,而且就一個人,丁小可上前說,你叫曾連厚吧。曾連厚吃驚說,我是。你是?丁小可說,我是胡未雨的丈夫。曾連厚尷尬說,你?丁小可一點也不想跟他羅嗦,干脆亮出了刀子。曾連厚說,你……丁小可說,丁小可應該是非常瀟灑地笑著說,我要殺了你,要不就你殺了我,都行。如果你想殺我,我可以給你一次機會,給你刀子,我們倆就在晚上,必須有一個是死的。曾連厚不敢看丁小可,拔腿就跑。丁小可說,混蛋。追上去朝他后背就是一刀,第一刀是很有成就感的,刀子捅進去,曾連厚一聲不吭就倒下了,丁小可拔出刀子,抖了抖沾在刀上的血,痛快說,曾連厚,你死了嗎?曾連厚哼了一聲說,沒。丁小可只好屈尊,蹲下又連捅他兩刀,F(xiàn)在,你總該死了吧。丁小可站起來拍了拍膝蓋,一甩手把刀子扔進了河里。他長長嘆了一口氣,覺得這一天的無聊終于結(jié)束了,這輩子的無聊終于結(jié)束了,生活他媽的終于有了意義了。

  是的,就是這樣。丁小可被帶去審問之前想,我就是這樣殺了曾連厚。

  可能是獄醫(yī)警告過他的腦子可能尚末清醒,警察特意先問了幾個與本案無關的日常問題,以證明他的腦子是完全清醒的。丁小可敘述了怎樣撿到刀子,怎樣到了胡未雨的校門口,然后到了校外的河邊,又怎樣殺了曾連厚。他只敘述殺人過程,沒有說出自己的感受,就像在報道一件殺人案。警察滿意說,跟我說的一樣吧。丁小可說,是,跟你說的一模一樣。警察就不無得意地看著女記錄員記錄。

  丁小可發(fā)覺女記錄員和警察看他的表情不同了。明顯多了幾分尊重,這是讓他感到欣慰的,坐在審問室里也不那么難挨了。最后,警察甚至不無同情說,作為個人,我同情你的遭遇,但你殺人是不行的。丁小可說,我知道,殺人是要被槍斃的。丁小可那么輕松的口氣,警察和女記錄員看他的表情更尊重了,幾乎都快要佩服了。

  丁小可回到監(jiān)牢時的形象,與離開時血淋淋的慘狀就大為不同,他頭上扎了繃帶,腳上套了一副鐐銬,更明顯的變化是他的表情放松了,簡直是有點自得。領導倒是奇怪起來,說, 給你戴腳銬干什么?

  丁小可說,我招了。

  領導說,你招了什么?

  丁小可說,我招了我殺人。

  領導說,你真的殺人?

  丁小可說,不真殺人,我招什么?

  呵呵,都是兄弟不對。領導立即伸手來握,緊緊地握手,隨后又抽回手,猛地給自己一個耳光,以示自責,說,都是兄弟的錯,你是有種的,誰讓你當王八,就殺了誰。丁小可呆呆望著,不知作何反應,領導又送回《騰澤秀行名局精選》,說,還你書。

  丁小可說,不用了,送你擦屁股吧,我再也不看這種破書了。

  好,好。領導又握住丁小可的手說,這牢里,就我們倆是殺人犯,你要被槍斃,我也要被槍斃。我來得比你早,殺的人比你多,也要比你斃得早,你不用怕,你被斃的那天,我在地獄里擺酒,為你接風洗塵。領導說得興起,又大聲向囚犯們宣布說,大家聽著,我被斃了以后,丁小可就是這牢里的領導,你們要聽他的話。

  丁小可成了殺人犯,又被領導指定為接班人,在牢里的日子就好過多了。

  胡未雨聽說丁小可在牢里承認了他是殺人犯,又來探監(jiān)。這回不在大廳,而是安排在一間小探監(jiān)室里,倆人可以毫無障礙地面談。顯然這是一項優(yōu)遇,不知她使了什么招。胡未雨見他戴著手銬腳銬,半天說不出話,眼里全是陌生感,好像丁小可她是從來不認識的。

  丁小可舉著手銬說,怎么了?不認識了。

  胡未雨說,是。

  丁小可說,這玩藝兒,警察是考慮你的安全,才戴上的,我在里邊不戴這個。

  胡未雨說,我本來想帶丁丁一起來看你的,但是,我沒勇氣。

  丁小可說,對。

  胡未雨說,我不知道丁丁看見你這樣,會有什么后果。

  丁小可說,她沒必要來看我。

  胡未雨說,你想見丁丁嗎?

  丁小可說,不想。

  胡未雨說,下次我還是帶她一起來吧。

  丁小可堅決說,不。

  胡未雨沉默了一會,激動說,你為什么承認殺人?是他們逼供?

  丁小可說,沒有,他們沒有逼供。

  胡未雨說,那你為什么承認殺人?

  丁小可說,我殺了人,不承認怎么著,躲得過去?

  胡未雨說,我根本不相信你殺人。

  丁小可說,你總是不信,你看不起我。

  胡未雨說,我沒有,我還是愛你的。

  丁小可冷笑說,愛?別廢話了,我本來是要殺你的,買把斧頭,像顧城那樣,劈開你的腦子,在你的腦子里塞一把狗糞,然后讓你去愛曾連厚?墒牵櫝且呀(jīng)做在前頭了,模仿沒意思,我就把曾連厚殺了算了。不過,上次我說我上刀具店買了一把刀子,其實是不對的,那把刀子我是垃圾箱里撿的,殺個曾連厚,垃圾箱里撿把刀子就夠了。

  胡未雨說,你可以侮辱我,但是,你沒有殺人。

  丁小可惱怒說,你憑什么不相信,殺一個人有什么了不起。

  胡未雨說,我問過李志強,曾連厚被殺那晚,你們討論過自殺,你是不是想自殺,又下不了手,就承認自己殺人,好讓他們把你處死。

  如果不戴手銬,我現(xiàn)在就殺了你。丁小可暴怒說,我為什么要自殺?殺人多好,殺人有人破案,有人起訴,有人審判,一大群的傻瓜煞有介事地圍著你轉(zhuǎn),多有成就感。然后還要槍斃,很多人趕來觀看,我惟一要做的就是把腰挺直一些,死得像個人,以對得起觀眾。殺人多有意思,殺人就像演戲,我為什么要自殺?

  胡未雨見他這樣,只是流淚。

  丁小可嘆了氣說,你走,以后別來了,等我被槍斃那天,你再來看我吧。

  結(jié)局很有戲劇性,丁小可最后被無罪釋放,多少有點偶然。事情是這樣的,公安局抓住了一個在逃犯,該犯窮兇極惡,所到之處,見人就殺,總共殺了十六個人。該犯抓獲歸案后,對自己的罪行供認不諱,那天晚上,他路過河邊,看見一個人在散步,而且就他一個人,順手就連捅了他三刀。這樣,丁小可的供詞就被推翻了。

  丁小可被警察帶到辦公室,卸了腳銬。警察友好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說,丁小可,祝賀你,你被無罪釋放了。

  丁小可驚詫說,我為什么被無罪釋放?

  警察說,我們抓住了真正的兇手,曾連厚不是你殺的。

  丁小可說,曾連厚是我殺的。

  警察說,我們沒有逼供,對吧。

  丁小可說,對。

  警察說,那你為什么要承認曾連厚是你殺的?

  丁小可說,曾連厚確實是我殺的。

  警察說,丁小可,公安局是個嚴肅的地方,不能開這種玩笑。

  丁小可說,我沒開玩笑。

  丁小可確定是嚴肅的,警察匪夷所思地看著他,勸告說,請你珍惜生命,你不要拿自己的生命開玩笑,你已經(jīng)很危險了,要不是我們及時拿住兇犯,你真要被槍斃的。

  丁小可說,我沒開任何玩笑,曾連厚就是我殺的,我愿意被槍斃。

  警察說,好了,你在里邊受了點苦,我們感到抱歉。告訴你,警察是人,不是神,也會犯錯誤的,冤案有時真的難免的。

  丁小可說,我不冤。

  警察說,行了,你可以走了。

  丁小可說,我不走。

  警察從未見過這種人。丁小可賴著不走,后來是被強制送出公安局的。警察覺得他是被關出毛病來了。

  丁小可本來是有目標的,那就是等死。現(xiàn)在,突然被釋放了,就等于希望破滅了。他站在公安局門口,覺著自己是被死亡拋棄了,僅有的一點尊嚴也沒了,他一邊悲聲慟哭,一邊破口大罵,

  你們這些王八蛋,為什么就不相信我殺了曾連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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