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井下求生記 南方人物 井下求生記

發(fā)布時間:2020-03-28 來源: 感恩親情 點擊:

  挖煤是人間最苦最累的活,可是村里的人沒有別的出路,不去煤窯,靠什么掙錢呢?      赤峰市寧城縣盧家店村。   初秋的中午,還是那么悶熱,風從路兩邊的玉米地吹過來,也是熱的,玉米葉子撲簌簌地響,像是很多人在說話一樣,仔細聽,卻什么也聽不見,只有秋蟲在起勁地叫著。67 歲的賈文舉磕磕絆絆地走在通往鎮(zhèn)上的土路上,正是中午太陽最毒的時候,路上沒什么人,他也沒有叫車,12 里的路,轉(zhuǎn)眼就走到了,還花那個錢干啥?
  他在鎮(zhèn)上買了8掛鞭炮,兩盤“21響”,又挑了糖和煙,別人家結(jié)婚也沒買這么多鞭炮,頂多也就放兩掛。一下花了兩百多塊錢,老板問他:“要給孫子辦喜事啦?”賈文舉說:“姑爺本來死啦,頭七的紙都燒了,人又活啦!”
  
  這些鞭炮一會就派上了用場。孟憲臣和孟憲有坐的車剛到大路口的白楊樹底下,賈文舉就把鞭炮全都點上了,鞭炮聲頓時“劈劈啪啪”炸響起來,等了半天的村里人全都聚攏來,站在孟憲臣的家門口,像每次村里誰家結(jié)婚大家看新娘子一樣。
  鞭炮還在放著,孟憲臣和孟憲有從車里彎著腰出來,扶著車身站住,眼淚已經(jīng)掛滿了這兩個男人蒼白又有些發(fā)黃的臉,村里人圍住他們,男女老少,也撩起衣裳抹眼淚。
  “回來了就好,命大呀!”
  “也不知道什么神保佑著你們!
  “唉,天保佑你們自己活著爬出來!
  他們的侄子的女兒,知道兩個大爺回來了,高興地趕緊跑去跟鎮(zhèn)上照相館的人說:“我大爺?shù)倪z像不做了,他們沒死!”照相館的人說,鏡框可以卸下來, 照片都已經(jīng)擴大了,那要收30 塊錢。照片都鑲好了,黑白的,放在桌子上,看著怪?人,還有準備和礦上的土一起放進空棺材的全身像。她說:“我爸來了給你錢!
  壽衣店離她家只有十幾米遠,她不敢去那里,媽媽對那里的老板說,扎的東西全都不要了,人又活了。
  那里有二大爺孟憲臣一直想要的翻蓋手機,有馬車,有樓房,有聚寶盆,有金山、銀山、谷山、面山,有電視機,有冰箱……雖然全是彩紙做的,爸爸說,兩個大爺活著什么也沒有,就心疼孩子,人去了就什么都給他們預備上,讓他們在那邊過上有錢的舒心日子。
  壽衣店老板倒沒說啥,反正那些東西也都賣得出去,倒是問:“人咋又活了呢?”
  
  求生
  
  在北京房山區(qū)史家營鄉(xiāng)金雞臺村的大礦(編者注:指正規(guī)煤礦)上只干了兩天,就沒有活了,等到領(lǐng)工資,還要 65 天。孟憲臣身上只有20 塊錢,回家都不夠。
  原來在金雞臺村上開小賣部的李滿找他說,新開了一個小窯,一天 100塊,干些雜活一天也七八十。雖然孟憲有前幾天才打電話給兒子說,不想在煤窯上干了,聽了這,也對孟憲臣說:“咱還是干吧,掙點路費錢就回家。”家里的秋收還等著他們。
  從七月到八月,總共才干了八天活。一下雨,小窯就得停下。一塊干活的劉子軍好賭錢,好不容易掙的錢一輸就輸不少,18 號日出事那天,怕自己再賭的他還讓孟憲臣給自己把幾百塊錢揣著。
  礦一塌下來,兩個人一直往巷道最里面跑。后來孟憲臣對孟憲有說:“劉子軍的錢還在我身上。”
  風鉆一直在外面響,他們找了一個鐵鍬,一個人在前面挖,一個人在后面刨,一直朝著風鉆的聲音去。
  “這指定能出去!”孟憲有說,手刨爛了也不覺得疼。
  但是到了 19日中午,外面的風鉆停下來了,孟憲臣對孟憲有說:“這是不是他們休息去了?”
  但是風鉆的聲音沒有再響。
  他們不知道,王豐元、劉子軍七個同事在外面已經(jīng)挖了一天一夜,沒有勁就一個人吃顆止疼片繼續(xù)挖,他們知道坍塌的地方完全有逃生的空間,至少還有大約十米左右的巷道可以藏身,塌方應該還沒有塌到那里去。到 19 日的中午,他們就因為參與“非法開采”被拘留了。
  開始,手機還可以看時間,到了第三天晚上,手機終于沒電了,礦燈也沒電了,孟憲臣這時候眼前開始出現(xiàn)幻覺,“老覺得前面有光,或者是一團白白的東西,你摸過去,什么也沒有,或者就是煤炭!
  “那會真想我們家的院子,想家,我們一直想著,總有人來救我們吧!”孟憲有說。
  “餓得實在不行,我們才開始吃煤炭,嚼到嘴里那個苦澀,根本咽不下去,可是不吃更沒有勁!
  后來又撿塑料瓶接自己的尿喝,那尿?qū)嵲陔y喝,喝到嗓子眼,就想吐出來,可是還得咽下去!澳菚䞍阂怯锌?水喝,死了都值得!”孟憲臣說。
  打了三條道,都因為遇到大石頭和塌方的地方打不下去了。這時候,兩個人摟著睡在一起,“井下面陰冷陰冷的”。最后,孟憲臣說,我們朝著天打吧,這樣距離最短。
  孟憲有打著打著,突然出現(xiàn)了一束刺眼的光,他喊孟憲臣:“有光!這有光!”
  等洞打好,孟憲臣覺得自己像好人一樣,一點事也沒,他用全身的力氣把孟憲有用肩膀頂出來,孟憲有把他拽了上來,他還清楚地聽到孟憲有說:“九死一生。”但是一站起來就跌倒,一站起來就跌倒,完全沒有力氣了。
  在山坡上看熱鬧的卡車司機突然看見兩個人從洞里爬了出來,就朝下面喊:“井里的人爬出來了!”
  孟憲臣和孟憲有順著山坡斜著滾了下去,兩個治安隊的人圍了過來。
  孟憲臣和孟憲有被送到醫(yī)院去了。
  這時候,是 24日上午 10點多。就在 9點多,親人們才剛剛在井口給他們兩個燒了頭七的紙錢。孟憲臣的兒子孟慶岳流著眼淚說:“我再也見不到爸爸了!
  20 日下午,房山區(qū)政府組織的救援就已終止,救援人員已撤離現(xiàn)場4 天。
  
  據(jù)了解,塌方當晚,采煤點找來多名礦工連夜挖掘搜尋。金雞臺村委會也先后調(diào)來近百名礦工參與救援。
  19 日晚10 點左右,房山區(qū)政府組織上百名北京市礦山應急救援搶險隊隊員接手救援,礦工被令撤離。但攜帶專業(yè)設(shè)備的搶險隊員無法進入狹窄的井口,救援人員隨后進行地質(zhì)勘察,之后稱“井下很危險,救援無法進行”。
  20 日上午,市國土局、市安監(jiān)局、房山區(qū)政府辦、區(qū)安監(jiān)局、區(qū)國土局及市礦山應急救援搶險隊等部門開會,“會議在聽取了房山區(qū)國土局、安監(jiān)局和救援隊的情況分析匯報后,認為兩名被埋礦工已不具備生存條件,繼續(xù)救援可能引起再次坍塌,危及救援人員安全,才最終決定終止救援”。當天下午兩點,救援隊撤出。
  
  回村
  
  8 月28 日,孟憲臣和孟憲有回家的第一天,村里許多人聚在孟憲臣的家里。他的弟弟孟憲軍嘴快,他像說相聲一樣說著當時在井外的經(jīng)歷,說幾句,村里人就一陣大笑。
   “19日中午,我接到老鄉(xiāng)打來的電話,就趕緊從大礦跑過來參加搶險。
  “晚上 8點多,領(lǐng)導來了(那時候要是再挖三到四米就能挖到人了),當官的那真有派頭呀,穿鞋都得有人給他穿。我親眼看著有人給他穿鞋呢 ! 把皮鞋取了(怕有灰塵),那個人拿旅游鞋給他換上。然后給領(lǐng)導‘設(shè)座’,成件的礦泉水箱給他坐上,不知道是覺著硬啊還是硌得慌,保安又開車去拉老板的椅子。
  “國礦的搶險隊真是演戲似的,花架子,中看不中用。他們兩個人背著氧氣包,進去了三四米就出來了,說太危險了。我說那我們工人怎么進去挖的,我們就不危險嗎?
  “20 日凌晨一點,我去現(xiàn)場看到,保安隊的人正燒搶險用的木板子取暖,搶險隊的人躺著的躺著,睡覺的睡覺,坐著的坐著,我說這沒有搶險呀! 我只好等著,他們說正研究呢,待命呢……鼓求鼓求了兩天,一鎬頭一鐵锨都沒動。
  “20日的上午,我又去看,救援隊還在那坐著呢,我問你們干什么呢?他們說,還在這里待命呢!中午,他們搶險隊就要撤了,這是第三天的中午。我對領(lǐng)導說求求你們了,家屬快來了,他們說那也不行,我就給他們作揖,我說人肯定活著呢,他們說這是專家研究決定的,下面已經(jīng)沒有活人了。”
  8 月21 日下午,親戚們都從內(nèi)蒙古趕到的時候,孟憲軍跪在出事煤礦井口,哭著喊:“兩位哥哥,我對不住你們,沒能把你們挖出來!
  因為“伙同……非法開采”被拘留了 10天、和孟憲臣在一個礦上干活的王元豐 31日才回到家鄉(xiāng),他的妹妹簡直不認識他了:“我哥就跟要飯的一樣,還穿著下窯的衣服,破破爛爛的!
  王元豐換了一身干凈衣服,就去看孟憲臣。
  兩個人相見,誰也說不出來話,王元豐用手蓋住眼睛,手指甲里還是滿滿的黑煤灰,只有肩膀一抖一抖的,孟憲臣靠在床角的被垛上,不時用手抹一把眼淚。
  半天了,王元豐才說:“哥,你命大呀!”
  孟憲臣的老婆賈殿琴也哭,她說:“再不要去煤窯上干活了,要飯也不去了。我都不知道煤窯上是那樣!”
  王元豐用手背擦著眼睛說:“那干啥去呢?秋收完了,那還不是得去礦上找活干?也沒有別的活能那樣掙錢呀!”
  
  那些年
  
  還是孟慶岳三四歲的時候,孟憲臣找了個傻瓜相機給兒子照了張照片,慶岳和孟憲有的小子慶華蹲在村里的小河邊上,夏天照相的時候陽光真好,小河的水在淌,兒子手伸在水里,笑得多開心啊,笑起來眼睛多像他。那時候,老婆賈殿琴就說,堅決不能讓兒子走像他一樣的路――下井挖煤。
  雖然那時候他干的煤礦還是大礦,設(shè)備好,也安全,協(xié)議工將來也可能成合同工退休。老婆還是堅決讓他回來,她領(lǐng)著孩子,只怕孩子又穿起窯衣,戴上礦燈,走到黑乎乎的地方去,像他一樣把命交給天,交給運氣。
  兒子終于沒有下井挖煤,高一退了學,他就去沈陽打工,學電焊技術(shù),現(xiàn)在已經(jīng)能掙工資了。
  這里的男人打工全是去大大小小的煤窯,孟憲臣不去煤窯,又能去哪里呢?有時候老鄉(xiāng)說,哪里的礦在招人,他就趕緊去看看。 45 歲,在下井的人里面,他已經(jīng)算是年紀很大的了,十六七歲下井的孩子也有。幸虧他的身體還算不錯,還能撐得住。
  堂弟孟憲有一直想把兩個孩子培養(yǎng)成大學生,兒子起了名字叫“慶華”,村里人總說,是要讓孩子上清華大學吧!雖然孩子明年才參加高考,他還是逢人就說:“我兒子明年就上大學了!
  他還不知道讓孩子上大學的錢在哪里。
  到兄弟家坐了一會,孟憲臣的老婆賈殿琴,順著山坡往家走,玉米棒子都該掰了,黍子、大豆和高粱也馬上要收了,村里人都要開始秋收了,孟憲臣還躺在床上打吊瓶,沒有他,她根本沒法給毛驢套車去地里干活。以前每年秋收,孟憲臣都從礦上回來,兩個人一起干這些活計,現(xiàn)在只有她一個人,她還不知道地里的糧食該怎么辦,狗日的獾每年還都從山上跑下來糟蹋糧食。
  
  一只渾身長滿了黑乎乎長毛的毛毛蟲慢慢橫過小路,朝玉米地爬過去,走在賈殿琴后面的孩子跑過去,脫下?鞋一鞋掌拍死了它!昂θ说臇|西!”孩子罵著。
  賈殿琴朝著已經(jīng)被打爛的毛毛蟲愣了愣,一堆煩心的事都慢慢浮起來,她說,秋收一結(jié)束,村里的男人就要去礦上干活了。還不知道孟憲臣什么時候能把身子養(yǎng)好,原來準備明年正月里給兒子和對象辦事,現(xiàn)在什么也不能計劃了……她瘦小的肩膀佝僂著,人好像縮得更矮更小,家,就在眼前了。
  
  慶祝
  
  躺在自己家的大炕上,聽見院子里的毛驢在叫喚,還有后面山坡上穿過樹林的風聲,老母親叫他的名字,老婆劉鳳云切菜,孟憲有才覺得,自己是回家了,離開了那個黑黑的地方。堂哥孟憲臣說,挖煤是人間最苦最累的活,可是村里的人沒有別的出路,不去煤窯打工,靠什么掙錢呢?家里的那一點點地,又刨不出金子來。
  村上的人這家給他們湊二十塊,那家給湊五十,給他們買東西,補身體。村上的男人冬閑了去煤窯干活的多,都知道他們活下來有多么不容易。孟憲臣和孟憲有合計著把赤峰的二人轉(zhuǎn)劇團請來村里唱,平時村里人結(jié)婚也沒有這么大的排場,可這是他們的大喜事,孟憲臣說:“讓大家都樂呵樂呵!”
  他們和二人轉(zhuǎn)的團長商量著,連唱上七天,好好慶祝一下。親戚孟憲才也說:“這是咱的節(jié)日,人家說的第二次生命,好好慶祝慶祝!”
  張團長說,七天,那劇目可多,喜的有《陰陽訴》、《巧配姻緣》,悲的有《劉翠萍哭井》、《拉荊芭》……兩個月也唱不重。等再過三四天,把另一個村的戲唱完了,他們就把戲臺搭到孟憲臣的村里,吹著嗩吶敲著響板,一天唱三場,連唱二十一場。
  孟憲臣和孟憲有商量說,要有悲戲,也要有喜劇。
  
  事件回放
  
  8月18日,因為巷道塌方,孟憲臣、孟憲有兄弟被困井下。
  8月24日上午10點左右,被困在地下礦井5天半的煤礦工人孟憲臣和孟憲有兄弟在有關(guān)部門停止救援之后,通過自救爬出地面。
  當天上午,孟憲臣和孟憲有先被送到史家營鄉(xiāng)衛(wèi)生院,中午又被轉(zhuǎn)到房山燕化鳳凰醫(yī)院。經(jīng)檢查后,兩人被送進鳳凰醫(yī)院住院部ICU病房。下午5點多,ICU值班醫(yī)生說,孟憲臣和孟憲有已可以說話,兩人沒有明顯外傷,各項生命體征平穩(wěn),沒有生命危險。兩人身體較虛弱,醫(yī)院主要通過輸液幫其恢復體力。
  8月27日下午5點多,經(jīng)過70多個小時的治療,兩人走出了ICU病房。
  8月28日一早,全家返回內(nèi)蒙古赤峰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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