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受西方文明

　　龍應臺女士的《詠兒和慧兒──文明小論》，激活了我所經(jīng)歷的儲藏在頭腦中關于東西方文明的圖片，它們活生活地帶動了我的聯(lián)想。

　　香港曾是英國的殖民地，英國的文明對它有直接地影響。英國和香港有共同的文明印記。幾乎同樣的“文明之旅”我也有過。在英倫學習期間，我接到了來信，說給所有享有國民健康服務的25歲至64歲的婦女做一個常規(guī)婦科檢查。國民健康服務是英國人引以為驕傲的社會福利體系的一部分。

　　打電話預約了時間。我按時到了那里，有一些不安。雖是中年女子，但由于是東方人，第一次在西方作這樣的檢查還是很難為情的。感到難為情的還有，那天是英國今年最熱的一天，上午我奔跑在外，下午趕到診所時，出了許多汗。我沒有時間沖個澡。

　　但是一切，被兩個柔似春風的女子給溶解了。她們走到門外大廳，把我迎進去。她們兩個人讓我坐在那里，打開電腦，圍著我，和風細語地給我講解這是一個什么檢測，為了什么，她們要給我做什么，我應該怎么做。她們看見我說話時咳嗽了一聲，就立刻去給我接了一杯水，消除了我的疑慮和緊張。當我從檢查臺上下來，我說，很抱歉……因為，兩個人圍著我轉，不時地看我的表情，詢問我，關切地說，對不起，有一點痛，快完了。好像我是女王或者公主。這時她們對我說：你做得很棒！

　　出了診所，面對陽光與藍天，我騎上車，揚開了笑臉。此刻我得到不僅是檢查，還有心理的慰籍。確實，這就是文明。這是所有參觀或居住過西方國家的人都經(jīng)常感慨、或者經(jīng)常談論的話題。

　　其文明背后

　　但是，我所要說的是同樣在英國，我所見到的文明背后的東西。可以說，就是在我去診所檢查的上午，還曾見到的。

　　那是英國的養(yǎng)老院——英國叫老人護理院。我第一次進入英國的養(yǎng)老院是在一年以前。老人院的墻上張貼著《護理哲學》：尊重老人的尊嚴與隱私。老人的房間里有鮮花，有家人的照片，還有個性化的裝飾及私人家具。很像溫馨的家。

　　我進入老人的房間，護士做的第一件事，是打開門口的開關，燈亮了，然后護士去拉上厚厚的窗簾。護士說，為了保護老人的尊嚴。隨后發(fā)生的事情讓我震驚了：護士把老人放在一個簾子上，簾子的四角各有一個吊鉤，然后，她們推來一部機器，機器的杠桿原理把老人吊在了半空。護士把老人吊起來，傳送到恭座上，座椅上、輪椅上，晚上再傳送到床上。因為是第一次看見，我的臉在發(fā)燒，感到被吊起的不是別人，是我。我感到人的尊嚴掃地。特別是當老人要方便，被半裸體吊起的那一霎那。

　　老人院管理人員對我說：不要把所見到的一切告訴外人�？墒牵�一次，我在倫敦亞非學院參加紀念賽義德的研討會，一個學者在質疑西方文明時神秘地對我說：你不知道美國用起重機吊老人嗎？我說，知道，英國就有。慢慢地，西方人對起重機吊人已經(jīng)習以為常。因為老人已經(jīng)麻木，曾經(jīng)嚴厲反抗的家屬看到繁忙的護士，也慢慢接受了吊車的現(xiàn)實。雖然是屈辱的，但不抓舉，就沒有效率。其實，我并不反對吊車在養(yǎng)老院的使用。就像我不反對使用擔架和輪椅一樣。我甚至想把吊車介紹進入中國。因為吊車減少了護理員的腰病、肌肉拉傷，吊車也確實解決了老人實際困難。當他們已經(jīng)不能站立，三四個男勞力也抱不起來他們的時候，吊車這一現(xiàn)代器械解決了這一問題。我所反對的是效率高于人性的生產(chǎn)。我置疑人性化服務業(yè)機械化對人性的異化。這就是文明，所謂現(xiàn)代化與工業(yè)化的發(fā)展后的文明。把行動不能自理的老人像吊物品一樣地吊起來。吊車，這里抓的不是鋼鐵，不是集裝箱，是血肉之軀。更要緊的，這些血肉之軀是有靈魂與感情的。此刻，把人只看作是一個東西。老人院這種充滿感情的工作，竟然也可以完全照搬工業(yè)化、機械化和現(xiàn)代化的流水作業(yè)。

　　老人院的服務還表現(xiàn)在標準化。標準化是一個絕好的詞匯，它規(guī)定著服務的質量。但個人化、多樣化的服務怎能為現(xiàn)代化的意志（一致）所代替。流水線工業(yè)機械的傳送帶作業(yè)方式，同樣可以應用在老人院的人性化的服務業(yè)里。清晨——中午——晚上的流水線是：起床，早餐、早茶，洗漱，午飯，如廁，下午茶，晚飯，上床。一個一個程序，就像轎車的安裝流水線。對老人說，是一個服務接一個服務，但是對護理員說，是一個任務接一個任務。喝水都在統(tǒng)一的時間里，一起喂水，一個接一個。統(tǒng)一穿衣，即使你睡興正酣不想起床；
挨個如廁，即使你已經(jīng)不可自制，但是沒有輪到你就要忍受濕漉；
你不想喝茶，倒是可以免除，但是，你不想上床，就沒有辦法了。作為護士，他們必須在有限的時間里，是在精確計算的成本與產(chǎn)出的核算里，完成他們的定額，這個任務的定額，就是在有限的時間里完成一個一個的數(shù)量。這個數(shù)量可以把人當成物品與成品與產(chǎn)品，肉體感情都可以忽略不計：可以不計較你的肉體的疼痛的感覺，可以不計較你的屈辱情感。這是現(xiàn)代化的效率管理水平與先進的數(shù)據(jù)化管理。

　　資本主義工業(yè)生產(chǎn)的分工細致也表現(xiàn)在這個服務上。負責送茶的，不管老人如廁，即使你送茶時老人求你。負責發(fā)藥注射的護士不管老人的穿衣。有專門的洗衣工與配餐員。有專門的負責運動與娛樂的活動員，她僅僅在中午十二點到下午四點之間上班，負責下午的娛樂。這種分工管理看似很科學。但是，那個瘦弱的、幾乎是沒有靈魂的干柴樣的軀體，在更衣時，她好像沒有力量，只有順從服務員翻來覆去的擺弄。她甚至沒有力量反抗，只有順從死亡。一天，吃完午飯，護理員給她更衣，讓她上床。她知道，上床后，就是整個下午等待那個漫長黑夜的到來。然后，明天早上起床。瘦弱的她，突然說話了：“我想去花園�！弊o理員告訴她：“沒有人帶你去花園，現(xiàn)在也沒有人去花園，而且外面很冷�！闭f話間，已經(jīng)脫去了老人的衣服。護理員不會帶她去公園的，這不是給她的分工。她的任務是在這個時間給她更衣。如果她想去花園，需要跟活動員說。但是，活動員有專門的安排。她，一個轉弱的不能行走的老人是無法接觸活動員的。于是她說：“我就要死了。”“不會的�！笆堑模�”“我就要死了，我已經(jīng)九十五歲了�！币苍S，她的最后的一絲夢想是看看花園里的鮮艷的花朵與明媚的陽光，那陽光與花朵是她人世的最后記憶，就像她床頭的照片一樣，那里，年輕的她就如同美麗的花朵，她的夫君站立在身著白色紗裙的她的旁邊，笑容也像陽光一樣燦爛。而這些就在這死氣沉沉的彌漫著污穢空氣的空間死去。以后，再也不見他們的要求和除了吃喝拉撒睡以外的生命的印記。

　　為了減少開支，養(yǎng)老院雇用很少的護理人員，讓他們在很短的時間里干很多的活。所以，護理人員超負荷，很疲勞，沒有時間沒有心情和老人說話，一有時間，就想坐下來休息。英國人自己的護理人員不夠，從南非、菲律賓和印度進口了大量的護士。他們剛到就投入一線的工作，語言與文化與英國老人有極大的差異，交流有困難。但是英國在經(jīng)濟上很劃算，這些職業(yè)護士做護理工作，業(yè)務水平高，減少了英國的培訓護士的開支，還僅僅支付護理員的工資，這個工作的收入低于護士。

　　一切都是商品。老人是商品，服務員是創(chuàng)造價值者。吃飯時，喂飯的一個服務員要負責兩三個，有時甚至是五六個生活嚴重不能自理的老人喂飯。這些老人非常孱弱，吃飯很慢，有時喝一口水后，都要喘一會兒氣兒。他們吃飯應該比別的老人更慢。但是，在一個正常的老人一樣的吃飯時間里，一個服務員要完成給三四個老人的喂飯，這表明一個非常弱的老人要以別的老人三分之一或者四分之一的時間吃完飯。這個任務是根據(jù)服務員的工作量制定的，而不是根據(jù)老人的特殊情況制定的。因為也要考慮價值規(guī)律，投入產(chǎn)出的問題。

　　現(xiàn)代化、工業(yè)化、機械化、分工細致、經(jīng)濟核算，所有資本主義的特征在這里表現(xiàn)無遺。在這種服務下，經(jīng)濟的效率是提高了。但是，人性的特征不見了。人性化的工作為資本的投入與產(chǎn)出的核算和高效代替。一切都是產(chǎn)業(yè)，服務業(yè)也如是，是私有化的產(chǎn)業(yè)。其實，這是一個大公司管理下的養(yǎng)老院，是一個私立的養(yǎng)老院。就像私立學校和醫(yī)療健康一樣，在英國私利的總是能提供更好的設備更好的服務，因為是有錢人能住得起的。每周600英鎊，大多數(shù)住在這里的老人要賣掉自己的房子，或者是他們的子女把他們送進來，然后把老人的房子賣掉。國家辦的養(yǎng)老院是福利性質的，窮人可進，但是要排隊等待。就像在英國治牙，去私立的立刻就治療，等國家的要排隊兩年。公立的服務項目和設施要次于私立。但是撒切爾的自由主義思潮削弱了國家的福利投入，造成國家的福利服務的虧損，于是推動福利的市場化。私有企業(yè)建立了服務設施，由于國家沒有嚴格的監(jiān)督，使福利這一人性化的服務領域變成了利益的追逐之地。與國家的社會民主的福利觀念不同，私有的福利總是有效，私有的管理是符合資本主義的規(guī)律的。于是，社會的血管里流動的是黑色而厚重呆滯的工業(yè)用油。整個資本主義的價值取向壓倒一切，價值規(guī)律法則滲透于文化當中，人趨于異化。最近英國大選，選民對政府最大的不滿就在于醫(yī)療、老年保險和教育經(jīng)費等福利問題。

　　老人得不到起碼的尊敬，得不到應得到服務。為了自己心理的安詳，在無奈中逐漸接受了現(xiàn)實。人手少，走進老人院的，很快就做了輪椅，因為沒有人陪伴攙扶他們走路。健談的，變得很少開口說話或者沉默，有的甚至失去語言功能。有的已經(jīng)不會說笑，表情呆滯。因為，他們每天等待在屋子里，等待統(tǒng)一穿衣，吃飯、喝茶和睡覺。有的早餐時在床上吃的，上午一十點半才輪到洗臉，吃完午飯，下午兩點，就開始了送老人上床的工作。被送上床的老人晚餐是躺在床上的三明治。老人的肢體在這里死去，器官在這里死去，肉體在死去，感情在消亡，但是效率的提高。這里沒有志愿者，除了少數(shù)老人的家人，沒有共青團員，少先隊員和學雷鋒小隊來為老人院打掃衛(wèi)生或者陪老人說話。

　　在前面所說的文明背后，掩藏著這個真實。但是，這確是很少的人能看見和介紹的。

　　弘揚東方的文明

　　其實，我的這篇文章應該給西方人閱讀，不應該寫在這里。因為，即使西方人，對這種真像也不是了解很多。

　　因為對中國人，古老的傳統(tǒng)有，但是欠缺其他。對于龍應臺談的香港的牙科診治和我的英國醫(yī)療檢查經(jīng)驗，與其說是文明，我以為更得益于一種職業(yè)培訓。西方那種建立在法制和規(guī)則上的嚴格的職業(yè)培訓與職業(yè)道德是值得我們借鑒的。我們距離那種規(guī)范、標準、效益和現(xiàn)代的服務還有很長的路要走。但是，這些是可以學會的。就像二十年前，西方人說我們的飯店服務臟亂差一樣，現(xiàn)在我們有優(yōu)秀的國際水平的星級服務；
就像幾十年前別說現(xiàn)代企業(yè)管理，我們連現(xiàn)代企業(yè)也不具備一樣，現(xiàn)在我們可以和國際一流企業(yè)坐在一起談生產(chǎn)管理或者經(jīng)貿出口。技術和硬件是可以學的，但是一種文化或者說是文明，卻是悠久和難以更改的。

　　西方的主體文化是以個人為中心、強調個人自由的文化。進入工業(yè)化社會后，資本主義的價值取向主導到了社會與人的意識。西方的文化又是強權的文化，提倡強者的人性。這些文化加在一起，影響了他們的文明。當許多父母為了自己的利益和個人的娛樂而拋棄撫養(yǎng)子女的權利拒絕為子女負責的時候，怎能期望子女去照料他們的晚年？許許多多的父母沉浸于酒吧，每月喝掉幾百英鎊，卻不去為自己的子女支付一年才一千多英鎊的大學學費。這種文化正面地說是自立，負面地說是為了自己。許多有天賦的孩子放棄理想去找實際賺錢的工作，想上大學的要自己貸款和去打工來維持完成學業(yè)。有許多人在這樣的環(huán)境影響下，賺點錢后也耗在酒吧里，享受不負責任的性娛樂，成了惡性循環(huán)。在強權文化下，老人屬于弱勢。中國稱之為敬老院，因為中國有敬老的傳統(tǒng)，并且還寫在了今天的憲法上。但英國沒有敬老一說。老人是屬于被淘汰的人，他們沒有錢沒有勢。這里，誰見過年輕人去養(yǎng)老院服務呢？

　　許多人看到了西方的文明的溫文爾雅，但是沒有看到文明的背后冷酷殘忍。韓國的在英國的傳教士金牧師給劍橋的學者講述英國的現(xiàn)狀，由于極端個人主義的文化，許多夫婦為了性另尋新歡，離婚不管自己孩子，許多英國人已經(jīng)不習慣稱夫妻而改稱對象（partner，合伙人，伴侶），他們產(chǎn)生多少單親家庭的孩子，這些單親家庭的孩子由于沒有人管，而重蹈覆轍，許多作了少女單親母親。金先生把她們請到家里來時，受到人性的關愛，她們哭了。當聽到西方的人情冷漠，那些只看到英國表面文明的訪問學者驚異了：這是真的嗎？韓國的金先生說，我十幾年前被英國政府請來，也許是讓我?guī)椭�這個社會的和諧。

　　我和一些中國人談起這些，許多人認為這是社會發(fā)展的必然，比如，離婚率高、性解放、個人自由、單親家庭、婚外生育、忽視老人等等，等等，這就是現(xiàn)代化的代價或者標志，甚至許多人認為西方就是我們的未來，就是我們的方向。我不以為然。我們是人，我們不能拒絕或者拋棄我們的人性。我們沒有理由放下我們的良知。

　　所以，對于中國人，我們最重要的，是在現(xiàn)代化的過程中，不能妄自菲薄，丟掉中華民族本身的美好的敬老愛幼、關心他人儒家文化。我們擁有的青少年學雷鋒、志愿者、共青團、少先隊這些體現(xiàn)社會主義集體主義精神的傳統(tǒng)不能放棄，而這是西方文明所不及和難以彌補的。所有這些，加上現(xiàn)代的科學管理與我們創(chuàng)造的財富，也許，這才是人類的文明和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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