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吳書仔第一次到上海,第一次坐飛機。飛機起飛的時候,他感到惶恐的幸福:飛機真大。 　　蔡國強跟他說,“你到了上海,會看見你的飛機很漂亮地掛在展廳里,到時你只需要穿得干干凈凈,向觀眾講解你的飛機。
　　吳書仔的家江西鉛山焦坑村,在大山深處。“一路群山綿延,似水墨山水�！辈虈鴱娪靡曈X藝術(shù)者的浪漫語言描述這段旅程。
　　吳書仔就在自家的院子里敲敲打打,試圖做出一架屬于自己的飛機,因為飛機可以“發(fā)展收入,還可以乘飛機飛出大山去見見世面”。他最想去的地方是大山之外的鉛山縣城。
　　他的飛機是用木頭做的,“村里人說像個雞籠子。”里面很認真地裝著4個抽水機。抽水機是吳書仔村子里為數(shù)不多的帶有現(xiàn)代機器文明色彩的玩意,還常常壞掉,但吳書仔沒有動過制作抽水機的念頭,他要造直升飛機,理由是:“做直升機容易,因為直升機不過是個會飛的凳子�！�
　　從2004年起,蔡國強開始收藏農(nóng)民發(fā)明,這些拙樸而智慧的手工夢想打動他,他通過網(wǎng)絡(luò),找到了數(shù)十位民間發(fā)明家,他們的發(fā)明包羅萬象:飛機、潛艇、機器人……這些古怪的收藏變成了上海外灘博物館這場名為《農(nóng)民達芬奇》的展覽。
　　展覽開幕正值上海世博會,“城市,讓生活更美好”的世博會標語到處都是,蔡國強借美術(shù)館外某座破舊樓房的整幅墻面,用橙紅色的毛筆寫了另一道更為龐大和醒目的標語:“農(nóng)民,讓城市更美好。”
　　
　　那是我自己的翅膀
　　
　　王強留著眼下最時興的發(fā)式,吹得丁是丁卯是卯,這是他自己的手藝。他是理發(fā)師,粉絲很多,但他的粉絲不知道,浙江慈溪滸山街道理發(fā)店里這個手操剪刀和吹風機的小伙子自己能制造飛機。
　　在外灘美術(shù)館的4樓,“王強一號”懸浮在半空,“做這架飛機沒花我多少錢,花了不少功夫�！蓖鯊娬f,2005年他自己開理發(fā)店失敗,沒掙著錢,有4個月的時間沒工作,專心做了這架飛機。
　　飛機的螺旋槳是王強砍了青岡木削制的,工藝特別講究。王強說,自己從小手就比別人巧,常常做一些讓別的小男孩羨慕的玩具,比如彈弓、竹蜻蜓……10歲的時候,他就自己削制竹蜻蜓,“高手!我做的竹蜻蜓可以飛20米高,這里面就厲害了,世界紀錄是27米,但那個是用鯨魚骨頭做的,所以慣性、韌性、抗風阻能力都非常好,我們用竹子能飛到20米已經(jīng)很好很好了,幾乎沒有辦法超越了�！敝耱唑呀o了他最初的螺旋槳啟發(fā),就是這架自重78公斤的簡陋飛機,飛行高度最高可以達到3000米,時速可達120公里。
　　初中畢業(yè)的王強只學過一年物理,他的大部分學問都來自實踐和摸索。因為家境貧寒,他16歲就在鎮(zhèn)上學理發(fā),一有空就摸索航空和艦船知識,父親覺得他異想天開,“你又不是鳥,怎么能上天?”有一次,他在一間修理鋪里發(fā)現(xiàn)一臺舊的雅馬哈250賽摩發(fā)動機,一個沖動就買了下來,“總覺得有一天,自己能造架像模像樣的飛機。”
　　這架發(fā)動機后來成了他飛機的心臟。四川地震的時候,他第一時間打電話回老家,一問家人平安,二問飛機平安。家人全都無恙,但寄放在朋友家里的飛機已經(jīng)被震垮壓碎了�！昂髞砦揖椭匦轮谱�,我的工場旁邊就是一間航校,頭上老有飛機飛過去,我可不羨慕他們,航校訓練生開的是別人的飛機,我喜歡坐在我自己的飛機上,那是我自己的翅膀�！彼�的飛機在空中可以飛一個多小時,航校機場的人都很欣賞他,有時會特批給他一個航道,讓他試驗自己的飛機。
　　
　　吳玉祿是我爹
　　
　　吳玉祿看著像個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的大老板,他穿西裝,皮膚很黑,個頭不高,但是習慣從眼皮往下直著看人。他的眼睛鼓鼓的,這是一雙很兇的眼睛,是一雙自負手藝的、聰明人的大眼睛。他遞過名片,“玉祿(系列)機器人研究所/發(fā)明家吳玉祿!”
　　蔡國強偷偷告訴我,老吳現(xiàn)在的機器人研究所雇了七八個人,他很有老板架子:沒有外人在的時候,老吳跟工人一起做活,只要有記者在,老吳就不干活�！拔野直M指揮我們干活!”他23歲的大兒子吳洪峰揭發(fā)說。
　　媳婦、兩個兒子、兒媳婦是他的幫手,他們家的院子就是工地,在這40見方的領(lǐng)土上,老吳是有絕對權(quán)威的。
　　從二年紀開始,他就逃學,每個星期逃兩到三天,“我就是不喜歡上學,喜歡自己鼓搗東西,也沒想過要派什么用處,你記住!我吳玉祿的文化程度是小學畢業(yè),小學是沒有物理的!”他用手指頭指了指,很嚴肅地說。
　　吳玉祿打從小他就想知道,為什么牲口走路跟人不一樣,為什么人能用兩條腿走路,這是一個大問題。
　　他一連想了十幾年,機器人“吳老大”誕生了。“非常簡陋,全是鐵絲,裸露的,粗糙的,但是他可以直立行走,吳老大的腳是C字型的,可以一步一步套著走路,成功的那一瞬間,我就是有一種成就感!我覺得我就是世界上最快樂的人!”
　　04年以前,吳玉祿還是村人眼里沒閨女肯嫁的“敗家子兒”,“說我不務(wù)正業(yè),我的地里全是草,我那地跟北大荒似的,根本就不產(chǎn)糧食,別人一畝地打七八百斤,我的地頂天才打三四百斤糧食,你別看我是農(nóng)民,地里的活我特別不愛干!”
　　2004年,他帶著他從“吳老大”到“吳老五”的5個機器人,參加了湖南衛(wèi)視的全國農(nóng)民發(fā)明比賽,得了一等獎�！敖o我發(fā)了獎狀、獎杯,還獎了我1萬塊錢,“最聰明的農(nóng)民發(fā)明家”稱號,我的街坊鄰居對榮譽、獎牌什么都看不上,他們看上的是錢,‘你瞧人吳玉祿做機器人還得獎了,得了1萬塊,這得合多少糧食啊!’。”
　　他的機器人越做越多,名字越叫越長,已經(jīng)到了“吳老四十幾”:有會給人捶背的,有幫婦女病人的,有給人鞠躬的,有會幫人取茶送水的,還有會剁餃子餡兒的……細看這些機器人,原料幾乎都是廢物利用,一款“喜洋洋”機器人,手臂是用洗衣機的管子做的,身體是一個油壺,“我的機器人,都是從垃圾場和廢品收購站里走出來的�！�
　　蔡國強開始收藏他的機器人以后,還特意為《農(nóng)民達芬奇》展向他訂做了幾款機器人,分別模仿幾位有代表意義的現(xiàn)代藝術(shù)家:比如跳墻的克萊因、畫點點的赫斯特、抱狼的波依斯、甩顏料的波拉克。老吳甚至做了一款“蔡國強”,他把早先的“吳老五”進行改裝,貼上了蔡國強咧著嘴笑的大頭照,只要來客走近,一按按鈕,機器人蔡國強就會殷勤地用打火機幫您點煙。
　　坐在機器人“吳老二十五”車上的吳玉祿氣派十足,“吳老二十五”一邊拉洋車一邊嘴里念念有詞:“吳玉祿是我爹,我拉我爹去上街。”
　　
　　我告訴他,是龍
　　
　　在宏大的中實洋行大廳前,一艘用5只汽油桶焊接而成的潛水艇,發(fā)著冷峻、幽暗的黑色寒光,半潛伏在冰塊之中,冰面上飄著裊裊的白色寒氣,讓人聯(lián)想起秘密軍事行動之前寂靜的早晨。
　　這是蔡國強的布展美學�，F(xiàn)實中,農(nóng)民陶相禮要如何安放他的巨大發(fā)明,確實是難題一道。他把他的潛水艇掩藏在一片湖灘草叢中,在北京房山區(qū)一片少有人知的水域――但在奧運前,這臺來路不明、造型古怪的潛水艇還是引來武警們的虛驚一場。
　　從陶相禮位于馬連道的租住屋出發(fā),倒兩次公交車,再步行四五里路,來回花上四五個小時,才能看到他的寶貝。最密集的時候,他幾乎每天往返于此。他第一次領(lǐng)蔡國強去看潛水艇時,北京正是天寒地凍,“我們跟他走到冰上,他打開潛水艇的幾個大鎖,將蓋子掀開,里面儀器應(yīng)有盡有,方向儀、能伸出水面360度旋轉(zhuǎn)的?望鏡,動力推動引擎、排水進水讓氣出入的氣閥軋,甚至還有供氧系統(tǒng)……”蔡國強說。
　　34歲的陶相禮小學都沒有畢業(yè),5年小學生涯讓他記住了一篇名叫《丁丁疊飛機》的課文,從那時候,對飛機和器械的向往就開始了,他自己甚至動手做過小拖拉機。16歲闖蕩京城,做過建筑工人、飯店服務(wù)員,開過雜貨店,在卡拉OK作過調(diào)音師、修過電腦,工資不高,但這是他最喜歡的職業(yè)之一,因為是夜里上班,整個白天都可以做自己的事情。
　　做潛水艇是樁燒錢的愛好,而且?guī)缀蹩床坏浇?jīng)濟回報,“最難的時候,想借10塊錢,用1塊錢去買兩個饅頭都借不到,外面還欠著1萬多塊錢的賬,對我來說,經(jīng)濟上的困難是第一位的,技術(shù)上倒沒有什么困難。”
　　他的潛水艇潛過20多次水,在攜帶氧氣足夠的情況下,“在水下潛上幾個星期和幾個月都是可以的”,但他從沒奢侈到能有足夠的氧氣。他曾帶著僅夠一個多小時的氧氣,在水下呆了13分鐘,水深5-6米,他說,水的深處特別安靜。
　　這個潛水艇僅能容納一人,“我敢讓誰坐?萬一出了事我可賠不起,我自己吃飯都成問題�！�
　　蔡國強請他設(shè)計一艘航空母艦,但要有自己的創(chuàng)意。他迅速提出,在航母的巨大平臺下緊束的艦身處,可以掛上潛水艇,這確是史無前例的。
　　他給我們看他的另一個模型:海陸空三位一體,既可以在陸地上行走,也可以潛入水中,還可以飛起來,全靠遙控器控制螺旋槳。這個模型所包含的奇特想象力和對宇宙的萬丈雄心讓人嘆為觀止,“這種東西從來沒人想到過。”他說。
　　蔡國強告訴他,其實,中國古人有過同樣的幻想,他們也創(chuàng)造出了一樣東西,既可以在天上飛,也可以在地上走和在水里游。“陶相禮想不出這是什么,我告訴他,是龍。”
　　
　　農(nóng)民的浪漫是有代價的
　　
　　2005年威尼斯雙年展,作為策展人的蔡國強,把農(nóng)民發(fā)明家杜文達的飛碟帶到了海外,創(chuàng)造外形像UFO的飛碟一直是飛碟狂人杜文達的一個夢想。在全世界的媒體面前,杜文達很緊張,一心一意要讓他做的飛碟飛起來,蔡國強問他,“真要飛起來了,你知道怎么降下來嗎?”杜文達笑著搖搖頭,蔡國強才知道,他的飛碟從沒飛起來過。
　　結(jié)果當然是失敗了,但是威尼斯的藝評家說,意大利最偉大的藝術(shù)家和發(fā)明家是達芬奇,但他的發(fā)明從來都沒有做成過。
　　《農(nóng)民達芬奇》的展覽上,蔡國強寫了兩行大字,一是“不知如何降下”,這是對現(xiàn)代社會的隱喻,另一個是“重要的不在飛起來”。
　　開展的大圖片,是一群農(nóng)民把飛機扛在肩膀上,這是廣東連平農(nóng)民熊天華的雙翼木制飛機,造型像一只蜻蜓。“他說他還在牛背上放牛的時候,就喜歡看蜻蜓和燕子�！毙芴烊A所在村莊地處低洼,四面環(huán)山,最低的也有50米,他一直夢想開著自己造的飛機飛出去,但是他的飛機只能飛20-30米。一次他換了更大馬力的發(fā)動機,打算重新挑戰(zhàn)50米的山頭,結(jié)果還是飛不過去,撞在山上,幸好速度不快,人毫發(fā)無傷,看熱鬧的村民蜂擁而上,高高興興地把破了螺旋槳的飛機扛下了山。
　　吳書仔的飛機被蔡國強帶走的那天,全村的農(nóng)民都來送行,把老吳的飛機扛到村口的卡車上,“人流在田間小路上成了一條細線,老吳是一副嫁女兒的表情,他有5個女兒,全都嫁走了�！眳菚�仔的老婆去世前,曾經(jīng)拆了他的第一架飛機當柴火燒了,為了不讓他花掉這個窮家里剩下的錢,蔡國強偷偷問吳書仔,“現(xiàn)在你的飛機要到上海展覽,你自己也要坐飛機去看展覽,你告訴老婆了嗎?”吳書仔說,“已經(jīng)向她的相片說了�！�
　　大廳里,一團失事飛機的遺骸,懸浮在半空,這是山東農(nóng)民譚成年的飛機碎片,他曾經(jīng)帶妻子駕駛自己的飛機上天翱翔,作為送給妻子的生日禮物。在一次試飛中,譚成年遇難,蔡國強買下了他失事飛機的碎片,用藝術(shù)的布置方式為他立碑,“人們一走進這個展覽第一眼看到的就是他,我要讓人們明白,農(nóng)民的浪漫是有代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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