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華:激進主義的再思考——從臺灣談起
發(fā)布時間:2020-06-17 來源: 短文摘抄 點擊:
前幾年,我應邀在臺北的一所大學擔任客座教授,待了一個學期,還去了臺灣的中部、東部、南部的7所大學交流、講課。我看到一個現象,就是在臺灣社會,雖然“臺獨”思潮嚴重泛濫,還有其他社會問題,但依然保存著較為濃厚的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氛圍,特別是臺灣的普通民眾,保有很多傳統(tǒng)的美德:純樸、善良、厚道、禮貌,不以惡意看人,樂于助人,而且尊重傳統(tǒng)、尊重祖先,那種奸詐、刁滑、坑蒙拐騙的人,很少看到。
一位臺灣教授對我說,你要知道什么是明清時代的農民,就看一看臺灣南部的農民,那兒還保存著“古中國”的氛圍。這位教授的話可能有些夸張,但從我的接觸看,情況大體如此。我看到的是,在這個高度商業(yè)化的消費社會里,“傳統(tǒng)”和“現代”有機交融,這里說的“傳統(tǒng)”不僅指習俗,也指人的態(tài)度和精神狀態(tài)。比如在臺灣教授家里和鄉(xiāng)下普通農民家里,電視機、冷氣機和祖宗牌位十分協(xié)調地相處在一起。再比如,城鄉(xiāng)很多人隔三差五就去廟里上香拜菩薩,老人去,中青年也去。不能說他們都愚昧迷信,因為臺灣的教育普及率非常高,老百姓大都識字,大學畢業(yè)生在總人口中的比例在東亞地區(qū)據說是最高或次高的。
在與研究五四思想的名家林毓生先生的交談中,我談及上面那些觀察。林先生說,這與臺灣沒有受到五四文化的影響有很大關系。應該說,這是符合歷史事實的:五四在臺灣的影響確實很有限,只是局限于少數知識分子和他們的組織“臺灣文化協(xié)會”,對一般社會層面,尤其對社會的基層,基本沒產生影響。在日據時代,臺灣沒有發(fā)生從五四思想中來的大規(guī)模的政治和社會運動,國民黨或共產黨類型的社會改造的實踐,在臺灣都不存在。臺灣上世紀20至40年代的都市里出現的所謂“社交自由”的“新文明”,是來自日本的“文明開化”的產物,和五四沒有關系。
這些年學界關注一個問題——對五四激進主義的反思。我的看法是:一、從歷史的脈絡看,確實存在五四激進思潮這個重大現象。二、這種思潮的發(fā)生有其深刻的社會歷史和思想背景,不是幾個人憑一時沖動就可以形成風潮的。三、這股思潮對中國發(fā)展的影響是多重性的,既有正面價值,也有很多教訓。四、阻礙中國發(fā)展的是幾千年的專制主義,它是一個體系,包括制度層面、心理層面和思想價值觀層面,把它籠統(tǒng)歸之于傳統(tǒng)文化,是很表面化的。
簡言之,五四激進思潮的產生是中國近代全面危機的反映,危機迫使中國走上全面變革的道路,這就是從思想革命到政治革命,再到社會革命,以求建立能自立于世界的現代民族國家。問題是,在達成這個目標后,這幾種革命漸次向更高階段遞進,進入到不斷純化思想的精神價值領域的革命,由此再帶動政治革命、社會革命和思想革命。從此生生不息,不斷革命。在激進和更激進的上升中,激進主義的革命政治進入一切領域,從而阻滯了社會經濟、文化的發(fā)展。也就是說,從激進主義思潮很容易滑入一種叫做“無限革命”的軌道。而另一種革命的模式是所謂“有限革命”,它以政治革命的完成為目標,尤其不觸及精神價值領域,因為精神價值領域是一個很特別的領域,它有其堅固性,它的變化在很大程度上隨社會變革而來,是一種漸進的、自發(fā)產生的過程。人為地使用政治的手段去推動這個領域的“革命”,其效果可能相反,這已被20世紀的歷史所證明。
在談到這些問題時,我不是在苛求我們的五四前賢,對于陳獨秀先生那一輩人,我們永懷敬意。那些激進主義的負面性問題,有的與他們那一輩人有關,也有一些是后來者的認識誤區(qū),如斯大林模式的影響。陳獨秀先生的思想遺產有許多在現在也是有積極意義的。在21世紀的今天,我們紀念陳獨秀等先生,在肯定他們的巨大價值的同時,也指出他們的時代局限——這才是真正的紀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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