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蕪:才女的冤痛和才子的殘酷
發(fā)布時間:2020-05-22 來源: 感恩親情 點擊:
小時候翻看《西青散記》,大致記住了作者史震林是清代一位江南才子,他和幾個才子朋友,發(fā)現(xiàn)了一位才女佳人雙卿,有著絕世才華和絕代姿容,卻嫁給一個愚昧粗魯兇暴的佃農(nóng)為妻,于是,家窮,作苦,夫暴,姑惡,體弱,病重,重重苦難集于她的一身,她希望能認識幾個才子,果然幸而遇到了史震林等人,狂熱地崇拜她,欣賞她,同情她,到處替她揚名,一部《西青散記》里,便抄錄了她的許多詩詞文章,詳細記錄了她的苦難生活以及才子們同她的交往。不知怎么的,我不太喜歡這部書,后來也沒有機會再看。我聽說,雙卿此人是否實有,是不是史震林的寓言虛構(gòu),學術(shù)界有人懷疑。我沒有深究這個問題,只覺得懷疑是有理由的。我又聽到有人批評《西青散記》的文章太才子氣,太漂亮,我也頗以為然。就這樣,我把此人此書長期擱置一邊。
直到最近,杜芳琴女士要我為她編注的《賀雙卿集》寫一篇序言,我受而細讀,特別細讀了杜芳琴女士的自序和她的三篇研究文章,領會到她是總結(jié)了歷來的雙卿研究成果,立足于細致認真的考證,而又從中國文化史、中國婦女生活和婦女文學史的宏觀視野著眼,透過雙卿,揭示了十八世紀江南農(nóng)村婦女的生活與精神世界,揭示了“佳人情結(jié)”與“才子渴慕”這樣一種兩性關(guān)系的模式及其文化意義,實在是一部有功力的著作。我沒有學力來作全面的評價,只能談談印象最深的兩點:第一,雙卿其人的真實性是沒有問題的;
第二,我一向不太喜歡《西青散記》,并不單是因為它的文章太才子氣的緣故。
關(guān)于雙卿其人的真實性,杜芳琴女士作了多方面的論證,其中最能說服我的一條是“本證”,即《西青散記》里所錄的雙卿的詩詞,比史震林等才子的唱和之作好得多,不是史震林所能虛擬偽作的。陳廷焯《白雨齋詞話》持論頗高,見解不凡,他對雙卿詞便極口推許?娷跎p、顧頡剛的評價也很高。杜芳琴女士引了陳、繆、顧三家之論,但是指出才子們的詩詞中,有某某一兩位的一兩篇,不包括在不及雙卿之列,這自然是她的立論更審慎之處。此外,她指出《西青散記》是把雙卿置于同才子們的交往關(guān)系中來寫的,而史震林的那幾位才子朋友,他們的生世和行蹤,頗多可考,這也是雙卿并非虛構(gòu)的一個有力的佐證。
那么,我為什么不太喜歡《西青散記》,其實也就是不太喜歡雙卿其人呢?這次細讀杜芳琴女士的研究文章,明確了一點,原來雙卿其人,除了才高、色美、境苦、情幽四個方面而外,還有一個方面:德貞。她還是一個貞孝之婦。她在丈夫和婆婆的百般虐待之下,任打任罵,忍饑忍痛,帶病帶傷,吃飯時被罰不許吃飯,在一旁干著舂米之類的重活兒,還是滿臉含笑。她愛潔凈,她的丈夫卻是狐臊刺鼻,脖子上的垢膩搓可成丸,勸他洗一洗他就大怒。她愛寫詩,丈夫和婆婆一看到她拿書磨墨,便要惡罵。她就是這樣的丈夫的賢妻,這樣的婆婆的孝婦。她欽慕才子,禁不住要和才子們詩詞唱和,訴訴苦難,但是她堅持“發(fā)乎情止乎禮義”,表白自己絕對忠于丈夫,不厭棄丈夫。她把今生的受苦看作前世的“宿業(yè)”,今生正要甘心忍受,要以貞孝之德和對佛家的信仰,為來世修行,好轉(zhuǎn)生為一個男子,她說她的詩詞正是要為天下的“薄命佳人”樹立一個忍苦全貞的道德楷范。她甚至矯情地歌唱她夫妻之間仍然有著愛情和幸福,把她那愚昧粗魯臟臭兇暴的丈夫稱為“仙郎”!氛鹆值炔抛拥某绨蓦p卿,不僅是由于她的“色艷”“才慧”“情幽”,更主要的還是敬佩她的“德貞”,色才情都是更加重了德的分量。
這樣,我明白我為什么不太喜歡《西青散記》其書和雙卿其人了。大概小時候翻看,看到雙卿的苦難,能夠同情,看到雙卿的貞孝,卻無法理解,覺得這樣的人物太古怪,所以后來聽說有學者懷疑其人的真實性,便不禁傾向于同意。《西青散記》固然是才子文章,才子愛慕佳人,原也平常,可是這里的才子氣,卻又同道學氣混在一起,特別覺得可厭;蛘咴撜f,封建的才子,本來都是道學的,有時看似矛盾而實不矛盾,史震林這一班才子恰好集中表現(xiàn)出來。例如,有三位才子曾經(jīng)討論“佳人失節(jié)”的問題,一個說:“人生須有兩副痛淚:一副哭文章不遇識者,一副哭從來淪落不偶佳人!币粋說:“吾則以一副痛淚哭失節(jié)佳人!钡谌齻說:“佳人失節(jié),思之亦必自哭;
不自哭者,安得閑淚哭之?”他們認為,佳人不論怎樣淪落不偶,不論所偶的是怎樣不堪的丈夫,都必須為丈夫守節(jié),保證丈夫?qū)ψ约旱男哉加袡?quán),這才是天經(jīng)地義;
失節(jié)的佳人比淪落不偶的更可痛哭,她自己先該痛哭而死,否則旁人又哪有閑淚去哭她?
才子們?yōu)槭裁催@樣關(guān)心佳人失節(jié)的問題呢?原來,他們自己恰恰就是竭力要誘使佳人失節(jié)也很可能使佳人失節(jié)的力量。如上述第三位才子,那么義正詞嚴地責備佳人失節(jié)的,名曰段玉函,他正是自己家里也有同他詩詞唱和的妻子,卻又向雙卿百般挑逗,遭到雙卿拒絕的。這種才子的邏輯是:天下佳人才女本該我才子享受,多多益善,佳人遇人不淑是她的不幸,她沒有歸我享受卻是老天欠了我的一筆帳;
我挑逗她,是我的多情,我的權(quán)利;
挑逗倘若成功,是我的“艷!,然而卻是她的失節(jié),在我是風流韻事一件,在她則是永遠不可饒恕的最高的罪孽。本來,為天下男子計,最妥當?shù)氖恰芭訜o才便是德”,然而對于才子來說,愚婦人究竟無趣,所以最好有那么一些特別的女人,有才有色,供我欣賞,遇人不淑,供我同情,在相當程度上知情識趣,同我詩詞唱和,而終于不出大格,不背叛她的丈夫,不樹立侵犯神圣夫權(quán)的壞榜樣,這就調(diào)和了才與德的矛盾,當然更加理想了。這種理想,要求女子生為美人,學成才女,靈肉都達到高度完美,然后以肉體供奉一個愚昧粗陋臟臭兇暴的丈夫,同時又以才調(diào)風神,包括身世不幸的楚楚可憐,娛悅一班風流自賞的才子,而二者并行不悖,實在想得太周到了。
這種理想,當然是男性的極自私極殘酷的理想,也是極矛盾極荒謬的理想,F(xiàn)實的女性當中,真會有符合于這個理想的么?據(jù)說竟然就有,就是雙卿。那么,她究竟是真實存在的,還是男性才子史震林虛構(gòu)出來的呢?回想我先前之所以不能無疑,潛意識中就是有這個問題在。而現(xiàn)在,讀了杜芳琴女士的研究文章,我的問題解決了。
杜芳琴女士一方面指出,雙卿這樣的美人加才女加貞婦,是文士們理想的女性的范本;
另一方面又指出,雙卿是自覺地按照這個理想來塑造自己,真正在現(xiàn)實里把自己塑造成型,是一個適合于文士們的理想的活人。當時社會需要這樣的活生生的典型,正如杜芳琴女士所說:“她的模范行為確實在當時見到了社會效果:文士們在交口贊譽受苦受難的忠貞的才女美人,目不識丁的農(nóng)民也在用雙卿的‘模范’事跡來教育女兒,……社會就是這樣在塑造著一代代‘模范’婦女角色。雙卿的德,雙卿的才,連同她的情和色,無不是社會家庭和男性世界的需要!
原來,如此殘酷如此荒謬的“模范”,竟然能使女子一代又一代自覺自動地來“就范”,這就更加殘酷,更加荒謬。我們讀雙卿的詩詞散文,覺得的確都寫得好,忍不住要訴訴苦難的固然寫得好,表白要貞節(jié)自守的也寫得好,但前者使我們無限同情,后者卻使我們非常不舒服,非常難于同情,就因為那實在太殘酷太荒謬的緣故。但是,所謂“就范”也者,換一個角度看,何嘗不可以說是一個弱女子,抵抗不了社會的強大的塑造力?杜芳琴女士已經(jīng)這么提過。我們試為雙卿設想,她不可能娜拉式地出走,她不可能改嫁給任何一位才子,她不可能跑回娘家去,那么除了一死或者遁入空門而外,她事實上只有做她丈夫的妻子、婆婆的兒媳一條路,既然如此,她又怎能不努力做一個賢妻孝婦,即使不能感動丈夫婆婆,至少也希望減少一些虐待的借口呢?那么,雙卿的所謂“德”,其實也應該包括在她的苦難之內(nèi),不但不應該抵消我們對她的同情,而且是最令人感到撕心裂肺之痛的苦難。何況,矛盾荒謬到這樣程度,這里面就自然有一種張力,使人禁不住要想想,它的最深隱之處,是不是有什么壓抑到瀕臨爆發(fā)的東西呢?時代畢竟不同,接受效果也不會相同了。這是史震林所未及料的。于是,我要向杜芳琴女士的研究致以一個讀者的謝意。
(《賀雙卿集》,杜芳琴編注,中州古籍出版社1993年出版,《讀書》總第17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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