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1月，57歲的楊玉良“回娘家”，離任國務院學位辦主任，重回復旦當校長。3年前，他是從復旦副校長任上離開北上京城的。如今，重回校園的楊玉良謙虛地說自己是“大學校長一年級生”。
　　楊玉良是一個很有決斷力和執(zhí)行力的人。他亦向記者推心置腹，自己既是一個理想主義者，更是一個現(xiàn)實主義者，決策時不允許搖擺，要有可持續(xù)性，不能把自己陷進去套牢。他不欣賞西漢時期的晁錯，也不欣賞宋朝的王安石，盡管他們都是做對的事情，但使用的不是正確的方法。
　　他學化學出身，就職演講卻引用舒婷的詩歌《致橡樹》中的詩句來表達自己的浪漫情懷和治校理念――“我必須是你近旁的一株木棉，作為樹的形象和你站在一起。根，緊握在地下，葉，相觸在云里……”楊玉良告訴記者，他希望大學人仰望天空，同時扎根大地。
　　半年了，楊玉良在復旦各種場合大談理想、理念，就是沒有談具體做什么，很多人疑惑地看著他。其實，楊玉良已經(jīng)磨刀霍霍，他要向大學世俗化動真刀真槍。在國務院學位辦這幾年，他走訪各地高校，看到的圖景是，“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楊玉良痛恨大學如此忙忙碌碌，隨波逐流。
　　“這是荒唐的。”訪談中，楊玉良多次蹦出這句話。
　　
　　
　　世界不完美，需要理想主義
　　
　　《南風窗》：楊校長，你給復旦本科生演講時大談理想主義，說報考復旦者要意識到當今人類社會的不完美，意識到這個國家民族的危機所在，并愿意負擔責任。中國已經(jīng)到了需要重燃理想的時候了嗎?
　　楊玉良：作為大學理念來講，高揚理想的旗幟是永遠的，只是這個問題這些年來似乎不談了，我國實行市場經(jīng)濟后，社會價值觀似乎變得越來越現(xiàn)實，但是一個社會沒有理想不行。回顧過去20年，我們曾經(jīng)風行過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也風行過薩特主義，還討論過新權(quán)威主義，各種主義都沒有真正扎根，最近幾年又開始國學熱。我們在探索，但探索的過程實際上表明我們面臨著一定的迷惘。實際上，我們?nèi)鄙倭艘环N東西，即一種理想、一種信念、一種精神。缺少了這個，你再去尋找什么東西似乎都不是你所需要的。
　　這個世界的不完美性非常清晰。最近的金融風暴，給很多信奉自由資本主義的人狠狠打了一棍子，完全依靠市場經(jīng)濟的手的話，出現(xiàn)了極度的貪婪，暴露了人性中極度無恥的一面。所以在西方《資本論》熱銷，人們都在反思�；剡^頭來看我們自己。也有很多的不完美，盡管我們改革開放30年來經(jīng)濟發(fā)展迅速。但仍然面臨很多問題，社會各個階層之間的矛盾、社會財富分配不公等問題還是存在。
　　《南風窗》：面對世界的不完美，大學該怎么辦?
　　楊玉良：這就是我們將把學生培養(yǎng)成什么樣的人，這就涉及通識教育了，我們不僅僅把學生培養(yǎng)成一個合格的公民，而是要把他們培養(yǎng)成對這個國家、民族、全人類富有崇高責任感的人。他應該有崇高的理想主義，他的心中應該對人類的未來有一種設想。理想主義雖不可及，但心可向往之。
　　我們的通識教育要給學生灌輸理想主義。但是又要有現(xiàn)實主義，這就要求學生一定要參加社會實踐，使得學生對理想和現(xiàn)實之間的差距有切身的感受。然后有責任去推動社會向著理想的方向前進。當下，在大學高揚理想主義的旗幟尤其重要。如果大學都沒有了理想主義，那社會哪里還會有呢?大學要像溫總理講的要“仰望星空”。所以，我們培養(yǎng)的學生要有理想主義，要有廣博的知識，要有全人類的全球的眼光，最后才是有特定的專業(yè)知識。
　　這個順序也反映了通識教育的要義。
　　《南風窗》：我試著作為一名復旦的新生來回答你的問題，“為什么我來復旦”，來復旦要讀一流的書。做一流的人，最后建一流的社會。
　　楊玉良：是的。
　　《南風窗》：這就意味著復旦要教育自己的學生畢業(yè)后不要以財富為追逐的目標，這會帶來價值觀的維新和整合，并形成新共同體。
　　楊玉良：談到收入問題，很多暴富起來的人都把自己的暴富當成是理所當然，不會反省自己的收入是否合理。中國為什么還沒有把捐贈文化形成為一種很好的風尚，這跟我們社會和個人缺乏反省能力有關(guān)。現(xiàn)在的中小學教育就很成問題，家庭通常會跟孩子說，不能輸在起跑線上，這是一種誤區(qū)，社會除了競爭難道就沒有其他了嗎?互相幫助、尊老愛幼在哪里?所以，我們現(xiàn)在要弘揚我們傳統(tǒng)文化中很多優(yōu)秀的東西。
　　《南風窗》：但是很多有理想主義情結(jié)的學生踏上社會之后卻跌得很慘。被磨掉了理想主義情懷。
　　楊玉良：這是因為他們在理想主義的另一面――知識功底不足、現(xiàn)實主義不夠，就會在處處碰壁后銳氣棱角全無，變得極其世俗。理想主義者受挫之后，完全可以回到自己的心靈世界，休養(yǎng)生息，整裝待發(fā)，理想主義者不會失去信心。但他同時也必須是一個現(xiàn)實主義者。這就要求他必須立在民眾當中。必須扎根在草根階層。跟基層在一起，就不會成為一個獨裁者，也不會是空中樓閣。這就是我就職演說中所引用的舒婷的詩句，“葉聳向云天，根扎在大地”。拒絕“娛樂版通識教育”
　　《南風窗》：復旦在本科生教學改革上最大的創(chuàng)新和特色就是推行通識教育，你作為新任校長，怎么理解通識教育?
　　楊玉良：現(xiàn)代大學教育制度引進中國之后多數(shù)都是成功的，但是很遺憾把中國古代書院制給廢了。中國古代的書院制很像現(xiàn)在的研究生院，而且是通識教育。我們要注意一個傾向，通識教育可不是一個娛樂版的知識普及教育。把各種各樣的知識給你一點，這就叫通識教育?
　　教育的真諦是“在教師的指導下，教會學生獨立思考的能力”。教育不是簡單地拓寬知識面，而是教會你一種綜合而獨立的思考能力。恰恰，綜合的思考能力是中國傳統(tǒng)文化最強的，西方文化強在邏輯思考能力。東方文化吸收了西方理性的、分析的文化后所融合出新的文化思維方式將會主導21世紀。通識教育就是告訴學生主導未來世界的文化是什么，然后教會他們獨立思考的能力。
　　有人將通識教育簡單地理解為人文精神教育，錯了。大學是沉淀人類文化精華的-地方，大學也是創(chuàng)造人類新文化的地方。我們要向?qū)W生同時傳遞科學和人文的精神。
　　《南風窗》：有了這樣的理念，準備怎么做?
　　楊玉良：任何一個國家的教育都不可能是復制其他國家的教育，因為教育是文化的傳承，脫離了本國文化談教育是荒唐的。北大陳平原教授說過，“中國要辦成世界一流大學的話絕對不是歐美大學的凱旋�！敝袊�的通識教育要成功的話，絕對不是歐美通識教育的凱旋。我們必須要研究中國歷史上的通識教育，比如書院制，集古今中外之優(yōu)點。
　　是“H”型還是“N”型好呢，“H”型代表下面是通識教育，上面是專業(yè)教育；N型代表先是通識教育多，然后逐步增加專業(yè)教育。歐洲是N型，美國是H型，美國的方式培養(yǎng)成本極高。中國作為發(fā)展中國家，成本必須考慮，怎么樣在有限的時間和成本的基礎上獲得好的效果。復旦的通 識教育要走向精細化，不同學科和不同專業(yè)間課程設置是不一樣的。
　　
　　自主招生會穩(wěn)一穩(wěn)
　　
　　《南風窗》：有人說，如果沒有自主招生配合，通識教育推行會很艱難。
　　楊玉良：關(guān)鍵的第一步當然是選水把最好的人才選進來，一種好的辦法就有機會選到更多優(yōu)秀的人才�，F(xiàn)在本科教育是一種大眾化的教育，大學不得不根據(jù)自己的教育方式來選擇人才，這是大學對自主招生的動力所在。但自主招生和通識教育的關(guān)系不是那么絕對，因為自主招生只是一小部分學生，通識教育是對所有的本科生。教育上有一種理念，每個人都是可造就之才，關(guān)鍵是造就成什么才，應該說。自主招生為推動通識教育奠定了一個良好的基礎，帶來了一股新風。創(chuàng)造了一定條件。
　　《南風窗》：目前全國高校中復旦自主招生名額最多，而且試行面試錄取這種全新的模式，還把權(quán)力交給教授。
　　楊玉良：在選材上，判斷起來最準確的不是一張考卷，實際上是教授。教授們畢竟接觸過大量學生，有相當?shù)慕?jīng)驗和教育學知識、心理學知識等等，他們對學生的判斷�？倸w是比較準確的，總會比一般的考卷要好得多。比如說，研究生讓導師來選，好多人說，這不公平。但是，只要導師不把自己的親戚朋友選進來的話，導師來選是最公平的。因為我很清楚，你能把研究做好，把博士論文做得好，而他做不好，盡管你考試考得不好。
　　當然現(xiàn)在的自主招生仍然是一個過渡做法。如果高等教育全國平均毛入學率達到50％，也就是每一個高中畢業(yè)生人人都有機會上大學的時候，招生方法又得改變。我相信未來是一種百花齊放的局面，這對國家培養(yǎng)各種類型的人才是有利的。
　　《南風窗》：但是社會質(zhì)疑復旦模式的公平性。
　　楊玉良公平是有界限的。什么叫公平?有人說分數(shù)面前人人平等，這是一種公平。但真的公平嗎?比如說，考大量記憶性的東西，好的人肯定都高興了，但是對思維能力很強、記憶力不強的人呢，對他來講不公平。還有人說，讓每一個人的智力發(fā)揮到極限，這也是一種公平。譬如說，高考不能讓一部分人的智力發(fā)揮到極限，但是自主招生可以，這是另外一種公平的發(fā)現(xiàn)。又有一種說法，讓每一個人有平等的機會接受高等教育，這也是一種公平。所以，任何一種公平都是有一條界限的，任何一種招生模式都無法做到完全公平。
　　我們現(xiàn)在在外省市試點，都是派教授到當?shù)厝ィ�就是為了減輕農(nóng)村孩子的壓力，在當?shù)貙崿F(xiàn)相對的公平。人類還沒有找到一條真正非常好的道路，來保證人人平等。關(guān)鍵是，公平的定義是因形勢因環(huán)境而變的。
　　
　　學生期望值下降了
　　
　　《南風窗》：今年經(jīng)濟危機背景下，復旦學生就業(yè)情況遇到挑戰(zhàn)嗎?
　　楊玉良：復旦就業(yè)簽約率，跟往年相比幾乎沒有什么差別。但是，似乎后面增長的勁，沒有往年大。當然，這個只是預測。另外，跟學生期望值下降是有關(guān)系的，比如3500元月薪的工作原來我是不簽的，結(jié)果他簽了。情況還不錯。
　　《南風窗》：支持大學生去農(nóng)村當村官嗎?
　　楊玉良：我支持。我就說我們國家也有不少的危機。這個危機不是說我們國家什么東西沒做好，而是整個國家在轉(zhuǎn)型的過程當中，東西部的差別是很大的，需要一大批受過教育的人到欠發(fā)達地區(qū)去。首先能改變欠發(fā)達地區(qū)人的思想觀念。落后首先是觀念落后，觀念落后經(jīng)常導致拿著金飯碗討飯。所以。好多成功的村官一看，遍地是金啊，然后利用當?shù)刭Y源，馬上就把老百姓的生活提升上去。
　　遺憾的是，現(xiàn)在不少的年輕人不愿意去。他們對這個國家，對這個民族，缺乏這個感情。其實，比我們當時下農(nóng)村好多Yo--我們當時下農(nóng)村是遙遙無期的�，F(xiàn)在你去一下是讓你回來的，而且國家還給你很好的待遇，很好的工作。
　　
　　校長的四條標準
　　
　　《南風窗》：其實大學校長不僅屬于某一所大學，也是屬于社會的，他也要站出來跟民眾對話。
　　楊玉良：我認為，大學校長應有幾點要求。第一，他是先進文化的代表。他不一定真的這么好，但是人們這么看你。第二，他是社會道德的楷模。第三，他是大學里教育思想和教育理念的精神領(lǐng)袖。第四，他是大學整個學科建設的總體設計者。這是最基本的，還不是教育家的標準。
　　有人說，大學校長職業(yè)化，我不相信這一點。世界上沒有一個專業(yè)專門學習如何當大學校長。所謂的職業(yè)化只是說，你既然當了大學校長，就要把這個事情當成一個職業(yè)、一個事業(yè)。大部分校長原來都是專家，都是某個領(lǐng)域里非常出色的學者。既然當了校長，就應當擺脫原有專業(yè)的限制，不要把你專業(yè)的思維方式，轉(zhuǎn)移到校長的位子上來，應該用更寬的思維來思考問題。
　　《南風窗》：大學校長如果做到這四點，可以帶來哪些積極變化?
　　楊玉良：眼下，大學承擔一個非常重要的任務，就是中華文明向整個世界的傳播和交流。中華民族當前一個極其重要的任務，就是在全人類和全球的視野下，要構(gòu)建一個宏大的文化發(fā)展戰(zhàn)略。而這個戰(zhàn)略的構(gòu)建和實施，最重要的一個機構(gòu)就是大學，尤其是綜合性的大學。
　　我在德國做博士后的時候，德國的一個教授就跟我說過一句話，他說這個世界上只要有人會說德語的地方，就有德國的利益。這個世界上哪里有人知道康德和黑格爾，那么他們就懂得我們德國人是怎么思考的。非常精辟!為什么外國人對中國處理達爾富爾問題指責那么多，其實中國人已經(jīng)做得很好了。你不能認為他們?nèi)�都是反華的。我再引用一個人的話，撒切爾夫人博客里的話，她說你們都鼓吹中國威脅論，但是我要告訴你們，中國沒有什么可以威脅世界的，因為中國從來沒有輸出過思想和主義。你想想，我們應該做什么?
　　
　　拒絕平庸不容易
　　
　　《南風窗》：目前國家正在征詢教育中長期規(guī)劃意見，你最關(guān)心什么?
　　楊玉良：我最關(guān)心大學的體制。大學的管理體制，包括國家對大學的管理體制和大學內(nèi)部的管理體制。體制順了，什么都順。管理體制是一個非常復雜的問題。現(xiàn)在人們一般都不太敢提�！度嗣袢請蟆飞嫌羞^一些討論。有人批評教育部對大學管得太多了，但是又不愿意直接說。實際上，教育部自己也有體會。
　　國家對國立大學，到底管哪些事情?這個一直有一個博弈的過程。很多文章都在強調(diào)尊重大學辦學規(guī)律，潛臺詞就是你不該管的東西你不要管。這種話說了，等于沒說�，F(xiàn)在中國人說話有個缺點，總想隱隱蔽蔽，總想遮蔽一些什么東西。要么就是過度。大談自主權(quán)。
　　我們研究。下美國大學的歷史，尤其是私立大學，你吃人拿人的你就不自主。美國私立大學到二戰(zhàn)之前，是非常自由的，到了二戰(zhàn)的時候，為了反法西斯，所以美國政府就安排了大量的資金，要開發(fā)新的武器。給了錢就得按政府的指示做啊，所以它失掉了一部分自主權(quán)。二戰(zhàn)勝利了，它就反彈了，這些學校就強調(diào)要自主權(quán)，要學術(shù)自由。到了60年代以后呢，工業(yè)界介入了，工業(yè)界給錢建了很多研發(fā)中心，又不自由了吧。由于冷戰(zhàn)，軍方又給了錢，又不自由了。所以到了60年代末，又一次反彈。永遠在這之間拉鋸。
　　關(guān)鍵在于，在這中間要構(gòu)建一種非常好的機制，就是大學內(nèi)在基本的教育和科研規(guī)律要得到保持，然后滿足國家社會、經(jīng)濟、政治、文化發(fā)展的需要，可以有很好的彈性。就像我們以前說的，政治也不要沖擊業(yè)務。但也不是提到大學自主權(quán)就是不要管什么外面的事情，兩耳不聞窗外事，這不可能的，否則，辦大學干嘛?
　　《南風窗》：現(xiàn)在大家都在比較北大還是清華培養(yǎng)的政治家多，復旦會跟風嗎?
　　楊玉良：我不以國內(nèi)和國際上任何一所大學作為復旦的參照。或者說，博采世界上所有優(yōu)秀大學的長處，作為我們的辦學理念。
　　首先，要辦一所真正的中國的大學，這是非常重要的。其次，又是世界一流的大學。否則你辦成世界一流大學，COPY了一所MIT，COPY了一所哈佛，COPY了一所耶魯，不行的。我強調(diào)復旦兩條都不能丟掉。否則這所大學看上去跟耶魯一模一樣，跟哈佛一模一樣，這是一種失敗。
　　《南風窗》：做世界一流大學有時間表嗎?
　　楊玉良：沒有具體的時間表。我希望，過若干年，復旦大學至少能跟世界上最好的大學叫板。跟他叫板的意思是什么?我指的是，有那么一批學科均勻分布在人文社科、理科、醫(yī)科，能夠與世界上最前面的50所大學叫板。也就是咱們拿出來比一比，我不會比你差多少。這個目標是很難很難的。但只要中國經(jīng)濟繼續(xù)發(fā)展，這一點我也是樂觀的。
　　《南風窗》：做世界一流大學，現(xiàn)在面臨的最大困難是什么?
　　楊玉良：最大的困難在于理念和觀念。我們的教師準備好了沒有?我不僅僅指教師的業(yè)務水平。我們的教師有這個胸懷嗎?有沒有這個意愿?有沒有那個信心?如果大家有信心，我們就可以實現(xiàn)75％的愿景。思想先行，然后咱們再來解決具體問題。否則要解決什么具體問題，別人還不理解，干嘛要那么做?就是要取消那些俗氣的東西。我一直說，有多大的胸懷才能做多大的事情。胸懷沒到，啥都不行。高風亮節(jié)沒有了，知識分子的骨氣也就沒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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