右派摘帽是哪年 [非典型右派50年]
發(fā)布時間:2020-03-25 來源: 感恩親情 點擊:
一個酷愛籃球的高二少年,因為一個不高明的玩笑,從此被劃為“右派”送往夾邊溝,此后又以反革命團伙罪名送監(jiān)。十年農(nóng)村改造,摘帽后草草退休,荒誕一生。 當孫子還是賴在陳宗海懷里使勁撒嬌的年紀,他仰起腦袋,向瘦高的老頭發(fā)問:爺爺,你年輕時干啥呢?―我呀,我在意大利踢足球啊。爺爺你說個意大利語唄―拉密密塞腳溝,這是發(fā)界外球。
他是胡謅的。如今孫兒業(yè)已成年,那個俏皮的謊言仍時常被拿出來,供大家哈哈一樂。80歲的陳宗海像所有城市老人一樣享受著耄耋之年的樂趣,高興時就出來公園里觀光,不高興就睡大覺看電視。他愛看《百家講壇》和NBA,尤其是后者。42英寸的液晶屏幕里,大洋彼岸激蕩的驚心肉搏,老爺子看得如癡如醉。
與兒孫們聊天,多是家常細瑣,陳宗海努力扮演好家庭中長者的角色。他記得當年父親的治家之道:小事不嘮叨,大事平心靜氣講。那么,自己的過往算什么呢?算不上大事。晚輩們不問,他也懶得提。大家只是隱約知道,老爺子年輕時當過“右派”,送到夾邊溝,吃過苦頭。
他很少出門。如今保持走動的還都是初中時代的朋友,人家來叫,他便配合著過去。坐在他們中間,他覺得自己永遠是一個陪聊。對于社交,他提不起一點點興趣來。
去年冬天,陳宗海找一個中醫(yī)大夫看胃病。大夫說,你這么大年紀,性情還這么暴躁,是生氣造成內(nèi)消化不好。陳宗海抱怨:我是抑郁癥,過去的事情老忘不掉。現(xiàn)在還夢到夾邊溝,好像有人找我,心跳得突突的把自己驚醒。
他盡力避開生活里的一切毛像,那是他荒誕一生的根源。
“我相信人是有命運的,”陳宗海說,“我不偷不盜,怎么能有牢獄之災(zāi)呢。怪,哎呀,我的媽,真可笑!彼麚u搖頭,兩眼放空,不住自嘲。他埋怨自己年輕時手欠,信手在報紙上涂上的那幾筆,毀了一輩子。
眼淚
那些生命中最絢爛的年華,已如祁連山的雪水般悄然流走。六十年前,中學生陳宗?粗伯a(chǎn)黨的軍隊開進了蘭州城。對于新政權(quán),他毫無概念。
陳家是一個手工作坊家庭。大清朝的曾祖父傳下來的300畝黃河鹽堿地,卻在百年后土改中為老陳家戴上了“半地主式富農(nóng)”的帽子。祖?zhèn)髯錾板伒氖炙囎岅愖诤8械絽捑?他認為太沒技術(shù)含量。他成了兄弟姐妹中唯一上學的。
1950年,20歲的陳宗?忌衔鞅睅煷蟾街小K釔刍@球,愛打最出風頭的前鋒。如今他做到的好夢,多半是自己在籃球場上奔跑的身影。
對于未來,他并無打算。在可供揮霍的青春里,學而優(yōu)則仕一類的夢想被遠遠拋在天邊。朝鮮半島的戰(zhàn)火燒到邊疆,中國決定出兵。陳宗海亦無太多觸動。他承認自己并無太多政治覺悟,他只愿無憂無慮地打球。
或許,以后去當個運動員吧,他想。但很快,他還是被裹挾進強大的政治機器。
毛岸英戰(zhàn)死的消息從遠方傳來,校園里人們竊竊私語,小心猜測著中南海的反應(yīng)。有天,他像往常一樣往課桌上鋪了張報紙。報上有張毛澤東的照片。他盯著他看,他為他感到難過,老年喪子的哀痛仿佛一樣籠罩著他。他拿出鋼筆,給畫中人添上了幾滴眼淚。
他被指為思想反動,污蔑偉大領(lǐng)袖。校方要求他寫材料,交代自己的思想。他生平頭一回感到政治的壓力,他害怕極了。在檢討中他承認自己的行為是對毛主席的污辱。批判會上,積極分子振臂高呼:打倒陳宗海的反動思想!
他暗自慶幸,畢竟不是打倒陳宗海。階級斗爭在此時尚沒有多年后那般狂熱和偏執(zhí)。但沒完沒了的匯報檢討,卻讓陳宗海覺得丟人現(xiàn)眼。讀完高二,他決定退學。
勞教
那個時代的工作沒有幾十年后這般難找。陳宗海想得簡單:找個工作換個環(huán)境,就沒事了。在家?guī)透赣H做了半年砂鍋,他認定自己太過大材小用。表叔介紹他去蘭州市建筑公司,當伙食管理員。買菜算賬,管工人的吃喝拉撒睡。雖然是干部身份,但他心里卻不情愿。
1954年元月,建筑公司搞冬訓。內(nèi)部肅反開始了,所有人都要交代1949年前的底細。陳宗海認為與己無關(guān),便不發(fā)言。領(lǐng)導(dǎo)開會時發(fā)話:有些人犯過嚴重錯誤,還不主動交代。陳宗海一想:這不沖著我來的嗎?但誰能證明他的清白呢?這樣下去豈不又是沒完沒了。他覺得自己搞定不了這事。左思右想,他向單位請了個長假,回家了。
1955年年底,蘭州開始公私合營。陳家的砂鍋作坊和其他幾家砂鍋作坊合在一起,組成陶器手工業(yè)合作社。此時的陳宗海已經(jīng)結(jié)婚生子。公私合營前,全家憑靠父親一人的手藝倒也過得去。但合營后所有人都變成了工人,他不能再賴在家里啃老。合作社領(lǐng)導(dǎo)說:你都這么大了,還指著你爹過啊?他當上了合作社的會計,每月工資六十元。
進入1956年,形勢加速變幻。陳宗海的會計沒當上兩個月,就被七里河區(qū)輕工業(yè)聯(lián)社成立的職工業(yè)余學校調(diào)去當掃盲教師了。白天給領(lǐng)導(dǎo)些材料搞宣傳,晚上給學員上課。
“大鳴大放”里,陳宗海一句話也沒敢說。領(lǐng)導(dǎo)找他:你談?wù)劼?總有些看法嘛。陳宗海心想,給毛主席畫眼淚的事讓他晦氣了好幾年,我哪還敢說什么。
一天開會,陳宗海和另一個老師一起抽煙。一片亂哄哄中,整風小組組長宣布:現(xiàn)在開始開會。陳宗海,你不要再說話了。陳宗海大為不忿:我只是抽煙,沒有說話啊,你怎么胡點名呢!
第二天,鋪天蓋地的大字報席卷而來。給毛主席畫眼淚的舊事被抖出來,衍生的各種批判如亂箭般飛向陳宗海,他奮力爭辯。1958年4月10日,整風小組領(lǐng)導(dǎo)宣布,陳宗海問題嚴重,態(tài)度惡劣,定為“右派”,保留公職,勞動教養(yǎng),送往夾邊溝。
他記得在領(lǐng)導(dǎo)宣布的勞動教養(yǎng)條例里,曾提到不愿參加勞教的可以開除公職自謀生計。他打算放棄公職,這樣就能免于勞教。但學校有個反右積極分子來到陳家,向陳母借走了家里的戶口本。陳宗海晚上回家一看,自己的戶口已經(jīng)被注銷,下面寫了一行字:遷往夾邊溝農(nóng)場。“這個王八蛋叫安殿策。”提及此事陳宗海仍難掩憤怒,“人和人的關(guān)系已經(jīng)劃到階級敵人了,再沒啥客氣了。”
家里老父親說了一句:“這一次不得了!标愖诤s不以為然:最多一兩年。他親眼所見,1949年的肅毒運動中,舊社會的抽大煙的人被關(guān)進戒毒所勞教,國家管飯,一兩個月到半年,有些輕微勞動,戒了毒就給放回來。“我還沒壞到吸毒那程度,時間還能長嗎?”
求被捕
在夾邊溝,陳宗海認識了俞兆遠。
俞兆遠是蘭州市西固區(qū)勞資科科長,因為一句“征公糧再賣給農(nóng)民是脫褲子放屁多此一舉”被打為“右派”,送到夾邊溝。這是個聰明人,在夾邊溝口糧再吃緊的時候也沒有找家里要過一分錢。俞兆遠跟管教干部和分隊長混得好,“勞動偷懶;怀隽,到處偷吃的”。在這里,他與陳宗海成了好哥們。
陳宗海積極改造的愿望終于在1959年的勞動節(jié)徹底破滅。三千“右派”在此前的勞動中拼盡全力,卻只有三人被宣布摘帽;丶业南M脑絹碓矫烀,這年國慶過完,陳宗海一下子垮下來,連打飯的力氣都沒有了。
俞兆遠看陳宗海累成這樣,便跟隊長建議,把陳調(diào)去放水組。那是個輕巧活,挖口子堵口子。重要的是,休息時可以在菜地里偷莊稼吃。
“偷著吃,不偷活不了,”陳宗海說,“可能我比別人偷得還多一些。”陳宗海偷大田里的東西,土豆、洋芋、糜子、麥粒,一切能吃的都偷著吃。但他有個原則:偷公家不偷私人的,別人的東西不能偷,那都是救命的。
有天夜里,陳宗海跟俞兆遠閑聊。俞兆遠無意中說起,老家有人過來探親,說城郊農(nóng)場勞改犯的生活比這里“右派”好得多。勞改犯每天只勞動八小時,每人每月的口糧是四十斤,這比那卻是十個小時以上的工作量,口糧卻只有二十四斤。那邊餓死犯人的事比夾邊溝少得多。
陳宗海怦然心動。他尋思能不能自己也換個身份―變成犯人去城郊農(nóng)場。
五月的一個夜晚,他打死了一頭豬,跟人偷偷分了吃了。他的計劃是,來一次刑事犯罪,夠判刑,一兩年就成。但此事竟無人發(fā)覺,陳宗海又喜又憂。喜的是吃到豬肉,憂的是獲罪計劃沒能成功。他又偷了一只羊,還是沒人來找他。
“反革命”
1960年9月,夾邊溝“右派”轉(zhuǎn)移到明水。國慶節(jié)時,農(nóng)場來了個小個子年輕警察,他對陳宗海說,你們怎么還休息呢,要好好干啊。陳宗海隱隱覺得此人有些蹊蹺,他玩笑回應(yīng)道:哎呀,我都把帽子給忘了。
過了幾天,警察把陳宗海叫到辦公室,向他宣布:蘭州市城關(guān)區(qū)法院以反革命罪逮捕陳宗海。
大組長已經(jīng)把陳宗海的行李拿來,警察給陳戴上手銬。第二天陳被送上火車,押回蘭州。在看守所關(guān)了幾個月后,陳宗海被宣布五年勞改。
這下算是了了陳宗海一樁心愿,此時每天周圍都有幾十人在饑寒交迫中死去,他終于可以不在明水農(nóng)場等死了。但自己怎么就“反革命”了呢?
來夾邊溝前,陳宗海與夜校的兩個同事合了張影。照片背后寫了一行字:讓我們的友情如森林長青。任憑它驚濤駭浪,也阻止不了我們對真理的信念。陳宗海把照片掛在家里,過了幾天領(lǐng)導(dǎo)找他談話,說有人舉報,照片后面是他們的反革命誓言,三人里通外國,準備發(fā)展組織逃到印度加爾各答去。陳宗海大怒:哪個王八蛋造的謠,想把我往監(jiān)獄送么?
兩年后陳宗海果然因此事被送進了監(jiān)獄。進夾邊溝后,他的所有通信都在公安監(jiān)控中。公安調(diào)查得出的結(jié)論是,陳宗海等三人是反革命組織,判決陳宗海五年有期徒刑,那兩位同事分別被判四年和八年。
在一種驚喜交錯的荒誕感中,陳宗海開始了納鞋底的勞改生涯。犯人自然不如“右派”們處得舒服,但監(jiān)獄里10年也死不了,夾邊溝再蹲1個禮拜也許就掛掉了,陳宗海想,塞翁失馬焉知非福呢。一年零兩個月后,合議庭推翻了之前的“反革命”判決,他被宣布無罪釋放。
陳宗;氐郊依。老母親看著兒子心疼得直搖頭,眼淚巴拉巴拉掉,一句話說不出來。
對于“右派”來說,并非所有人回到家里都能迎來笑臉。兩年時間妻離子散物是人非者大有人在。俞兆遠回到家中,妻子向他提出離婚。理由是,俞兆遠在夾邊溝吃慣了偷來的生糧食,回家兩年,還要偷面柜里的苞谷面吃。鄰居們都說,俞兆遠的女人不讓他吃飽,逼得丈夫偷家里糧食。
下鄉(xiāng)
麻煩很快又找上了陳宗海。居委會讓陳去派出所參加“學習政治”,月月寫思想?yún)R報。從1962年搞到1969年年底,政治學習一直沒有間斷過。
陳宗海買了一輛架子車,加入街道組織的車隊拉貨度日。拉車第一天,陳宗海心里百味雜陳,自己曾經(jīng)也是個干部啊。又安慰自己:我不是騙人,憑勞動吃飯嘛。一個月下來他能拉到158塊,扣掉稅款,剩了104塊。
好景不長!拔幕蟾锩币婚_始,架子車的工作也保不住了。1969年,陳宗海作為黑五類分子被遣往農(nóng)村勞動。孩子老婆還有那輛架子車,一塊交給了70歲的父親大人。他的下一站皋蘭縣青白石公社,是陳家的原籍。距離蘭州城100華里(1華里=500米),步行一天就能到。
大隊里只有他一個“右派”,周圍都是農(nóng)民。大家都知道他給毛主席畫了眼淚,倒也沒人因為“右派”欺負他。農(nóng)業(yè)社會的古樸和務(wù)實,部分消解了政治高壓的恐懼。陳宗海與所有人一樣下地干農(nóng)活,一起吃大鍋里的稀飯,他與所有村民知根知底。在經(jīng)歷了短暫的陌生后,村民們會毫不猶豫地接過陳宗海遞過來的煙,一起吞云吐霧,上天入地胡侃。
陳宗海卻暗暗為他們悲哀!拔椰F(xiàn)在就想啊,人確實好騙。在農(nóng)村里蹲了10年,上面說他們是貧下中農(nóng),工人農(nóng)民是領(lǐng)導(dǎo)階級,他們就高興得整天在那里刨地!
反倒是幾月一次的探親,卻慢慢從興奮變成了沮喪。穿過一路枯燥的風景,陳宗海蹬車回到蘭州家里,同學和親戚已中止了與陳家的來往,鄰居們閃爍微妙的眼神讓他惶惑。他更愿意蹲在農(nóng)村,在那里,沒人在乎他是一個“右派”。
上世紀80年代時,他看到謝晉的電影《牧馬人》,不禁啞然失笑。電影主人公許靈均也被打成“右派”,來到西北牧場勞動。老牧民視他如至親,一個漂亮的姑娘還看上他,倆人有了一片無憂無慮的小世界。“我們哪有那樣的好運氣!”陳宗海感慨,“農(nóng)民只是占小便宜,所以忘記了階級斗爭。”
這次陳宗海不再敢預(yù)計歸期。每年大隊開大會,讓群眾評議陳宗海一年的表現(xiàn)!八麤]干什么壞事,干沒干好事不知道!贝蠹颐磕甓歼@么說。每年評審報上去,結(jié)果卻總是如泥牛入海。到最后,陳宗海不禁懷疑還有沒有回城的可能。他一遍遍自問:“右派”帽子真的是終生的么?
毛澤東逝世時,陳宗海跟家里找招呼:啥也別說。大隊開追悼大會,不讓陳宗海參加,“其實我也不想?yún)⒓?”陳宗海說,“我覺得沒了他事情會好一些!彼粧焐吓谱,向毛主席相請罪。但他覺得這算不得什么,“‘文革’于我有利,毛這個事毀了他自己!
平反
1978年12月的一天,俞兆遠走在蘭州街頭。路邊電線桿上的大喇叭里開始播出那次著名會議―十一屆三中全會的會議公報。俞兆遠漫不經(jīng)心聽著,他覺著越聽越入耳,最后他趴在欄桿上,豎起耳朵聽完了全文。公報中有一段話,講到了平反問題:
會議指出,解決歷史遺留問題必須遵循毛澤東同志一貫倡導(dǎo)的實事求是、有錯必糾的原則。只有堅決地平反假案,糾正錯案,昭雪冤案,才能鞏固黨和人民的團結(jié),維護黨和毛澤東同志的崇高威信。
俞兆遠想:這下有出頭的日子了。
實際在半年前的4月5日,《關(guān)于全部摘掉右派分子帽子的請示報告》已獲中共中央批準,摘帽工作以及“右派”的安置問題在之后的幾年里陸續(xù)完成。
1980年10月,陳宗海蓋完最后一個章,他拿著畫滿各種遷入遷出標記的戶口本回到家里。從此他再不是一個“右派”。他拿到一千塊錢的賠償,這大約相當于當時工人一年的工資。錢拿到手,他總覺著是一筆意外之財。
俞兆遠也拿到6000元賠償。周圍人都說,老俞發(fā)財了。俞兆遠說,“我窮的時候誰都不上我門,現(xiàn)在什么事都來找我,借錢?算了吧。誰都不借。”
很多人沒有拿到任何賠償,這是個傷腦筋的問題。另一位“右派”劉光祖在退休后的十余年里,堅持為自己在平反前被扣除的工資奔走多年,他找單位、市委、省委……寫過無數(shù)次申訴,無人能為此事負責,或者給出解釋。2007年,老人在病中郁郁而終。
父親勸陳宗海,如果對賠償定案不滿意,可以寫申訴材料。陳宗海搖搖頭:我沒有啥意見,有補償就不錯了。弄不好再加個處分怎么辦?近幾年,關(guān)于“右派”索賠的呼聲開始多起來,陳宗海微笑搖頭:我沒想過要賠償,沒戲的。
陳宗海再次回到家中已經(jīng)四十九歲。此時距離他戴上“右派”帽子,20年彈指一揮間過去了。熟人說:老陳你現(xiàn)在怎么這么不修邊幅了呢,五十年代還挺時髦啊。是的,那會兒還能花半月工資去買雙漂亮的小方頭皮鞋。在農(nóng)場、監(jiān)獄、農(nóng)村,哪里還有講究的條件?現(xiàn)在呢,老了,沒心情了。女兒給他買衣服,他不愿要。他覺得對家里虧欠太多。
像是完成了某種交接,在陳宗海摘帽半年后,85歲的父親撒手西歸。在之前的20年里,父親一直在打著零工幫陳照顧妻兒,這個家庭終究得以保全。在陳宗海遙遙無期的等待時光中,他的頭腦中一直告訴自己:要活下去,一定不能在父親過世前死掉,那就是不孝。
在文教局又干了九年小學教員,陳宗海退休了。如他之前做過的所有生計一樣,人生的最后一份工作也沒能給他帶來任何成就感!皼]有那個事,我可能就是個運動員!彼,眼中掠過一絲遺憾。
2008年,陳宗海在一張報紙上看到章詒和《往事并不如煙》的廣告:舊德的精彩。他并不知道這也是一本講“右派”的書,但出于對“舊德”的興趣,便上街買了一本。同是“右派”,他卻感到強烈的隔膜。書中主角們是他在學生時代耳熟能詳?shù)摹按笥遗伞?他們在運動后依舊開著小車,住著大宅。他開始為半世紀前的那場運動感到困惑:“‘右派’與‘右派’簡直相隔十萬八千里,反右―跟我們有什么關(guān)系呢?”
幾乎所有的接受采訪的“右派”,都會特別說明一句:平時,我很少提起這些事的,這些經(jīng)歷總覺得在人前抬不起頭來。人年紀一大,近期的事情忘得快,那些遙遠的記憶反而清晰起來。俞兆遠怕說夾邊溝,“一提這個事,就好幾天都睡不著覺。”他每晚睡覺前要喝上三杯白酒,帶著幾分醉意,沉沉睡去。
2008年,俞兆遠跟家人來北京旅游,他終于見到了毛主席。在萬千熱切的瞻仰者隊伍里,俞淡淡地看著那位靜臥的老者,在心里說:你這個老人家,過去制定的政策,不但對我不利,對好多知識分子也不利啊。
杖朝之年的俞兆遠拒絕給自己做壽。摘掉“右派”的帽子后,他越發(fā)覺得人生虛無。有個熟人60歲做壽,過后不久便撒手人寰。他感慨壽宴上那些紅花綠花,瞬間就變成了靈堂里的白花。
當年是誰揭發(fā)了陳宗海?陳說他知道那人,是同班同學。上世紀八十年代的一天,倆人各自帶著妻子,在蘭州街頭面對面撞見了。彼此微微點了下頭,便擦身而過。走出去幾步,陳拉拉老婆,“這就是當年揭發(fā)我的人!彼剡^頭,那人也與女人回頭看他們,像是說,看,那就是給毛主席畫眼淚的家伙。
恨他么?不恨,陳宗海說,我一點都不怨他。從此他們再未碰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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