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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象:寬待“泰斗”

發(fā)布時間:2020-05-26 來源: 感恩親情 點擊:

  

  寬侄:

  謝謝“提醒”我們,祝你生日快樂!明年高考選專業(yè)一事,我們意見,第一看興趣,不要勉強;
第二,文科以文史哲“不實用”的領域為先,法律社科可以念完本科再學。大學教育我喜歡美國式,本科著重文理基礎,不鼓勵早早進入職業(yè)訓練。現(xiàn)在國內(nèi)歪打正著,也在朝這方向“前進”。本科貶值,成了研究生預科;
而許多非基礎學科的碩、博專業(yè)不設本科限制,例如法律、商業(yè)管理。這些專業(yè)若從本科進入,反而比別人慢了四年,不知你以為怎樣?

  “諾獎泰斗”“國學大師”的表現(xiàn)令你們同學訕笑,我在網(wǎng)上也見了報道。不過對老人要寬容,勿苛責!拔乙簧袃蓚母親”,“應該列入小學教科書”,這話的動機沒錯,雖然場合欠考慮。國家領導人十分委婉得體:回去給教育部“反映反映”,就是不干涉教材編寫的意思了!爸袊髮W教育辦得很成功”,也不能說是阿諛奉承。老人家在清華開過課,為什么不能談體會?何況大學教育的實情早已上上下下心知肚明,正如錢學森先生指出:“沒有一所大學能夠按照培養(yǎng)科學技術發(fā)明創(chuàng)造人才的模式去辦學”,“是很大的問題”。政府媒體稱之為“坦誠建言”并配以大幅照片,意思也很清楚,承認并接受錢老的批評。

  那么,原先德高望重的“泰斗”怎么會落到這個地步,你問,是人老糊涂、智力衰退嗎?這問題要是早個十來年,我也答不上。是聽了老輩人訴說他們這樣那樣的樂趣、病痛和擔憂,才慢慢理解的。我想,你如果仔細觀察,就會換一角度思考,例如:為什么許多普通老人可以保持心靈的自由與道德感召力,而少數(shù)養(yǎng)尊處優(yōu)的知名人士反而不能?這樣設問,就把要害挑明了:晚節(jié)之失,不在年齡而在人品(in moribus est culpa, non in aetate)。這是古羅馬政治家西塞羅在他的《論老年》里說的(這句拉丁名言怎么念,你可向法語系章叔叔請教)。

  西塞羅(公元前106-43)作《論老年》時已經(jīng)年過六旬,因維護共和反對凱撒的斗爭失敗,被迫在鄉(xiāng)下賦閑,不久又失去了獨生女。悲痛絕望之中,他把全部精力投入寫作,闡述政治理想,討論法律、宗教、修辭和詩歌,從而將生命的最后兩年變成了(在我們領受他的文學遺產(chǎn)的后人看來)一生中最光輝的時刻。受希臘哲人的影響,他作文章也偏愛對話體。《論老年》便是他設想的一場對話,發(fā)生在杰出的羅馬軍事家、執(zhí)政官老加圖(Cato Censorius,前234-149)與兩位青年朋友之間。

  其時老加圖八十四歲,兩位青年想到那個你也想到的問題,問他:為什么您和別的老人不一樣,總是精神矍鑠、充滿智慧,仿佛暮年不是您的負擔?

  老加圖回答:衣食無憂當然是起碼的條件,高尚而幸福的晚年首先屬于自給自足的人,他無須害怕自然法則的無情規(guī)定(即衰老)。但是,僅有物質(zhì)條件還不夠,保持晚節(jié)靠的是美德。而且必須一生實踐,貫徹始終,老來才能享用美德之果,心境平和、自愛自制;
才不會變得愛虛榮、壞脾氣或吝嗇孤僻;
才能回顧生平,事事光明磊落。人到了如此境界,豈能不輕松、常樂(3:9)?

  這便是上面那句名言的意思,也是斯多葛派哲人的生活信念----你興趣廣,我就多介紹一點----據(jù)此,老加圖一一駁斥了常人所舉老年的種種不幸,如體弱多病、生活無樂趣、臨近死期等,說:論體力,老人固然不如青壯年,但他積累了豐富的經(jīng)驗,有智慧和權威,更適于處理大事。猶如久經(jīng)風浪的舵手,他不再劃槳、爬桅桿,卻掌握著航船的方向。須知成就大事不靠膂力和身段敏捷,而是比賽謀略和審時度勢的才干;
而這些方面,老人往往勝過青年(6:17)。

  再說,人到晚年也未必體弱多病。健康與否,往往與早年的生活方式有關;
生活節(jié)制就能長期保持充沛的精力。故老加圖認為,貪圖享樂乃是人世間第一大惡疾。為了滿足宴飲聲色的欲望,人們失去自制,聰明人變了傻瓜,種種罪行由此而生。所以“感官之樂”(voluptas corporis,陰性名詞,故稱“她”)實為萬惡之淵藪,或柏拉圖所謂“惡之誘餌”(kakou delear):那些縱欲者被她勾引喪命,恰似魚兒上釣鉤一般(13:44)。有鑒于此,老人對感官之樂漸失興趣,正是自然給他的補償,讓他潛心鉆研學問或隱居農(nóng)耕。而學問之樂與智者的年齡同步增長,這就遠非聲色犬馬可比擬的了。就像雅典的立法者梭倫,直到晚年仍每天學習新知;
更有熱情的學子圍著他求教,他能不幸福(9:28)?

  最后,老加圖說,死也不可怕。首先,不管死后怎樣,靈魂消滅還是飛向永生,都不值得為之焦慮:要么不再痛苦,要么永遠幸福,還畏懼什么?其次,死期不可預料,無論年齡身份;
為什么老人就要格外擔心?活得再久也有盡時,人再高壽也不會滿足。但假若靈魂能夠永存,它關心、警覺的應當是后人的紀念與評價,而非浮生的虛榮、享樂。死,對于靈魂,便是從肉體解脫。故壽足而亡,不該悲傷,是企盼已久的喜事:“辭別生命如別逆旅,我身無家”(23:84)。

  說到這兒,稍加對比,寬寬,你那“泰斗”是否糊涂,知名學者怎么會失去道德感召力的問題,也就有了答案。不過,西塞羅借老加圖之口論老年,是以羅馬貴族與政治精英的人格理想和倫理責任為背景的,所以才反復申說哲人智慧、政治經(jīng)驗、軍功權威。而這些品格才干,卻是不可希冀于當今的“泰斗”的。這是我們應該寬待他們(敬老傳統(tǒng)之外)的另一原因。當然,寬待歸寬待,對于那個“辦得很成功”的大學教育,那個“泰斗”“大師”層出不窮的學術體制,則是不可不堅持改革的。

  就談這些。上次你說為英語進步不快而煩惱,我忘記回了。學外語要過一道檻,就是培育一種新的語言習慣和思維能力。所以是無捷徑可走的。英語電視節(jié)目一直在聽吧?閱讀面要廣。如有興趣,不妨讀一讀《論老年》的英譯,圖書館應該有。哈佛的羅伯叢書前兩年重印了一種舊譯,風格洗練,是二十年代初一位美國法官業(yè)余時間譯的。他在弗吉尼亞大學讀的本科拉丁文,畢業(yè)后幾十年沒碰,重新拾起,居然做出這樣的成就。從前美國法官的素質(zhì)亦即大學人文教育的水準之高,可見一斑。所以我說,大學本科最好不學熱門“實用”的東西。(《南方周末》2005.9.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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