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元培:我在北京大學的經歷
發(fā)布時間:2020-05-20 來源: 感恩親情 點擊:
蔡元培(1868-1940),教育家。早年中進士,授翰林院庶吉士。參與革命活動,為光復會會長。后留學德國。民國成立,為教育總長。后為北京大學校長,使該校成為中國文化界的重鎮(zhèn)。著作有《中國倫理學史》等多種。
我們第一要改革的,是學生的觀念。我在譯學館的時候,就知道北京學生的習慣。他們平日對于學問上并沒有什么興會,只要年限滿后,可以得到一張畢業(yè)文憑。教員是自己不用功的,把第一次的講義,照樣印出來,按期分散給學生,在講壇上讀一遍。學生覺得沒有趣味,或瞌睡,或看看雜書;
下課時,把講義帶回去,堆在書架上。等到學期、學年或畢業(yè)的考試,教員認真的,學生就拚命的連夜閱讀講義,只要把考試對付過去,就永遠不再去翻一翻了。要是教員通融一點,學生就先期要求教員告知他要出的題目,至少要求表示一個出題目的范圍;
教員為避免學生的懷恨與顧全自身的體面起見,往往把題目或范圍告知他們了。于是他們不用功的習慣,得了一種保障了。尤其北京大學的學生,是從京師大學堂「老爺」式學生嬗繼下來(初辦時所收學生,都是京官,所以學生都被稱為老爺,而監(jiān)督及教員都被稱為「中堂」或「大人」)。他們的目的,不但在畢業(yè),而尤注重在畢業(yè)以后的出路。所以專門研究學術的教員,他們不見得歡迎;
要是點名時認真一點,考試時嚴格一點,他們就借個話頭反對他,雖罷課也在所不惜。若是一位在政府有地位的人來兼課,雖時時請假,他們還是歡迎得很;
因為畢業(yè)后可以有闊老師做靠山。這種科舉時代遺留下來的劣性根,是于求學上很有防礙的。所以我到校后第一次演說,就說明:「大學學生,當以研學術為天職,不當以大學為升官發(fā)財之階梯!谷欢蚱七@些習慣,止有從聘請積學而熱心的教員著手。
改革
那時候因《新青年》上文學革命的鼓吹,而我得認識留美的胡適之君。他回國后,即請到北大任教授。胡君真是「舊學邃密」而且「新知深沉」的一個人,所以,一方面與沈尹默兼士兄弟、錢玄同、馬幼漁、劉半農諸君以新方法整理國故,一方面整理英文系。因胡君之介紹而請到的好教員,頗不少!
我那時候有一個理想,以為文、理兩科,是農、工、醫(yī)、藥、法、商等應用科學的基礎,而這些應用科學的研究時期,仍然要歸到文理兩科來。所以文理兩科,必須設各種的研究所;
而此兩科的教員與畢業(yè)生必有若干人是終身在研究所工作,兼任教員,而不愿往別種機關去的。所以完全的大學,當然各科并設,有互相關聯(lián)的便利。若無此能力,則不妨有一大學專辦文理兩科,名為本科,而其他應用各科,可辦?频母叩葘W校,如德、法等國的成例,以表示學與術的區(qū)別。因為北大的校舍與經費,決沒有兼辦各種應用科學的可能,所以想把法律分出去,而編為本科大學,然沒有達到目的。
那時候我又有一個理想,以為文理是不能分科的,例如文科的哲學,必植基于自然科學;
而理科學者最后的假定,亦往往牽涉哲學。從前心理學附入哲學,而現(xiàn)在用實驗法,應列入理科;
教育學與美學,也漸用實驗法,有同一趨勢。地理學的人文方面,應屬文科,而地質地文等方面屬理科,歷史學自有史以來,屬文科,而推原于地質學的冰期與宇宙生成論,則屬于理科。所以把北大的三科界限撤去而列為十四系,廢學長,設系主任。
辭職
我對于學生運動,素有一種成見,以為學生在學校里面,應以求學為最大目的,不應有何等政治的組織。其有年在二十歲以上,對于政治有特殊興趣者,可以個人資格參加政冶團體,不必牽涉學校。所以民國它年夏間,北京各校學生,曾為外交問題,結隊游行,向總統(tǒng)府請愿。當北大學生出發(fā)時,我曾力阻他們。他們一定要參與,我因此引咎辭職,經慰留而罷。到八年五月四日,學生又有不簽字于巴黎和約與罷免親日派曹、陸、章的主張,仍以結隊游行為表示,我也就不去阻止他們了。他們因憤激的緣故,遂有焚曹汝霖住宅及攢毆章宗祥的事。學生被警廳逮捕者數十人,各校皆有,而北大學生居多數。我與各專門學校的校長向警廳力保,始釋放。但被拘的雖已保釋,而學生尚抱再接再厲的決心,政府亦且持不做不休的態(tài)度,都中喧傳政府將明令免我職而以馬其昶君任北大校長,我恐若因此增加學生對于政府的糾紛,我個人且將有運動學生保持地位的嫌疑,不可以不速去。乃一面呈政府引咎辭職,一面秘密出京,時為五月九日。
復職
那時候學生仍每日分隊出去演講,政府逐隊逮捕,因人數太多,就把學生都監(jiān)禁在北大第三院。北京學生受了這樣大的壓迫,于是引起全國學生的罷課,而且引起各大都會工商界的同情與公憤,將以罷工罷市為同樣之要求,政府知勢不可侮,乃釋放被逮諸生,決定不簽和約,罷免曹、陸、章,于是五四運動之目的完全達到了。
五四運動之目的既達,北京各校的秩序均恢復。獨北大因校長辭職問題,又起了多少糾紛。政府曾一度任命胡次珊君繼任,而為學生所反對,不能到校;
各方面都要我復職。我離校時本預定決不回去,不但為校務的困難,實因校務以外,常常有許多不相干的纏繞,度一種勞而無功的生活,所以啟事上有「殺君馬者道旁兒;
民亦勞止,汔可小休;
我欲小休矣」等語。但是隔了幾個月,校中的糾紛,仍在非我回校不能解決的狀態(tài)中。我不得已,乃允回校;匦R郧,先發(fā)表一文,告北京大學學生及全國學生聯(lián)合會,告以學生救國,重在專研學術,不可常為救國運動而犧牲。到校后,在全體學歡迎會演說,說明德國大學學長、校長均每年一換,由教授會公學;
校長且由神學、醫(yī)學、法學、哲學四科之教授輪值;
從未生過糾紛,完全是教授治校的成績。北大此后亦當組成健全的教授會,使學校決不因校長一人的去留而起恐慌。
綜計我居北京大學校長的名義,十年有半;
而實際在校辦事,不過五年有半。一經回憶,不勝慚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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