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舞劇《金瓶梅》“撞墻”記:蓮舞劇百度云

發(fā)布時間:2020-03-25 來源: 感恩親情 點擊:

  9月底的那個下午,戲劇制作人韓江開始閑得發(fā)慌。他長久不曾體驗到這種來自空白的恐慌。過去一年半以來,為了一部如今最終未能在內地登臺的舞劇,他已經習慣了終日的忙碌。   《金瓶梅》,這部曾于今年年初在香港藝術節(jié)大獲好評的現(xiàn)代舞劇,原定9月23日在成都首演,但主創(chuàng)團隊卻于20日晚被告知演出徹底取消。這是一紙不知來自何方的禁令,但它所蘊含的力量和意味深長,一下子把《金瓶梅》身后的演員和主創(chuàng),從首演的喜悅推向茫然的沉默。
  這次停演事件,似乎指向了表面繁榮的戲劇創(chuàng)作背后那條隱而未現(xiàn)的“邊界”。
  
  為什么是潘金蓮
  
  停演之后,韓江一次又一次被問到:怎么想到去碰《金瓶梅》?
  答案可以很簡單,因為它本來就是一個命題作文――四年前,當香港藝術節(jié)作為邀約方,滿世界尋找具有可能性的藝術家,當時的韓江作為內地頂級舞臺燈光設計師,而王媛媛作為北京當代芭蕾舞團團長,他們在各自的領域里被藝術節(jié)發(fā)現(xiàn)。
  韓江和王媛媛最終應下《金瓶梅》的創(chuàng)作事宜是在2009年年初,此后,韓江擔任制作人兼舞臺設計,王媛媛?lián)尉帉,而王媛媛作為團長的北京當代芭蕾舞團,則是演出方。
  對于創(chuàng)作,香港藝術節(jié)就是“徹底不管”的狀態(tài),只給你《金瓶梅》這個題材,具體用什么形式呈現(xiàn),如何呈現(xiàn),包括劇情、音樂、視覺,一切都是未知的藝術,全看藝術家如何發(fā)揮。
  這當然是極大的幸福,但同時創(chuàng)作所面臨的空白也太巨大,這個時候,他們遇到了創(chuàng)作的第一個問題:如何將這本浩瀚的世情小說,壓縮在90分鐘之內?你如何解決時代的背景和背后的細節(jié),發(fā)型、服飾、雕梁畫棟,語言、肢體、起承轉合,《金瓶梅》有太多的可說,關鍵是你要說些什么?
  解決這個問題,主創(chuàng)們整整耗了半年的時間――潘金蓮視角的確定,使一切迎刃而解。也是從這個時候起,他們開始明確一點,舞劇《金瓶梅》不承擔講故事的責任,它傳達的是一個女人看到的世界。而潘金蓮這根線被拎出,解決了由實到虛過程中如何用舞劇來表達抽象的體驗,“從潘金蓮的眼睛看去,一切都抽象了。你一旦從一個女人的內心出發(fā),一切就都可以幻化成任何東西,可以是一團墨,可以是一朵云,視覺上是這樣,舞蹈、音樂都是如此,一切都打開了,我們可以賦予她任何一種感受。”
  編劇柏邦妮的加入則更加豐富了這一視角的細節(jié),這個“80后”的“咆哮女郎”本身就是一個《金瓶梅》迷,她有《金瓶梅》各種版本,還有《金瓶梅》大辭典、各種學術論文、春宮圖考以及各種相關的影像資料,“《金瓶梅》真正達到中國古典小說的一個巔峰,是最有現(xiàn)代意義的小說,這是大家公認的,它的寫作技巧、寫作對象以及展開的日常生活那種整個的感覺,非常棒!倍鵀椤督鹌棵贰坊蛘吲私鹕弻扅c什么,則一直是邦妮內心深處的愿望,毫無疑問,舞劇《金瓶梅》給了她機會。
  邦妮以她的大膽和追求“性解放”而著稱,她能夠在很多場合從容地談論“性”這個話題,甚至在簽給讀者的書上寫:祝多重高潮。邦妮常常會令王媛媛和韓江感到驚訝,他們的每次碰頭都能帶來觀念的刷新,例如邦妮談到欲望一定是“有很多的水,不是干枯的”,這使王媛媛產生修改李瓶兒西門慶秋千架那段舞蹈的想法,“改成兩個人一直是在顫抖著黏在一起的樣子,是那種小肌肉,纖維性的感覺。你看水龍頭,壞了,它一直在那滴答滴答的,他倆(西門慶、李瓶兒)身上就一直有這種感覺!
  王媛媛的每次改動,可能就是作曲杜薇的“災難”,常常是一個電話打過來,杜薇就又多了幾分鐘的活兒。2010年年初,王媛媛最開始找到杜薇時,她還在為新版《紅樓夢》的作曲忙活, 但她不想放棄,就問王媛媛,你能不能等我一下?不放棄的原因是,杜薇覺得這個特適合自己的路子。關于路數(shù),杜薇這樣解釋自己:有活色生香的那一面,也有空寂飄然的那一面。
  杜薇的第一個直覺是,《金瓶梅》里一定要有鐘和鈴的聲音,“有一點我明白,那就是如果舞蹈是實的話,那音樂就需要更虛一些,更夢幻一些,鐘和鈴就是這樣的感覺!边@種夢幻貫通了整出戲,但也有香艷明媚的混搭:交響樂、古箏、古琴、電吉他、鼓。還有女聲的呢喃吟唱,搖滾的激越,夢幻的曖昧和欲望……“其實我跟整個他們的劇和舞蹈是若即若離的,就是有的段落我貼它貼得很近,有的段落我抽離出來看,俯視!
  這也許就是杜薇做音樂的心態(tài)――悲憫、俯視,“我就是覺得任何一個心懷悲憫的人都會覺得,他們就是這樣一個男人和這樣一個女人,他們就像如來佛掌心里兩個小猴子,跳來跳去,你就看著他們跳。”
  一年合作中,杜薇玩過幾次“消失”,不接電話,裝病,瓶頸期很長,王媛媛也曾找到韓江說,要排練了,但不知道怎么排,韓江給她畫了四個場景圖,畫完,王媛媛就明白了,這就是他們的狀態(tài):每個人都在相互等待,相互信任,創(chuàng)作如此孤獨,但彼此總能給出驚喜。
  杜薇說她第一次看走臺時被驚到了,一張巨大的透明春宮圖紗幕,仿佛有光,音樂呢喃響起,那些纏綿的歡愉的男女就那樣自然地出現(xiàn),他們在金線描出的亭臺樓閣中,假山花園墻頭上,一幅速食的歡喜,末世的荒涼!霸撓闫G的時候香艷,該絕望的時候絕望,該凜冽的時候凜冽”,杜薇記得第三幕,潘金蓮白衣躺在榻上,整個舞臺從黑突然變亮,身后所有的身體聚在一起,不知為什么,給人的視覺效果就是全白,“慘白慘白的一幕”,那一刻,她渾身的雞皮疙瘩都起來了。
  作為舞美及燈光設計的另一職務,韓江自認運用得最好的是金色,“金色放在黑色上,它很絕望”,潘金蓮婚禮那場的衣服就是紅金底上的黑金色,“其他人都是紅色,璀璨的,只有潘金蓮一個人是黑金色的,那么耀眼又腐敗的一個氣息!
  整個舞臺的氣氛隨著顏色一路漸進,第一幕是紅白,第二幕是紅金,第三幕是黑金,每一幕都以潘金蓮看出去,到最后,該描述的東西都沒有了,到婚禮那一場,就剩下:婚禮,猩紅的紅繩。
  整個劇本就是這樣從33頁,壓縮成最后的一張紙,《金瓶梅》等于錢、酒、色,韓江在宣傳畫冊的副標題上寫:在這瑰麗的末世風光,我們如迷途的孩子,放聲哭泣,如高歌。
  結尾西門慶之死的那段性愛之舞是全劇高潮,巨大的黑暗只留一點亮光追逐西門慶,他一生經歷的女人都圍繞在他身邊與他重溫鴛夢,當群舞散場之后,潘金蓮上臺,西門慶以赴死之心與其纏綿,盡歡后涅?。
  西門慶從床榻起身走入幕布上的裂縫之中,那是一道欲望和生死之門。配樂中有杜薇吟誦《大悲咒》的聲音,她的音樂里漂浮狂歡也透著絕望,最終天地間唯留潘金蓮獨舞。
  
  那個餡餅沒掉下來
  
  舞劇在香港的首演十分成功,葉錦添的服裝造型,韓江的舞美燈光,王媛媛的舞步,柏邦妮的文字,杜薇的音樂――這一陣容代表的幾乎是戲劇舞臺的國內最高水平。
  事實上從一開始,他們就是沖著最高水準去的,因為沒有限制,也就沒有顧忌。有人說,這臺舞劇企圖為《金瓶梅》翻案,在韓江看來,從人性出發(fā)已經是在翻案了,“但這種翻案沒有目的,并且翻案不是目的,性不是目的,芭蕾更不是,我們的目的其實是在創(chuàng)造一個好聽的好看的舞臺劇作品,同時帶著一些千絲萬縷的現(xiàn)實關系!
  杜薇說,他們沒有態(tài)度,只有藝術的態(tài)度,但不可回避的是,這個社會里,“金瓶梅”三個字本身,就是一種極大的態(tài)度。
  這是一種意識形態(tài)層面的審判,它的巨大道德力量使藝術二字幾乎遁為無形,并最終導致了它在即將登臺的瞬間被迫止步,“我們也沒想過《金瓶梅》到今天能引起那么大的爭議!表n江說。
  盡管從一開始做戲,主創(chuàng)們壓根就沒沖著內地的舞臺來,但香港首演后,內地市場的反應讓他大吃一驚,“無數(shù)的演出商來找,想全國巡演,有人甚至要買斷三年的演出權,好幾千萬哪。”
  內地能演,當然是好事兒,后來就開始談,“誰最快,誰最有誠意,就交給了誰”,韓江沒有忘記提醒演出商“你要小心,這個未必能上”,他們的合同中,都注明了免責條款。
  事情順利得出人意料。根據(jù)舞團的既定日程安排,最后定下成都、重慶、武漢、南昌四個城市作為首演――與演出商簽完合同后15天,歷經一個月左右談判定下日程,7月份全體主創(chuàng)就到了成都做宣傳。
  這是市場的自發(fā)反應,你甚至可以說,整部劇“從市場角度整個沒有任何障礙”,演出商甚至有信心做到200場,首演還沒開始,11月份的演出城市已經排完:西安、長沙、杭州、紹興、寧波、柳州、南寧、深圳、廣州、海口一路下去,第三個檔期是明年三月,珠海一下子要十場,這樣算下來,僅僅今年《金瓶梅》就能演到40場,明年起碼能安排80到100場,最后是韓江出面,規(guī)定必須限制在一年100場之內。
  成都的票率先賣光,“成都900人的劇場,演三場,本來還要加一場,我們沒有同意;重慶是兩場,每場1700座;武漢1200座,合同里是二加一;南昌是1400座,一場。”
  而與此同時,《金瓶梅》也在經歷票房和媒體傳播的誤差之累,首先是傳出上海劇院拒演,隨后是“春宮圖”、“性道具”等元素被反復提及,來自媒體的最致命一擊是9月17日,《中國藝術報》刊登一篇署名夏末的文章:《金瓶梅》不宜從文學改為舞劇。第二天,便從演出商傳來消息,有關部門要求主創(chuàng)方面不得采用《金瓶梅》為作品名稱,并且須對劇中的部分舞蹈動作和道具進行改動,“事實上那個時候怎么改動作,根本沒法改!北M管如此,主創(chuàng)方依言將作品名改為《蓮》,并承諾對內容作出改動,遺憾的是,9月20日,他們最終得到的通知是,《金瓶梅》將不能踏上內地舞臺。
  
  生命力還在
  
  很多人不會去想,疼痛最先擊中的是那些在舞臺上摸爬滾打的年輕人,《金瓶梅》主角袁嘉鑫,20歲女孩兒人生里第一個臺上主角兒,結果不能演了,失望得直哭,“她們只能跳到26歲,還有幾年?”
  成都劇院退票那天,王媛媛和韓江曾經悄悄到現(xiàn)場站了一會兒,“心情太復雜了,很遺憾,但也在預料當中,知道可能會碰上這個事兒,唯一沒想到的是在開演前的幾天,早一點也好,這個太對不起觀眾了,8場演出,上萬人呢!表n江說。
  作為北京當代芭蕾舞團成立以來的巔峰之作,《金瓶梅》的停演對這個年輕的舞團無疑是一次重創(chuàng),要知道,舞團成立三年來一直自負盈虧,僅靠旺盛的作品創(chuàng)作存活,盈利情況從《金瓶梅》開始剛剛好一點,“金瓶梅一個的投入,就是過去8個戲的總和!
  2007年,因為一部《驚夢》,在北京文化局的鼓勵下,留洋回來的王媛媛沒有選擇做一個逍遙的自由藝術家,她建了中國第一個民營性質的芭蕾舞團體,從此背上二十多個年輕人的未來,從成立之后就一直虧,“什么都不做,就活著,一年600萬,一部小戲差不多100萬,更不要說大戲”,有人說,面對王媛媛,你無法想象這個純凈脫俗的女子曾為了兩萬塊贊助千里奔波,到現(xiàn)在,她還連個國家四級演員都不是。
  韓江說,舞團建立一年后遇到瓶頸,這班人差點就到賣車賣房的地步,現(xiàn)在《金瓶梅》這一停演,就等于未來“又是個未知數(shù)”。
  作為七十年代生人的藝術家,韓江心底頗有幾分自我的悲劇意識,他常在心里著急、焦慮,覺得再這樣下去,中國的藝術要完了,再不殺出一條血路,藝術家就真的斷代了。杜薇跟他相反,她在意的是自己的小世界,她活得更自我,但這次事件,令她充分理解了韓江的悲壯,“我原來想得特純粹,就是覺得我就做我的藝術,然后和你分享,到現(xiàn)在,連這個小小的分享也沒有了!
  正如每一個藝術家都希望成為純粹的藝術家,而不是成為政治家、營銷家、社會活動家,但太多的現(xiàn)實阻礙人們看到這一真相,我們有理由擔心:他們身上的純粹,還能被保護多久?
  “當我沉默著的時候,我覺得充實;我將開口,同時感到空虛。過去的生命已經死亡。我對于這死亡有著大歡喜,因為我借此知道它曾經存活……”后來,王媛媛在自己的微博上引用了這首魯迅的《野草》,它意外地呼應了采訪中韓江的那句話:還好,我們的生命力還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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