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一寧:脫胎換骨紀實
發(fā)布時間:2020-06-14 來源: 短文摘抄 點擊:
公元1957年1月初,夜幕籠罩著北京前門火車站。
嗚!“北京——蘭州”的列車慢悠悠地啟動,拖著沉重的尾巴,呼哧,呼哧,沿著京廣線向南行進。
車廂里,一群剛二十出頭的大學(xué)生,臉貼著煙霧彌漫的車窗,望著向后馳去的紅墻、綠瓦、高樓、庭院、樹木、行人……沒有送別的人,一個也沒有!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痛苦?悲傷?凄涼?惘然?惆悵……想到這一去,不知哪年哪月能再回到這從前魂縈夢繞的地方,不由自主地都在心里反復(fù)低吟:“……再見吧北京……再見吧母!8N覀円宦菲桨舶!”不知不覺地,低吟變成了低唱,低唱又變成了放聲歌唱;
開始是一人,接著是兩人、三人、四人……不一會兒,便成了全車廂幾十人的合唱。徐美英主動站到列車中央,揮臂指揮,L君也拉起了那從南洋到北京形影跟隨的手風(fēng)琴。這是我們曾十分自豪地歌唱的《青年團員之歌》。然而,現(xiàn)在失去些進行曲的豪邁,多了些失落的憂傷,有人甚至流著眼淚。唱到第二段時,都異口同聲地作了相同的改動。這是大家共同的心聲。
…………
我們自幼向往的一切,
寧死也不能讓給敵人。
青年團員們集合起來踏上征途
萬眾一心捍衛(wèi)真理。
我們再見吧,親愛的北京,
請你吻別你的兒女吧!
再見吧,母校!
別難過,莫悲傷,
祝福我們一路平安吧!
再見了親愛的母校,
勝利的我們定要回來!
再見吧,北京!
別難過,莫悲傷,
祝福我們一路平安吧!
…………
我們曾經(jīng)魂縈夢繞的首都啊,北京!我們親愛的母校啊,母親!你們聽到了嗎?祝福了嗎?
我們是北京師范大學(xué)入了“另冊”的應(yīng)屆畢業(yè)生,在“沒有問題”的同學(xué)離校三四個月后,終于結(jié)束了四五個月的學(xué)習(xí)、勞動和交代,拿著學(xué)校統(tǒng)一買好的車票,上了這趟列車。說是“畢業(yè)生”,卻沒有拿到畢業(yè)證書,說我們是不合格的,是“廢品”。在校幾個月的“學(xué)習(xí)、勞動和交代”,其實是要我們承認“罪行”,做到“口服心服,永不翻案”;
更重要的是等待給我們做結(jié)論——作判決,也許是需要做的“判決”太多太復(fù)雜的緣故吧,我們離校前看到的并不是公安局鉛印的、最次也應(yīng)該是油印的“判決書”,而是一張可能是由黨支部審議通過的(據(jù)說,沒有黨支部的班級,便由團支部執(zhí)行這一任務(wù)),手抄的《X X X問題的結(jié)論和處理意見》,或者干脆是《結(jié)論和處理意見》,要我們過目并在其上簽字之后,便立即被收了回去。當(dāng)時,誰都認為,那只是象每年都做的“鑒定”之類的東西,沒有多大用處的,誰會想到,它竟是決定我們此生命運的“判決書”。∷远紱]有想到向“組織”要一份,以備后用。鬼使神差地,我看了之后卻模模糊糊地覺得,那上面寫的不是真實的我,現(xiàn)在不允許我問,總有一天我得問個清楚。恰好衣袋里有筆和一片紙頭,我便偷偷摸摸地把它抄了下來(見我的另一篇文章《我是怎樣成了“蛇”的》)。但是,下款的“審查人”等我竟沒有寫!當(dāng)時我認為不會發(fā)生背著牛頭不認帳的事,書本告訴我們,這不是共產(chǎn)黨人的品質(zhì)。
在這份“判決書”上簽字之后,我們便走上了征途。盡管我們無法抑制內(nèi)心的憂傷和惘然,卻仍然固執(zhí)地認為,這只是孩子學(xué)步不小心摔了一跤而已。對這樣的孩子,哪個母親不是說“不要緊,爬起來再走”的呢?毛主席他老人家不是也說過大意是這樣的話嗎?“……沒有犯過錯的人是沒有的……犯錯誤是難免的,只要改正就好了……”?我們絕不認為,自己從內(nèi)心相信和熱愛的黨、從內(nèi)心尊崇的偉大領(lǐng)袖,在未來的歲月里,會冷酷地、毫不留情地鞭笞我們這些懷著滿腔真誠,說出內(nèi)心真實想法的孩子。
列車到了南行的終點站——鄭州。一路上下去了不少同學(xué),半夜里來到這個南來北去、東來西往的樞紐站,又下去了一批。原來擠了差不多一個硬席車廂的同學(xué),現(xiàn)在更少了。當(dāng)列車又呼哧、呼哧地啟動的時候,在那黑暗的一角,傳來了一男一女哀傷的二重唱,也許是借此排遣對現(xiàn)實的迷惑和對明天的茫然吧:
我親愛的手風(fēng)琴你輕輕地唱,
讓我們回憶少年的時光,
春天駕著鶴群的翅膀飛到遙遠的地方。
過去的事情就讓它過去,
我們并不惋惜。
嗨……嗨……我們深厚的戰(zhàn)地友誼,
就在那行軍路上溫暖我們的心,
道路引導(dǎo)我們奔向前方
…………
順著歌聲望去,女的是和我同系不同班的S 君,男的該是她的朋友吧?沒有見過。為什么兩人都上了這趟車?在黨號召青年團員幫助黨整風(fēng)的日子,聰明的女同學(xué)都棄黨的號召于不顧,而忙于找個戶口在北京或上海的男朋友,以便填寫畢業(yè)志愿時,能借男朋友之名,名正言順地永遠留在北京或上海。只有單純幼稚而又以天下為己任的傻瓜,才會為了使黨更加偉大、光榮、正確而誠心誠意地幫助黨整風(fēng),并且在填寫畢業(yè)志愿時,大義凜然地填上:青海、新疆、甘肅、寧夏、黑龍江;
甚至什么也不填,只寫一句活:祖國人民的需要就是我的志愿。那年西藏沒有名額,不然也會填上“西藏”的。就在這時候,同學(xué)中悄悄地流傳著一個消息,說S君有個在總政歌舞團的男朋友,一個勁地追她,而她卻全心全意地選擇了在政治教育系的中學(xué)同學(xué),并且以為他獻出她的第一次,來回絕了那總政歌舞團的朋友。填寫畢業(yè)志愿時,兩人都填了甘肅。大概那便是她那學(xué)習(xí)政治教育的男朋友了。可謂郎才女貌,十分般配……為什么?他也上了這趟車?
過了鄭州,列車沿著黃河西行。這條中華民族的母親河,在列車旁邊時隱時現(xiàn)。從車廂里往外望,偶然能看到奔流的渾黃河水,有時能看到陡峭的懸崖和垂掛在崖上的枯枝,多數(shù)時候卻只能看到布滿黃土、碎石的寬闊河床中,一條細細的黃水,似流非流地喘息,完全沒有“黃河之水天上來”的洶涌澎湃氣勢。一種情緒又油然而生,痛苦?悲傷?凄涼?惘然?惆悵?……我也說不清。
美麗的梭羅河,我為你歌唱,
你的光榮歷史,永遠記在心上,
旱季來臨,你輕輕流淌,
雨季時波濤滾滾,你流向遠方。
你的源泉是來自梭羅,
萬叢山送你一路前往,
滾滾的波濤流向遠方,
一直流入海洋……
這歌聲像是應(yīng)和我的情緒,沙啞,緩慢,低沉,是L君拉著手風(fēng)琴在自彈自唱。莫非這母親河激起他對遠方的母親河的思念,想到慈愛的母親,為未能回去孝敬媽媽而深深憂傷?一個華僑,懷抱熱愛祖國的赤子之心,舍棄優(yōu)越的物質(zhì)生活條件,告別白發(fā)蒼蒼的爹娘,來到這一窮二白的大地,竟落了個戴上帽子有家歸不得的下場!
列車員報告,西安到了。許多人從行李架上拿下大包小包,下了車。L君下去了,S君也下去了,列車呼哧、呼哧啟動之后,她的男朋友仍然孤零零一人站在車門前招手,久久地。看來,這對情侶分手了。為什么?自愿的?不可能。若是自愿的,早就可以分,還可以留在北京。那么,是強行拆開的?可能,但是不叫“強行”,是“愛護”,你劃不清界線嗎?組織幫你劃清。這樣的例子,我們班還有……
車窗外,白雪紛飛的天底下,廣漠的黃土荒原之中,時不時出現(xiàn)一片片古舊的房屋,墻壁、瓦片都是土黃色。有時還能看到房檐下一串串金黃的包谷,火紅的辣椒……終點漸漸近了,北京、母校、父母越來越遠了。等待著我們的將是什么?路,有多長?怎么個走法……
只剩我們?nèi)齻,肖敦煌、徐美英和我,背著還不算太重的背包,孤零零地站在月臺上。還沒有到達終點,眼前的蘭州火車站被包裹在工棚之中,我們往哪兒去?背著背包在附近轉(zhuǎn)悠了半天,總算找到一間一面用竹蓆擋風(fēng)的尚未蓋好的旅館,住了進去,和衣而臥。還好,有徐美英作伴,否則真會嚇得半死——凡有人的地方便不會沒有色狼。如果說,在此之前我們都還一直在“不知天高地厚”的空中樓閣里做夢,那么現(xiàn)在是腳踏黃土地,開始“生活”了。
次日,好不容易地在曲里拐彎的胡同里找到長途汽車站,買了到西寧的汽車票。為了填飽肚子,隨便地在附近飯館吃了兩頓飯,每頓都是一大碗又麻又辣的羊雜碎湯泡大餅,倒是辣得沖跑了渾身的哆嗦。晚上又回到那一面是竹蓆的房中過了一夜。第三天,一早就起床(這“起床”只是個慣用語。其實既無需穿衣著褲,也找不到水可以洗漱),高興地伸展四肢,長舒了一口氣:終于快到家了!
我們從火車站取出行李,一個從南到北緊跟著我們的鋪蓋卷,一點衣服,及用裝衣服的箱子裝的沉甸甸的一大箱書籍和講義:我們始終認為,書本便是知識,知識便是力量,是我們?yōu)樽鎳鵀槿嗣穹⻊?wù)不可須臾無的工具,寧可把別的東西丟了,也不能把它們丟棄。顧了輛架子車,從火車站拉到汽車站。
汽車是一輛新出產(chǎn)的解放牌大卡車,車頭后面是個大車廂,頂上蓋了個兩頭透風(fēng)的帆布篷。車廂里沒有座位,更沒有行李架。行李全得交給車站的工作人員,然后,由他們不由分說地扔到車廂里,不管里面裝的是破衣服、臭書本、還是珍珠寶貝。再由他們把這些軟的硬的、方的圓的、長的短的行李,從前到后,排成三排。兩邊兩排靠著車廂兩邊的欄桿,中間兩排則緊緊挨著。這便是座位。
乘客按車票的順序上車。既沒有踏板,也沒有梯子。車廂里已經(jīng)擠滿了行李,車屁股的擋板也不能打開。唯一的方法是,跳起來雙手抓住車欄桿的高頭,再引體向上翻越欄桿,跳入車廂。這對于沒有在軍訓(xùn)中練過翻越障礙,在勞衛(wèi)制鍛煉中引體向上又從未及格的我們,是一大考驗……
在工作人員的監(jiān)督之下,乘客分四排坐在三排行李上。兩邊兩排背靠車廂欄桿,臉向中間;
中間兩排則背靠著背,臉幾乎碰到對面人的臉上,膝蓋犬牙交錯地緊緊相挨。
“嘀!嘀!”汽車開動了。多么高興!我們快到家了。多么自豪!我們坐著我國自己出產(chǎn)的大卡車進藏了,就像當(dāng)年文成公主一樣!
朱總司令說,青海是祖國一個十分可愛的地方,號召有志青年去貢獻青春,去把她建設(shè)得更美麗。當(dāng)年在《中國青年》雜志、《中國青年報》上發(fā)布這消息的同時,發(fā)表了許多有關(guān)青海的報道,還發(fā)表了畫家董希文的好多油畫,如《春到西藏》,《長征路線寫生集》等。報道中、尤其是畫中的西藏、青海美極了,猶如人間天堂。看了這些宣傳報道之后,我們決心把自己的青春貢獻給這十分可愛的地方。我們?nèi)瞬煌,可畢業(yè)志愿的第一志愿都是青!,F(xiàn)在,來到這十分可愛的地方了,我們睜大眼睛,要捕捉出現(xiàn)在眼前的美麗景色。然而,呼呼的刺骨寒風(fēng)挾著粒粒泥砂,藉著汽車行駛的高速,從車頭至車尾穿堂而過,刺得我們睜不開眼睛。而且,雙手漸漸不聽使喚了——凍僵了;
不久,雙腳也凍得不能動彈了。更糟的是,肚子也開始咕嚕咕嚕叫了,似乎在向我們示威:再不加油,就斷了你們的卡路里。這才想起,一早起來,在興奮和急忙中竟忘了吃飯?纯粗車某丝,頭戴皮帽,還耷拉下帽檐;
身穿翻羊皮大衣,還豎起寬大的領(lǐng)子,把整個身子縮在大衣里,幾乎每人都拿著個黑糊糊的饅頭還是餅子在啃。我們呢,身上不過是一件薄薄的棉衣,還是從家鄉(xiāng)帶到北京,穿了四年,現(xiàn)在又穿在身上的。衣箱別說不知坐在誰的屁股底下,就算能取出來,也沒有比身上這身更能御寒的衣物了,除非拿出棉被……
“嘎吱!”一聲,汽車停了,同時一聲吆喝:“都下車!吃、喝、拉、撒。只是千萬別睡,還要趕路!
這一聲喊可真及時,除了我們仨,所有人都“呼”地站了起來,翻過欄桿,跳下車去。我們仨,則互相幫助著,這里捶捶,那兒捏捏,好不容易手腳可以活動了,才僵硬地站了起來…
待我們腳踏大地,定睛一看,好家伙!這是什么地方!
這里儼然是一片荒原,沒有民居,連一棵樹也沒有,只有一些枯草的斷莖在凜冽的西北風(fēng)中抖動。傍著把我們帶到此地的公路,是一條細細而又湍急的水流。它們仿佛兩根平行線,從這空曠而又昏暗的荒原中間流過,越遠越細,一直延伸到灰蒙蒙的遠山跟前,山腳下才依稀有些房屋。這里,有一點兒生活氣息的,便是站在荒原中央大路旁邊的,一間孤零零的四四方方的小屋,土黃的墻壁,土黃的屋頂,窗框門扇也都是土黃色的。前不著村,后不著店,到哪里去吃喝拉撒呢?
走到那孤零零的小屋門口,看到有人正端著大碗蹲在條桌前的條凳上呼嚕、呼嚕地吃,才知道這不是廁所。向小屋后面走去,轉(zhuǎn)過拐角,便差點兒撞到一個正敞開老羊皮大衣撒尿的男士身上。我們的出現(xiàn)并沒有使他心慌臉紅,倒是我們心慌臉紅了,趕緊轉(zhuǎn)過身……遠遠地,看到與我們同車的除了我和徐美英之外唯一的一個女乘客,正在大衣的掩護下方便。于是我倆急不可耐地跑了過去,邊跑邊想:真是“天當(dāng)房,地當(dāng)床,大衣變茅房”了?墒,我們沒有大衣!……入鄉(xiāng)隨俗,一切都會適應(yīng)的,一切都會習(xí)慣的,一切都會有辦法的。這便是現(xiàn)實,是改造我們知識分子的臭架子的客觀現(xiàn)實。這客觀現(xiàn)實并不難適應(yīng),在幾十年的改造生涯中,我蹲過許多離奇又離奇的廁所,(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我們都適應(yīng)了,難適應(yīng)的倒是我們自己,一個自然的創(chuàng)造物的“我”,不斷地要與要求進步的“我”抗衡。一雙瘦弱的手,“嬌生慣養(yǎng)”慣了,經(jīng)不住酷寒的考驗,張不開動不了啦,竟解不開里三層外三層的衣褲!靶烀烙ⅲ瑤蛶兔!”我喊!拔乙惨粯印@樣吧,你幫我,我?guī)湍恪瓕α耍@樣看得清楚些……快!憋不住了!……” “憋住!千萬憋住!不然,褲子和大腿就凍成一塊了!毕旅娴脑捨冶镒×藳]有說出來:幸好你我都不在經(jīng)期,否則……只是說:“我們要品嘗凍掉耳朵的滋味了。” “別廢話了。快給我擋一擋! “擋什么?” “ 風(fēng)和人! “風(fēng),擋得住嗎?人嘛……還是我們改掉這羞羞答答的資產(chǎn)階級感情吧!勞動人民已經(jīng)給我們做出榜樣了。” “這,也是資產(chǎn)階級感情啊?”……
解決了吃喝拉撒問題,用九牛二虎之力翻上汽車。在開車前的片刻,才有閑情來觀察四周。我們極目遠眺,想要看到那油畫中曾經(jīng)夢幻般地吸引我們的墨綠的遠山、翠綠的草地、青綠的樹木、粉紅的、蠟黃的、天藍的花朵、穿紅戴綠的藏族同胞。然而,無論怎么看,眼前還是只有看不出顏色的枯草,一間似廁所實為飯館的土黃色的小屋,一條細細的水流,一條灰白色的漫漫長路,及隱隱約約的遠山。天上沒有云,也不是清潔鮮明的蔚藍,而是灰黃的、昏暗的,混沌而且沉滯,看不到太陽。那看不到也抓不著的西北風(fēng),卻在肆虐,它叫著,吼著,飛舞著,忽而勇猛地直馳,鋪天蓋地地疾走;
忽而慌亂地亂卷,掀起泥沙的云煙;
忽而肆無忌彈地橫掃,蕩滌著地面上的一切……那種不知道是痛苦、悲傷、還是惘然、惆悵的情緒又涌上心頭……
下午四點鐘左右,到了青海首府西寧。按規(guī)定,我們必須到省政府的教育廳報到。沒有地圖,不知道有多遠,路怎么走;
加上這堆不多也不少的行李,我們只好顧車。車站內(nèi)外,供初來乍到的外來人雇用的,只有腳踏三輪。我們問:“到省教育廳嗎?”回答很干脆:“到。XX元!蔽覀円宦,嚇了一跳,這差不多是我們所帶的人民幣的一半了。我們以為一定很遠,別無他法,只好上車。車夫踩著三輪車,在塵土飛揚的黃土路上慢悠悠地行走,穿過并不宏偉的黑洞洞的城門,不知是出了還是進了西寧古城,七拐八拐地,轉(zhuǎn)悠了半個鐘頭左右,終于到了目的地。后來的后來之后,我們才知道,從汽車站到省教育廳,步行只需10分鐘。這便是勞動人民給我們的第一課。
與蘭州火車站一樣,青海省政府也在一片工棚包圍之中。這使我們十分興奮,一出校門便能投入祖國經(jīng)濟建設(shè)第一線,這有多幸福!十幾年的苦讀,不就是為了這一天嗎!我們早忘了自己是“第一個五年計劃生產(chǎn)出來的‘廢品’”,等待著‘廢品’的命運,只能是往垃圾桶里扔。
進了省政府,在門房放下行李,找到教育廳,找到專管人事工作的干部,交出我們的介紹信。他看了介紹信,眼睛從近視鏡片上方,把我們從頭到腳、從里到外地打量了半天之后,什么也不說,轉(zhuǎn)身過去,叫來一個年輕人,耳語了幾句,便出去了。年輕人倒是蠻熱情的,叫來一輛架子車,把我們和我們的行李領(lǐng)到目的地后,他也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我和徐美英的“家”是一溜三間平房中的一間。從外面看,都是一門一窗,墻是黃泥土坯砌的,屋頂上面抹了一層黃泥,沒有瓦。“吱呀”一聲推開房門,走進幾乎碰著頭的門洞,一股寒冷的焦糊味撲鼻而來。房里黑黝黝的,什么也看不清。立了好一會兒,才慢慢看清楚,這是一間橫走、直走都只有六步的房間。上面可以看到房梁,沒有天花板;
下面是凹凸不平的黃土地,沒有鋪磚或水泥。四周是抹了一層黃泥的四堵墻,能看到黃泥中混合的麥稈。其中一面墻的墻壁上開了一個門、一個窗。窗沒有可以開關(guān)的窗扇,只有窗框子和木條交錯而成的方形小格,上面糊了一層白里透黃的薄紙,有的地方已經(jīng)破裂,在寒風(fēng)中忽閃忽閃地扇動。窗邊是一扇沒有油漆過的木板門,固定門扇的不是鐵活頁,而是古老的木制的“戶樞”。門扇背面也有一個古老的木“門閂”。窗戶前面擺了兩張像是學(xué)生用的單人課桌,還有兩張無法站穩(wěn)的木頭椅子。在與此墻相對的內(nèi)墻前放的應(yīng)當(dāng)是床了,可是怎么這么怪 ?沒有床頭,也不見床板和床腳,一個不很高的四四方方的六面體,似乎十分沉重。用手一摸,才發(fā)現(xiàn)是用黃泥土坯砌成、上面抹了一層黃泥的熱炕。不過,沒有熱氣。房子中間一個鐵皮爐子,前面堆著些方的、園的、不方也不園的黑塊塊,應(yīng)當(dāng)是煤了。
把行李拿進來,解開,面對著抹了一層黃泥的炕發(fā)愁。拆了吧,沒有工具,也沒有時間,再說也沒有可以代替它的床。想來想去,決定我們兩條被子統(tǒng)籌安排,一條做褥子,一條做被子。這樣,兩人擠在一條被子里也暖和,反正不會在這里久住的。鋪好床之后,在床沿坐下。才舒了口氣,又為下一步該做的事發(fā)愁。想洗個臉,不知水在何處;
想吃飯,剛才是給了我們一些飯票,但食堂在哪里?想開電燈,可是房內(nèi)不見電線,抬頭不見吊燈。模糊中看到桌子上有個墨水瓶,拿起來一看,原來是一盞墨水瓶做成的油燈。沒有火柴,無法點著。
屋內(nèi)完全沒有熱氣,光線也愈來愈少?諝馑坪鮾鼋Y(jié)了,凝固了,卻仍然威力無比,把我們呼出的氣立即變成了煙霧。爐子是冰冷的,里面塞滿了煤灰。地面上的煤,塊大而邦硬,似乎都裂著大口嘲笑我們的無能。刺骨的寒冷,從赤裸的黃土地,穿透我們腳上的解放鞋,從腳趾到腳跟,到小腿,到大腿……向我們襲來。
“不能呆坐著了。得生著爐子!得填飽肚子!”爐子和煤都有了,但是沒有火柴和木柴。怎么辦?
我們找到門房。一個老頭兒正坐在一個與我們“家”里的爐子一樣的爐子前烤火看報。我們表明來意之后,他在桌上的報紙堆中翻騰了一陣子,遞給我們半盒火柴:“吶,給你們!蔽覀儐枺骸斑@幾根火柴,能把那大煤塊引著嗎?”“沒有木柴?”“沒有。 薄澳銈円绞袌鋈ベI……吶,這么吧,”他邊說邊從床底下拉出一堆報紙,“把這些拿去吧!”我們莫名其妙,說:“我們……房里又黑又冷,沒法看報!薄安皇且銈兛磮,是要你們用它點火!蔽覀冞是莫名其妙:“點火?怎么點?”“吶……”他拿起幾張報紙,卷成筒狀,放到爐火上點著。再打開下面的爐門,把著火的報紙丟進去,“看清楚了嗎?就這樣。在沒有木柴的時候,就用紙,什么紙都行。先把媒磚砸成小塊,放到爐子里。再用洋火把紙引著,丟到煤塊下面。幾張紙就能把煤引著了……沒有砸煤磚的家伙吧?”他躬下腰,從床底下——這床底下似乎是個百寶箱——拿出一把似斧非斧的東西,“吶,把這拿去吧。過幾天,你們找到砸煤的家伙,再還給我……去吧。得仔細檢查檢查,煙筒是不是漏氣,爐蓋是不是蓋嚴,可別讓煤氣給打了。這種爐子,每年都要打死些人的……”當(dāng)我們走出門房時,還聽到他在喃喃:“……孩子,什么都不懂,可憐……”我們很想告訴他:“老爺爺!天將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智,勞其筋骨……”但是我們已經(jīng)自食“禍從口出”的苦果,現(xiàn)在必須學(xué)會三緘其口。使我們疑惑的是,這是不是勞動人民給我們的又一課?
我們很快便學(xué)會了生煤爐子,都是跟這和氣的老頭兒學(xué)會,或者從他那兒得到啟發(fā)后,琢磨出來的。此地,老百姓一般都是燒麥稈或野草做飯和取暖,經(jīng)濟條件好的人家,才能享受用木柴或麥草引燃煤的“福氣”。樹木在青海是稀罕的東西,而且受到法律的保護,木柴是有錢也難買到的。于是,人們學(xué)會了偷。偷那些仍然在樹上的枯枝或者活的樹枝,是不算偷的;
是偷樹木的制成品,如看起來破爛的甚至是完好的桌椅板凳之類。入鄉(xiāng)隨俗,我們也有樣學(xué)樣啦,為了活著,為了脫胎換骨!在木柴或“類木柴”也無法弄到時,只有用廢紙;
在一點廢紙也找不到時,我們千里迢迢從北京帶來的“知識寶庫”便成了燃料。我們也想開了,想通了,正如俗話所說:沒有了腦袋,還要頭發(fā)干什么?決定一切的是“客觀存在”。
這樣的爐子,這種生火的方法,我們整整用了30 年,直到離開青海。既用它炒菜煮飯,也用它取暖,有時還用它燒點水偷偷地洗個屁股、擦個身子。有個順口溜:青海好,青海好,青海的山上不長草;
青海的房上能賽跑;
青海的姑娘不洗澡……我們什么都能適應(yīng),什么都可以改造,唯獨不能的仍然是我們自身,這造物主創(chuàng)造出來的“我”。
過了幾天,教育廳那專管人事的負責(zé)干部把我們叫去,在近視眼鏡后把我們瞅了一通之后,對我們說了一大堆第二個五年計劃多么需要有文化有知識的年輕人貢獻青春之類的話,然后話題一轉(zhuǎn),說:“在沒有改造好之前,你們不能帶著反動思想留在教育崗位。一窮二白的農(nóng)村,極需要有志青年去建設(shè),你們也需要到農(nóng)村去接受貧下中農(nóng)的教育,需要到農(nóng)村去改變你們的世界觀。開春之后,你們就帶著戶口和行李到農(nóng)村去,F(xiàn)在這段時間,你們都到西寧二中去,參加西寧中學(xué)老師的反右運動。北京的反右運動已經(jīng)結(jié)束,這里的反右運動剛剛開始。對你們正好,可以再次接受階級斗爭教育……不了解情況,不要緊,不用發(fā)言,只要用心聽,并且聯(lián)系思想實際檢查自己,結(jié)束之后必須交出收獲體會。然后,你們就可以到農(nóng)村安家落戶了!
他還告訴我們:“你們不是合格的大學(xué)畢業(yè)生,不發(fā)給工資,只發(fā)生活費,每月30 元。從現(xiàn)在開始,到財務(wù)處去領(lǐng)。這是組織對你們的關(guān)懷照顧,應(yīng)當(dāng)感謝組織,感謝黨。”
回到我們的“家”,徐美英和我一頭栽到“床”上,無話可講,望著房頂發(fā)愣,腦海里卻在倒海翻江……。在給我們的《結(jié)論》中明明寫的是“分配工作,考查一年”,“到農(nóng)村安家落戶”是“工作”嗎?在校時,中文系那臨時擔(dān)任系主任職務(wù)的某老師一再強調(diào)“坦白從寬,抗拒從嚴”的政策,要我們走坦白從寬的路。還說,拒絕坦白者得不到“分配工作”的權(quán)利。我們這些老實坦白的、“罪行”輕的,都享受了“分配工作”的權(quán)利,而且考查時間只有短短的一年,結(jié)果卻是“帶著戶口到農(nóng)村安家落戶”,名義上是接受貧下中農(nóng)的教育改造,實際是開除我們的城市籍,要我們世世代代當(dāng)農(nóng)民。都說貧下中農(nóng)和工人一樣,是領(lǐng)導(dǎo)階級?墒牵@些年來,除了需要“工人、農(nóng)民說話了!”的時候,何時能聽到他們的聲音呢?五十年代新建立的,將城市戶口與農(nóng)村戶口完全分離的二元化戶籍制度,使農(nóng)民只有無條件地為城市的工業(yè)化提供物質(zhì)資料和原始積累的義務(wù),但卻享受不到城市人享有的住房、就業(yè)、勞保、教育、養(yǎng)老、醫(yī)療等的權(quán)利。不錯,有志青年是應(yīng)當(dāng)?shù)睫r(nóng)村去為消滅三大差別而奮斗,但是,有志青年應(yīng)當(dāng)是那些留在北京、上海的“左派”!我們是“反黨、反社會主義的右派”!戴著這頂帽子,我們在農(nóng)村能有所作為嗎……
“……媽媽,你在盼著我去贍養(yǎng);
阿弟,你在等著我去扶持!瓔,你好可憐!……女兒不能為你盡義務(wù)了。……”徐美英在嗚咽。她,來自上海 ,父親是國民黨軍官,早年去世,留下疾病纏身的母親、她和年幼的弟弟。聽說,她母親病得不輕,十二三歲的弟弟靠拾破爛、賣香煙為生!运膶W(xué)習(xí)成績,滿可以上北大、清華。但北師大吃飯不要錢,每月還有幾塊零用錢,她便爽快地接受了組織的動員,報了北師大,上了中文系。在學(xué)校,她是青年團員,三好學(xué)生,系學(xué)生會主席,還是學(xué)校女子籃球隊隊員和舞蹈隊隊員。每個學(xué)年開始,她都領(lǐng)著一伙同學(xué),舉著橫幅到車站去迎接新生,因此師弟師妹差不多都認得她。她還以北師大學(xué)生代表的身份,在一次晚會中和周總理跳過舞!鞘裁丛蚴顾闪擞遗傻哪?不太清楚,可能是在別人的大字報上簽了個名,跟我一樣,“對人家的右派言論加以同意和贊賞”;
另外,還是和我一樣,沾了“國門黨”的光了吧!……我們班的P君和她一樣:四歲時父親出國謀生,九歲時母親病逝。在老家浙江,只有爺爺、奶奶和他相依為命,因此感情特別深厚。同樣的原因使他報考了北師大中文系。好不容易熬到大學(xué)畢業(yè),卻在畢業(yè)鑒定小組會上被扣上“右派”帽子。有淚不輕彈的男子,當(dāng)場號啕大哭起來:……我再不能孝敬我奶奶了!奶奶啊,奶奶 !你們好不容易把我拉扯成人,讓我上了大學(xué),可現(xiàn)在我不能報答你們的恩情了。奶奶, 我有罪!奶奶,你好可憐!奶奶,我對不起你,對不起你!……
為了脫胎換骨,我們必須拋棄這種“溫情脈脈”的感情。然而……馬克思也是人之父,當(dāng)他的愛子愛女接二連三病餒而逝時,他也是悲痛的!能說這是一種資產(chǎn)階級感情嗎?這是造物主造人時特別賦予人的感情。如果連這種感情都沒有了,我不知道,小到家庭,大到國家,靠什么來維系?
次日,我們便到西寧二中參加老師們的反右運動。時間并不長,只兩個來月。收獲倒是蠻結(jié)合我們實際的:我們親眼看到一個大概是從北京大學(xué)畢業(yè)后來到此地的女教師,被劃成右派后,便別無選擇地立即帶著戶口和行李到農(nóng)村安家落戶去了。(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據(jù)說,她來到此地后,教學(xué)上別具一格,頗受學(xué)生歡迎,但不受其他教師及家長賞識,說這是擺花弄樣,討好學(xué)生,目的是與黨爭奪接班人;
再說,夏天她別出心裁地穿著一條花裙子招搖過市,仿佛過街老鼠;
更奇怪的是,她竟可以棄置此地人祖祖輩輩使用的熱炕不用,自己花錢買了一張床擺在炕上,把炕變成了放鞋和雜物的地方……在我們寫的收獲體會中當(dāng)然寫著“要以她為鑒,認認真真地接受工農(nóng)的教育,老老實實地改造自己”的字樣。很久以后我們才知道,她曾經(jīng)為把她下放到農(nóng)村的事做過抗爭,但毫無效果。
在忐忑不安地等待著給我們的下一個通知的日子里,一天,那個把我們帶到“家”的年輕人來告訴我們:“把你們的行李帶上,搬到湟水邊的干部招待所去,等待下一步的通知!
這干部招待所,比起原來的“家”各方面都好多了,終究是招待干部的。干部者,有身份之人也。不久我們發(fā)現(xiàn),這里已經(jīng)住了好幾個來自北大、清華、華東師院等院校的右派學(xué)生,正在等候分配。這不禁使我們想入非非,莫非不必到農(nóng)村安家落戶了?
一天,那主管人事的負責(zé)干部又把我們召去。首先大談了一通大好形勢,接著說:工人農(nóng)民給你們吃的穿的,供你們上完大學(xué)。你們卻做出損害工農(nóng)利益的事,忘了恩,負了義,今后可再不能這樣了。你們必須認真改造,努力工作,來彌補你們造成的損害!銈冞@一階段的學(xué)習(xí)收獲體會,我們都看了,收獲很大嘛,我們相信你們說到做到。因此,組織上決定給你們一個機會,你們暫時不到農(nóng)村去了,就留在西寧,分配工作?刹灰钾摻M織對你們的信任,人民對你們的期望……
他接著說:“語言文學(xué)是有階級性的,語文課是一門階級斗爭的學(xué)科。在你們思想改造好之前,你們會利用神圣的講臺向年幼無知的革命接班人放毒的,因此你們不能教語文。肖敦煌、雷一寧,你們兩個這一階段表現(xiàn)比較好,都到西寧高中去報到,這是現(xiàn)在西寧的最高學(xué)府了。學(xué)中文的肖敦煌,俄語很不錯,能翻譯俄文著作,你就教俄語。雷一寧圖畫畫得好,就教圖畫。圖畫課并不多,你同時管理圖書。除了這些規(guī)定的工作以外,需要你們做什么,你們就做什么,不得違抗。徐美英這一階段表現(xiàn)不夠好,你就留在西寧二中,到教務(wù)處去,搖鈴、排課表、刻鋼板、印材料等等。你在師大是校籃球隊和校舞蹈隊隊員,因此,你負責(zé)訓(xùn)練西寧二中的學(xué)生女子籃球隊和舞蹈隊,要把她們訓(xùn)練成全西寧甚至全青海最好的隊……聽明白了嗎?……有什么意見?……好,那就這樣。拿著你們的戶口和鋪蓋卷到單位報到去吧!
盡管結(jié)尾這句話他說得就像“……扛起鋪蓋卷滾吧”, 我們還是高興之極,相約次日同登北山!慨(dāng)我們站在招待所前面的湟水邊,低頭看到的是冰凌涌動的滔滔湟水,抬頭看到的是灰黃光禿的北山,山頂上孤零零地屹立著一棵樹。好生奇怪!早想去看個究竟。
次日,我們信心滿滿地開始登山,以為很快便會到達目的地。我們對著目標——樹,迎著寒風(fēng),抬頭挺胸,腳踏實地,前進!不管有沒有路,只管向前!我們堅信路是人走出來的!向前!向前。『芸焐狭艘粋山頭,可是, 樹還在前面的山頭上!走過一段小小的下坡,又開始上坡。坡越來越陡,我們只得躬下身子,佝僂前行。然而,寒風(fēng)好像故意要阻止我們向前似的,卷起砂石,錘打到我們頭上、身上。一不小心,腳下的石子兒被我們的腳蹬掉,毫無阻擋地滾落山下。隨著石頭“哧溜溜”的滾落,我們也“撲哧”一聲趴倒在地,連忙張開四肢,緊貼地面,才避免了象石子兒一樣滾落山腳的命運。只得手腳并用,名副其實地爬。氣喘吁吁地爬上了又一個山頭,抬頭一看,樹還在前面……如是者三,才爬到那棵樹下。發(fā)現(xiàn)并不是一棵,而是三棵,也只有三棵。不知叫什么名字?紅褐色捎帶些許綠的樹枝上掛著幾片細小枯干的樹葉;
樹枝不能折斷,還是活的,上面掛著些紅的、黃的、藍的、白的布條或毛線,迎著凜冽的寒風(fēng)搖曳?磥,它們是被作為神來崇拜的?刹皇巧顸N!周圍都是干硬的黃土,寸草不生,它們長得雖不怎么高大,樹葉在寒風(fēng)摧殘下,幾乎飄零殆盡,粗壯的軀干,繁密的枝條,卻頑強地傲然挺立,展現(xiàn)出不屈不撓的氣節(jié)。
極目遠望,盡是連綿起伏的土黃色山巒,山連山,山迭山,就像一大群羊。這便是所謂的“腦山地區(qū)”麼?這時,詩人肖敦煌的順口溜已經(jīng)溜了出來:
腦山,腦山,
山上有山,
山中有山,
山外有山,
不聞鳥兒叫,
但聞寒風(fēng)嘯;
不見住人家,
但見一群羊;
天上不見云彩,
只有一個昏黃的太陽;
地上不見草長,
只有塵土飛揚……
“咦!水呢?萬物生長不能沒有水……”
“吶!看背后!
我們轉(zhuǎn)過身來,西寧立即呈現(xiàn)在眼前。它坐落在一個狹長盆地之中,東西長,南北短,四周環(huán)山,都是光禿禿的,真的“山上不長草”,也看不到樹木。湟水,這條黃河的支流,不像綢緞飄帶,倒像此地俯拾皆是的毛繩,從盆地中間白白流過,無法流到山上。那星羅棋布的一塊塊積木,便是民居。清一色的土黃,房頂都平展展的,的確“房上能賽跑”。肆無忌彈的寒風(fēng)挾著黃土掠過盆地,在塵土的煙霧中,西寧古城時隱時現(xiàn),似夢幻,似現(xiàn)實。那“十分可愛的地方”,那“色彩絢麗的油畫”,和這風(fēng)沙掩映的民居,這白白流淌的湟水的強烈對比,使我們又產(chǎn)生了那種情緒:痛苦?悲傷?凄涼?惘然?惆悵?……
我們又轉(zhuǎn)過身去,對著神樹思索它之所以能夠茁壯生長的原因……
“!祖國——母親!”一定是產(chǎn)生了詩的靈感,肖敦煌忽然伸展雙臂,大喊。
“……祖國,母親……母親……母親……”神了!仿佛千萬頭羊一下子都活了,在應(yīng)答他的呼喚。
“來,讓我們各自對著這神樹許個愿吧,大聲地!毙烀烙⒁贿呌檬謸壑湓陬^上臉上身上的黃土,一邊建議。這是個好主意。于是由她開始:
“啊,祖國——媽媽!女兒很快就會回到人民內(nèi)部,回到你的身邊!”
“……回到你的身邊……你的身邊……你的身邊……”
“啊,祖國——母親!你的兒女要讓瑯瑯書聲響徹大地,你必須成為具有現(xiàn)代文明的國家!”
“……文明的國家……文明的國家……文明的國家……”
“啊,祖國——母親!你的兒女一定要黃河水在你的心田流淌,讓你披上綠色新裝!”
“……披上綠色新裝……綠色新裝……綠色新裝……”
接著,三個熱血沸騰的年輕人放聲歌唱:
五星紅旗迎風(fēng)飄揚,
勝利歌聲多么響亮,
歌唱我們親愛的祖國,
從今走向繁榮富強……
嘹亮的歌聲在山巒上空飄蕩,縈回,仿佛是千萬人的大合唱;
歌聲中,三個年輕人仿佛看到鮮艷的五星紅旗在那最高的山頂上,迎風(fēng)招展。
祖國啊,母親!你看到了嗎?你聽到了嗎?
1958年是我國發(fā)展國民經(jīng)濟的第二個五年計劃之始,在57年反右大獲全勝的基礎(chǔ)上,很快掀起了一個破除迷信、解放思想的熱潮,城鄉(xiāng)全面大躍進,六億神州擺開比賽的擂臺,看誰最敢想、敢說、敢干!疤焐蠜]有玉皇,地下沒有龍王。我就是玉皇,我就是龍王。喝令三山五岳開道,我來了!”一顆顆衛(wèi)星在鑼鼓聲中升天,糧食產(chǎn)量由畝產(chǎn)千斤躍到萬斤,再躍到十幾萬斤……我和肖敦煌便是在這大好形勢中到西寧高中報到的。一到那里,便給我們各分了一間單身宿舍。校長滄石還在大會上這樣介紹我們:“他們是出了家門,就進小學(xué)門;
出了小學(xué)門,便進中學(xué)門;
出了中學(xué)門,又進大學(xué)門。長期不與生活實際接觸,難免不犯錯誤。犯了錯誤,改了就好……也許現(xiàn)在連雞蛋怎么個炒法都不知道,不要緊,總要學(xué)會的,F(xiàn)在不是青年團員了,不要緊,以后還可以入黨……”這些話,說得我們心里甜滋滋的。幾十年來,人們對我們講的話多了,我大都已經(jīng)淡忘,唯獨這幾句話始終銘記。后來才聽說,這位校長有點“右”,專門喜歡搜羅這樣的人。如他不久前就接受了一個翦伯贊的孝子賢孫。此人下餃子時,竟然把餃子放到冷水里去煮,煮成了一鍋面糊糊……
我得好好干,否則,不要說別的,起碼也會辜負了這位校長的期望。
在“除四害,講衛(wèi)生”運動中,我沒有辦法一天獻出幾十條老鼠尾巴或幾十只麻雀頭,便不管衛(wèi)生不衛(wèi)生,撬開剛剛解凍的臭氣熏天的垃圾堆或糞便坑,挑出蒼蠅的蛹或蛆來交差。
在“拔白旗,插紅旗”,“搞臭資產(chǎn)階級個人主義,自覺革命”的思想批判運動中,我繼承“忠誠老實”運動的光榮傳統(tǒng),主動自覺地“向黨交心”。
在批判馬寅初的“新人口論”時,為了過關(guān),我不得不拋棄做人的良心,從報紙上抄來假話、大話、空話,在大會上說違心的話。過后又安慰自己:在批判馬寅初的汪洋大海中,我只不過增加了無關(guān)緊要的一滴。
在大辦工廠的熱潮中,我不怕強酸、強堿的腐蝕,穿起工作服(沒有手套),到校辦工廠去鍍鎳、鍍銅、鍍鋅。鍍出的零件幾乎件件合格。
在十年超英,二十年趕美的大煉鋼鐵運動中,我被允許編入連隊待命。一天下午,命令一下,我立即打好背包,背將起來,跟著隊伍向互助縣的一座黃土山開發(fā)。全校教職員工及學(xué)生,排成浩浩蕩蕩的長龍,吹著哨子,或者喊著“一二一”的口令,步伐整齊地向前邁進。從田間小路,走上山間小道之后,再也聽不到哨子聲或口令聲了,聽到的只是呼呵、呼呵喘大氣的聲音。夜幕降臨時,隊伍走到山腳下。一聲令下,隊伍開始爬山。山,越來越陡,路越來越窄,越險。有時看一眼左下方深不見底的溝壑,便象小時候在公園里過獨木橋那樣嚇得雙腿發(fā)抖。我下定決心目不斜視,只管向前。一再告誡自己:別人能做到的,我也一定要做到;
只能前進,決不能后退。天越來越黑,幾乎是伸手不見五指了,沒有任何照明用具,也只能前進,決不能后退。隊伍前面?zhèn)鱽砻,要大家都雙手拉住前一個人后背的背包,緊緊跟著前一個人向前走,決不許掉隊。在這什么也看不見的時候,我也和大家一樣沒有了害怕的感覺,不管前頭是十里平川,還是萬丈深淵,都如入無人之境,感受到人定勝天的歡悅……半夜里,終于到達山頂。吃了人民公社招待的一頓飯(兩個發(fā)粘的青稞面饃及兩疙瘩咸蘿卜)之后,摸著黑在平地上鋪上一層干草,打開背包,倒頭便睡。清晨醒來,眼睛、鼻子、嘴巴周圍結(jié)了厚厚一層霜。再去看看晚上走過的路:嘩!沒有摔下去就是萬幸!只見,一條羊腸小路,一邊是高聳的山崖,一邊是深不見底的深谷……緊接著,不怕累,不怕苦,投入了緊張的勞動,為 1070 萬噸鋼而戰(zhàn)。最后煉出的是一大堆黑褐色的布滿了蜂窩的疙瘩,公社社員捐獻的鐵鍋、鐵鏟,鐵活頁還依稀可見。
青海是高寒地區(qū),歷來只能種青稞不能種小麥,居然放了小麥畝產(chǎn)8585斤的衛(wèi)星,而且見諸《人民日報》的頭版頭條。我沒有親眼看到這衛(wèi)星是怎么升起的,但是對黨中央的報紙上的宣傳,我一向深信不疑。在黨的多年教育之下,我相信人定勝天,并且身體力行。在參加“雙搶(搶收、搶種)”時,我和公社社員同住、同吃、同勞動,還完成相同的任務(wù)。在收割麥子時,規(guī)定每人割六行麥壟。我與社員排成一橫排, “開始”的命令一下,便與社員一起揮鐮向前。沒有人教我,我也不去求。我眼快手急,邊看邊實踐,不幾下,便揮鐮自如了。問題是一介書生,心有余而力不足。這本來是正,F(xiàn)象,可是在那具體的情況下,沒有人會考慮我的具體條件,我也絕不乞求,只有拼命。手的力量不夠,便加上腿的力量;
還不夠,就加上腰的力量;
腰實在痛得使不上勁兒了,便蹲著割,跪著割。隨著鐮刀的揮動,頭上臉上的汗水雨般地滴落下來,我顧不上擦;
腰疼得似乎要斷,我從不敢站起來伸一下懶腰。目的是,總要不是最后一個到達終點。收工時,整個人仿佛散了架一樣,腰直不起來了,還鉆心地疼痛,手磨起了泡,膝蓋磨掉了皮……我從不吭一聲,還要強帶笑容,向別人學(xué)習(xí)磨鐮刀的方法:左手握著刀把,鐮刀平放在大石頭上或地上;
往刀片上吐一口吐沫,右手拿著一塊拾來的拳頭般大小的石頭,以吐沫作潤滑劑在刀片上來回磨擦,直到刀口鋒利,刀身锃亮。第二天爬起來,盡管仍然疲憊不堪,我還是繼續(xù)拼命……終究是初生牛犢,不知道“虎”是什么,當(dāng)然也就不怕。也許我后來腰痛的病,就是這樣落下的。一切都是為了改造,為了脫胎換骨的改造。
在大放衛(wèi)星的鑼鼓聲中,青海的第一所高等院校——青海師范學(xué)院誕生了,西寧高中也升格為師院附中,由未來的火車站附近搬到楊家寨青海師院旁邊,土地面積比原來多了,于是校長給每個教職員工分了一小塊“自留地”,要大家學(xué)會種地。這也許是有點兒“右”的校長,預(yù)見到災(zāi)難很快便會來臨吧。59年,在58 年大辦食堂,放開肚子吃之后,糧食定量開始遞減。由每人每月30 斤,減為28 斤,再減為26 斤,再減為24 斤。男士們開始喊肚子餓,女士們則還好,于是有人想到要打女士的主意。在女士中首當(dāng)其沖的,(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是我這不能也不敢說“不”的人。組織動員我,減少我的糧食定量來支援男士,從每月24 斤,減為22 斤,再減為20 斤……最后到底減為多少斤,我已記不清了。一樣的人,我哪能不餓!可我只能服從。為了活著,我必須另想辦法。萬般無奈,我只有請求遠在廣西的父親和姐姐支援,可他們什么也沒有給我寄來。我知道,不是有意和我“劃清界線”,而是由于諸多不可直言的原因。原因之一,是后來的后來之后我才知道的,在那年月,廣西發(fā)生了人吃人的事。原因之二是,他們比我這始終不諳世事的餓糊涂了的傻瓜更清楚,如果寄來了會更糟。徐美英那靠拾破爛、賣香煙為生的弟弟,最近連破爛也拾不到了。餓極了,便寫信給在香港的舅舅,訴說他和母親的生活。舅舅寄來了許多食品。結(jié)果,不但全部食品都要補納重稅,還遭到無情的批斗,罪名是“反黨、反社會主義”!連年幼無知沒有任何“前科”的孩子都會有這樣的遭遇,我就更甭說了,這是一;
二是,有一個人(并非右派,也非左派,可能是個內(nèi)部控制的“中間偏右”吧)告訴我,他在香港的親戚,用木盒子給他寄來一只煮熟的雞,可是打開木盒一看,里面只有一個雞頭!……怎么辦呢?決不能坐而待斃。一天,我無意間看到有人偷偷摸摸地鉆到“自留地”里去……我豁然開朗,有樣學(xué)樣,我也鉆到“自留地”里去,轉(zhuǎn)那么一圈,總能在衣袋、褲兜里裝點兒豆角、蘿卜、馬鈴薯回來,在房里用小鍋偷偷煮熟了填肚子。
中國人是聰明的,在那其樂無窮地與天斗、與地斗、與人斗的日子里,為了戰(zhàn)勝饑餓,還用小便、麥草之類的東西來培養(yǎng)一種叫做“小球藻”的玩意兒,還美其名曰“人造肉”。這,我也學(xué)會了,只是還沒有把它咽到肚子里去,不知道別人是不是把它咽到肚子里去了?
…………
這一切,無論是在別無選擇的情況下做的,還是自覺自愿地做的,都是為了一個目的:扔掉頭上的帽子,早日回到人民內(nèi)部。值得說明的是,這一切我是在強忍病痛的情況下做的。到青海之后,我經(jīng)常頭昏,甚至?xí)炟剩?br>經(jīng)常流鼻血、拉肚子、發(fā)低燒。在醫(yī)院里做過各種檢查,甚至連氣管鏡、脊椎穿刺都做過了,什么病也查不出來。我認為可能是高原反應(yīng),在舉目無親的情況下,只好寫信對父親和姐姐說明情況,請他們設(shè)法把我調(diào)離青海。他們卻給我寄來一抔家鄉(xiāng)的紅土和一些中成藥。囑咐我把紅土煮沸后連水帶土一起喝下去,說,這方法可以治水土不服;
還要我安心治病,認真改造,爭取盡快摘掉帽子。
1959年10月1 日是新中國的十年大慶,也許是大喜大慶的日子都要大赦的慣例,也許是要動員盡可能多的人與饑餓作斗爭,上面作出了要給一部分確實表現(xiàn)好的右派分子摘帽的決定。后來的后來之后,我才知道,我們是沾了特赦“戰(zhàn)爭罪犯”的光了。我們是和“已經(jīng)改惡從善的蔣介石集團和偽滿洲國戰(zhàn)爭罪犯、反革命罪犯和普通刑事犯”一同被特赦的。摘帽之先,本人必須在全校教職員工前面做自我檢查,然后再由大家評議、鑒定,看是否夠格。
我開始寫這兩年來的自我檢查。我滿懷信心地以為,在這兩年頻仍的運動之中,哪一個運動我都是全力投入,不僅行動上緊跟,而且時時刻刻狠斗頭腦中出現(xiàn)的“私字一閃念”,哪怕只是“一閃”,甚至連自己的糧食定量都無私地獻了出來。當(dāng)然,我絕不坦白我“偷”,誰也不會知道,即使知道了又怎么樣?只不過是偷雞摸狗之類,而且人人如此,比起反黨反社會主義簡直不用提,何況,這是脫胎換骨的需要,如果命都沒有了,還談什么脫胎換骨?豈不辜負了黨的期望?寫到最后,遇到一個難題。在歸納自己取得進步的原因時,必須寫上對共產(chǎn)黨的感激之情,多少歌曲都這么唱來著:“爹親娘親不如共產(chǎn)黨親”;
“沒有共產(chǎn)黨就沒有新中國”;
沒有共產(chǎn)黨就沒有我,共產(chǎn)黨是我們的大救星,是改造我、挽救我的大恩人。我應(yīng)當(dāng)寫“共產(chǎn)黨就像父母一樣……”可轉(zhuǎn)念又想,不行,我不能這樣寫,我是狗崽子,狗崽子的父母只能是狗,何況實際上我的父親是國民黨,是反動官僚。不能把偉大、光榮、正確的共產(chǎn)黨與腐敗的國民黨等同起來,正如你不可以把其他人稱呼為“同志”一樣,你與其他人——人民不是平等的。那么,應(yīng)當(dāng)怎么說呢?……對了,姐姐,就說姐姐。姐姐沒有參加過國民黨,解放后才從大學(xué)畢業(yè),至今一直在共產(chǎn)黨掌握的大學(xué)中任教。在父母把所有財產(chǎn)都無償?shù)孬I給人民政府,家庭沒有任何收入的情況下,她不僅贍養(yǎng)父母,而且履行父母的職責(zé),供養(yǎng)她所有的弟妹,使我們不僅能夠活著,并且讀完大學(xué)。曾經(jīng)有人建議我們申請助學(xué)金,姐姐硬是不同意,說,國家經(jīng)濟建設(shè)正在起步,有很多困難,我們自己節(jié)省點就可以對付過去。為此,她自己卻錯過了結(jié)婚的機會和時間,至今孤身一人……一個毫不利己專門利人的人,一個高尚的人,一個純粹的人,一個有道德的人,一個脫離了低級趣味的人。用她來做比喻,應(yīng)當(dāng)不會錯吧!想來想去,我便在檢查的結(jié)尾寫道:“黨就像我的姐姐一樣,無微不至地愛護我、關(guān)懷我,幫助我、挽救我、教育我,使我……”當(dāng)我在全校教職員工大會上念出這句話時,立即全場嘩然,口號聲此起彼伏:“打倒右派分子雷一寧!”“死不悔改的右派分子雷一寧不老實交代,死路一條!”“官僚資產(chǎn)階級的孝子賢孫雷一寧不投降,就叫她滅亡!”“砸爛雷一寧的花崗石腦袋!”“偉大、光榮、正確的黨竟等于你的姐姐!凡是敵人反對的我們就要擁護,凡是敵人擁護的我們就要反對!”……并且,祖宗十八代地揭批我的家底:曾祖父是大地主;
祖父是國民黨的大官僚,解放前夕逃亡臺灣;
父親是國民黨員,是反動縣長;
連解放前夕只有17 歲的哥哥雷一松也不能幸免,由于他逃亡香港(其實他是到香港讀書),后又投入美帝國主義的懷抱,我又多了一頂帽子:“里通外國(特務(wù))”……這些我“向黨交心”的東西,現(xiàn)在全部成了我的罪狀!在北師大讀書時,開展過一個“忠誠老實學(xué)習(xí)運動”,要求我們以忠誠老實的態(tài)度將自己的經(jīng)歷、家庭情況、社會關(guān)系以及所有的歷史或政治問題全都交代清楚,組織一再說,做老實人決不會吃虧。那時我們并不“右”,相反相當(dāng)“左”,組織的話在我們心目中是“一句頂一萬句”的。組織這么教育我們,我也這么認為,把一切都向組織交代沒錯,交代得越徹底越深刻,越能表明自己的清白,這便是“向黨交心”,F(xiàn)在回想起來,這實質(zhì)上就是“寧左勿右”:為什么不強調(diào)“實事求是”,而只是強調(diào)“徹底、深刻”?沒有“實事求是”作前提的“徹底、深刻”,可以是個無底洞!因此法律規(guī)定在給人定罪時,不能僅憑“說”,必須有旁證尤其是物證,就是要杜絕那種超越了“實事求是”底線的瞎說,無論是自己還是別人的瞎說。由于“寧左勿右”,在這次學(xué)習(xí)運動中,我“大義滅親”,揭發(fā)了父親的所謂反動言行。我因此受到了表揚,后來被選為學(xué)校的三好學(xué)生;
在55年肅反時,是被信任的積極分子。當(dāng)時我為“家庭出身”欄怎么填寫絞盡腦汁:祖父和父親都在日本讀了大學(xué),一定是資產(chǎn)階級知識分子;
祖父是個大官僚,父親做過一年縣長,也是官僚。于是便在“寧左勿右”思想的支配下,填上“官僚資產(chǎn)階級”。后來又后來之后,我才知道,在毛主席的名著《中國社會各階級的分析》中,根本沒有一個“官僚資產(chǎn)階級”;
在解放初期實際劃分成分時,也根本沒有一個“官僚資產(chǎn)階級”,而且階級成分也不是自己想怎么寫便怎么寫的,據(jù)說,那是土地改革時由土改工作隊根據(jù)政策劃定的。我家一直住在城市,沒有參加過土改,根本沒有被劃過成分。事先,組織應(yīng)當(dāng)把這些政策性的問題,向我們這些單純幼稚而又愚蠢的人交代清楚的,但是沒有;
那么 ,在我莫名其妙地背上此黑鍋之后,組織也有責(zé)任指出我愚昧無知的錯誤,但是也沒有。僅此一點,使我不能不懷疑,那記載著我的“罪行”的檔案,組織是否仔細認真地看過?恐怕沒有吧?這檔案之所以存在,并且隨著時日的增加而越來越重,只是因為那里面記載著我的全部“罪行”,及本來不是罪行的東西,經(jīng)過“加工”后可以上升為“罪行”的材料。
那天,我被批斗了一通之后,回到宿舍里,只能用“悲痛欲絕,生不如死,思緒翻滾”來形容了。
我怪自己投錯了胎,生錯了骨!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生兒會打洞!我恨,恨死了我這官僚資產(chǎn)階級的出身,恨死了這個生我養(yǎng)我的家。正是這種恨,使我決心走得遠遠的,從廣西跑到北京。滿以為這么一來,我便與它劃清了界線,脫離了關(guān)系。豈知,它給我烙下的階級烙印是永遠剜不掉的!……為什么?為什么我一心一意走社會主義的路,還硬說我“死不悔改”?不是說,出身不可以選擇,道路可以選擇嗎?……
我恨死了北師大中文系——中國語言文學(xué)系,這個組織一再動員我報考的系,這個我響應(yīng)祖國人民的召喚而選擇的系!既然語言文學(xué)是階級性很強的學(xué)科,連一個比喻也有這么強烈的階級性,為什么要動員我們這個階級的人去學(xué)?如果我學(xué)的是數(shù)理化而不是語言文學(xué),充滿我頭腦的就是放之四海而皆準的 1+1=2 ,我不需要去考慮那些已被實踐或經(jīng)驗證明為不正確的命題,如 1+1 是否等于 3 ,這些光榮、偉大、正確、自由、民主、平等、博愛、人性、等等因時、因地、因人而異的玩意兒,在頭腦里就無立足之地……
我恨死了我自己,我為什么要費九牛二虎之力去讀那些害死人的書?如果我是個目不識丁的文盲,我根本不會上害死人的北京師范大學(xué),這一切也就不會發(fā)生。我恨死了我自己,如果我不以天下為己任,管你偉大不偉大,光榮不光榮,正確不正確,只管潛心于經(jīng)營自己的安樂窩,這一切也就不會發(fā)生,甚至還可以留在人人羨慕的櫥窗——北京……
然而,現(xiàn)實生活中沒有“如果……”!
我得感謝這個生我養(yǎng)我的家,在我的血緣關(guān)系及家庭教育中都沒有“自殺”的基因,否則,恐怕我會自殺。這個家族遺傳給我的是頑強,或者是你們說的“頑固”。我沒見過曾祖父,據(jù)說,他是個我行我素的人,有了錢不象一般人那樣去吃喝玩樂,而是拿去辦學(xué),使那些窮人子弟有上學(xué)讀書的機會。祖父雷殷,在南寧府立中學(xué)堂讀書時,便參加了孫中山創(chuàng)立的同盟會。他原名凱澤,由于反對袁世凱恢復(fù)帝制而被袁通緝。他改名殷,并逃到日本避難。在日本,他一方面入東京政法大學(xué)讀書,一方面又與在日本的中國愛國志士繼續(xù)開展討袁活動……當(dāng)我在南寧出生時,他是廣西民政廳廳長。據(jù)說,任職期間做了不少“壞事”:禁煙禁賭,懲辦貪污,興建公路,督令鄉(xiāng)村積谷備荒。在人們不愿讀書時,他捐錢興學(xué),鼓勵窮人送子弟讀書;
在人們不講衛(wèi)生成風(fēng)時,他被指派為省府衛(wèi)生委員會委員。以后,他被調(diào)到中央國民政府任內(nèi)政部常務(wù)次長,后又被選為立法院立法委員,1949 年逃亡臺灣……記得我只見過他一次:一個滿頭白發(fā)的人,拉過我的小手,展開手掌,端詳了好一會兒后,說:“你要好好讀書啊!币彩悄且淮危矣H眼看到他把人家送他的東西一邊往屋后的池塘扔去,一邊說:“……看你再給我送!……”我站在遠處,看著滿臉怒容的他,心里好恐懼?墒,我竟是他的孝子賢孫!對于父親雷雨,我知道得多些,不過歷來是畏懼多于親近。他也是個我行我素的人。由于我祖父的關(guān)系,他集體參加了國民黨。后來又因為與我母親的自由婚姻,與他父親(即我祖父)脫離了父子關(guān)系(他就不是一個孝子賢孫。。在任天保縣長的一年間,他什么好事也沒做,“壞事”倒做了一些,其中有一件是:修公廁,禁止隨地大小便及吐痰,違者格罰勿論,惹得不少人因被罰款而怨聲載道。最后,他這個始作俑者不得不以摘掉烏紗帽而終止了他的惡行。但是,他并沒有終止求索,為了尋求真理——你們說是歪理,他到過日本,還想逃亡延安……最后還是找到了在神州大地土生土長的墨翟。為了宣傳墨子的“兼愛”思想,他傾家蕩產(chǎn),連我媽媽的嫁妝也都拿了出來,辦了一所天志中學(xué)。結(jié)果是債臺高筑,全家人長期在饑餓貧困中掙扎,從我懂事時起,就沒有吃過一頓飽飯。要說恨,有權(quán)利恨這個家的首先是我!因為它剝奪了我應(yīng)當(dāng)有的幸福童年!你們卻說我是它的孝子賢孫!……解放后,私立中學(xué)不允許存在了,父親便把所有土地、房舍和圖書,無償?shù)孬I給人民政府,他仍然希望,這些奉獻能對培養(yǎng)后輩起好的作用……可謂“摩頂放踵,利天下為之”(墨子的話)的了。
宣傳“兼愛”有什么錯?為了世界大同,為了愛,只要自己愿意,為什么不可以“打我的左臉,把右臉也轉(zhuǎn)過去讓他打”?莫非要宣傳“兼恨”?“階級斗爭” 是宣揚仇恨的吧?不是嗎?以暴易暴,以眼還眼,以牙還牙。今天這一撥斗那一撥,明天那一撥整這一撥,有完沒完?……修公共廁所,禁止隨地大小便,是“惡行”;
那么,什么是“好行”? 人與其他動物的區(qū)別之一便是,人是不隨地大小便的動物。任何人,如果真要對一個國家進行考察,(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首先應(yīng)當(dāng)考察他們的廁所。因為,廁所是一個國家、一個民族精神文明的窗口。莫非……我立即想到“雙搶”勞動住在老鄉(xiāng)家里,第一次上廁所的情形:廁所是一間四四方方的小屋,平展展的地上鋪了一層碎土塊,房子一角的兩面墻壁之間,橫搭了一根木棒,上面蹲著似睡非睡的十幾只雞,看到有人來方便立即醒來,有的飛落地面,有的則雙目炯炯地盯著來人……怎么看也看不到拉屎撒尿的坑,我以為走錯了地方,趕緊跑出去問房主人。房主人卻一再說:“就是那里!就是那里!”我只好返回,仔細望著那鋪滿碎泥土的地面,不得不承認這便是茅房。此地人都有用泥土吸收糞便,再把吸收了糞便的泥土拿去肥田的習(xí)慣,并根據(jù)這習(xí)慣發(fā)明了相應(yīng)的廁所。如,學(xué)校的廁所,便是一個類似南方的吊腳樓的二層樓房。樓上的地板上整齊地開了一個個長方形的洞,這便是拉屎撒尿的坑;
樓下則是存放糞便的大坑。管理廁所的人,定期從樓上的洞里往下丟撒泥土,到差不多把下面的大坑填滿時,便從樓下的門口進去,用鏟子把吸飽了糞便的泥土鏟起來,丟到架子車上運走(“文革”時我就做過這種“掏大糞”的工作),F(xiàn)在這廁所之所以不同一般,一定是房主人很窮,無法蓋那種兩層樓式的廁所的緣故。仔細看,是可以看到一塊塊尿漬,一疙瘩一疙瘩羊糞蛋般的大便。我必須適應(yīng)這種廁所,體會“沒有大糞臭,哪來五谷香”的艱辛。于是解開褲子,蹲下來方便,……這種經(jīng)驗是我終生難忘的:且不說小便撒到泥土里,緊接著反彈回來,濺得滿腳滿鞋都是小便和泥土,連屁股也不能幸免。受不了的是,那些蹲在木棒上的雞,一下子咯、咯、咯咯地飛下來,擠到我屁股后面,搶食那還沒落到地面的屎,有的還啄到我的屁股上了,嚇得我趕緊憋住還沒有拉完的屎,褲子也來不及系就往外跑。后來我才知道,此地農(nóng)民家里大都是這樣的廁所,尤其是在那年代,既可以多養(yǎng)雞、多產(chǎn)蛋,又不會被當(dāng)作“資本主義尾巴”割掉。中國的農(nóng)民是聰明的,這是為了活著。此后很長一段時間,一看到雞蛋,這場面立即呈現(xiàn)在眼前;
一要吃雞蛋,便惡心得想吐,幸虧那年代有錢也買不到雞蛋!以后,只要條件允許,我也要隨地大小便了,能夠在墻角落、在灌木或草棵子叢中方便,那真是莫大幸福。怪不得爸爸禁止隨地大小便是惡行!祖父要改變不講衛(wèi)生的風(fēng)氣是反動!
這些,便是我的先人做過的事。壞事也罷,好事也罷;
革命也罷,反革命也罷。我就是我,與我何干?為什么總要和他們聯(lián)系起來?我為什么不能做我想做的事?走我自己想走的路?……
這,便是我的官僚資產(chǎn)階級的家。我的先人,無論在逆境還是順境中都沒有想過要逃避,沒有想過自殺。能夠直面慘淡的人生的人,是真正的強者。
這些,都是我“忠誠老實”地交代出來的。我得感謝我讀了四年的北京師范大學(xué),她使我明白,作為一個人,起碼要保持做人的底線,這底線就是忠誠老實,說真話,做實事,永不傷害他人。我在黃藥眠先生的美學(xué)課中,知道人應(yīng)當(dāng)是真的、善的、美的。我在穆木天先生的外國文學(xué)課中,從古代希臘文學(xué)中知道,神話不能等同于迷信,它集中地反映了古代人類——人類的童年時代的美好愿望。給我們上文學(xué)理論的是誰?想不起來了。他說文學(xué)是人學(xué),反映的是永恒的人性,是永恒的愛,而不是恨。莎士比亞的戲劇、巴爾扎克的《人間喜劇》系列、曹雪芹的《紅樓夢》無不如此。給我們上心理學(xué)的是誰?也記不得了。他講得多好啊,造物主在造人時,在人的身體內(nèi)放進了三種“非物質(zhì)的東西”,一是理性,二是感情(或曰情緒),三是良知(或曰良心)!袄硇浴笔侨说念^腦的產(chǎn)物,“感情”和“良心”是人心的延伸。人如果沒有“理性”,不能實現(xiàn)人生的目的;
如果失去“良心”,則什么壞事都能做出來;
如果沒有“感情”,則沒有人生!懔税,心理學(xué)是“資產(chǎn)階級教育科學(xué)中的一面白旗”,是“偽科學(xué)”。研究心理學(xué)的人以及黃藥眠、穆木天等也都入了另冊,與你是一丘之貉!何況,在這“竊鉤者誅,竊國者侯”的時代,這底線值幾何?……嗨!罪過!說你有顆花崗石腦袋沒錯!……
我該怎么辦啊,怎么辦?……
在這最需要扶持和幫助的時刻,沒有任何個人、任何組織向我們伸出援助之手,得到的只是扔向我們的石頭……我想起了雨果的《悲慘世界》——資本主義世界里發(fā)生的故事:出獄后的冉阿讓偷了米里哀主教的銀餐具之后,立即被警察逮住了。這時主教沒有向他扔去石頭,反而對警察說,那是送給他——冉阿讓的禮物,并且問他,那一對最值錢的銀燭臺怎么忘了拿走?冉阿讓深受感動,從此開始了全新的生活,直到當(dāng)上市長。為何在優(yōu)越于資本主義社會的新中國竟然沒有一個這樣的人?莫非對人的援救和幫助也是一種資產(chǎn)階級感情?可在《共產(chǎn)黨宣言》中早就指出,無產(chǎn)階級只有解放全人類,才能最后解放自己……我為什么不能保留做人的自尊?自尊難道是應(yīng)當(dāng)消滅的資產(chǎn)階級感情?他們在想盡辦法摧毀我的自尊心的時候,不也摧毀了他們做人的自尊,墮入了假、丑、惡的深淵了嗎 ?動物有自尊心嗎?沒有吧!說什么“人是能制造生產(chǎn)工具的動物”?應(yīng)該說“人是有自尊心的動物”。有了它,人就會奮發(fā)向上;
失去它,人便會墮落為獸,什么惡行都能做出來。摧毀不該摧毀的東西,難道不會遭到報應(yīng)——客觀規(guī)律的報復(fù)嗎?……
忽然,自從戴上桂冠離開北師大之后,一直伴隨著我的那種說不清的情緒,似乎清晰起來了。我們的的確確是大傻瓜,打一開始就陷入了一個大大的騙局之中而不自知。究竟是怎么樣的騙局呢?現(xiàn)在仍然撲朔迷離。但是,已經(jīng)開始意識到這一跤摔得非同小可,絕不像我們想的,只是小孩學(xué)步摔了一跤而已。既然如此,我們到底算什么呢?到底是人民,還是敵人?說什么敵我矛盾作人民內(nèi)部矛盾處理,難道可以這樣處理人民內(nèi)部矛盾的嗎?……
這一夜,我在這些沒有結(jié)論的思緒中迷糊了一晚上,什么都想到了,就是沒有想過自殺,卻非常想哭,放聲大哭,可又囿于隔墻有耳,只能躲在被窩里、在黑暗中叩心泣血!
當(dāng)黑夜過去之時,我又必須面對嚴酷的現(xiàn)實。既然不打算死,便得活著,可怎么活法?打那以后,日子更不好過了。在那以前,也許是由于修正主義校長滄石(這是在“文革”中賜給他的頭銜)的庇護,不是所有人都知道我是右派分子;
有的人,也許還因為我是來自北京而對我敬畏三分。這以后,我便成了過街老鼠啦!當(dāng)我上圖畫課時,學(xué)生在下面嘰嘰喳喳,眼睛斜睨著我;
當(dāng)我坐在圖書館的借書窗口旁時,一個個鬼臉在窗前呼嘯著閃過,有時還扔進一張借書紙條,上面寫的是“打倒右派分子雷一寧”;
當(dāng)我在校園里行走時,土疙瘩或狗屎、馬糞之類便莫名其妙地向我頭上、身上飛來;
當(dāng)我走進并不了解我的商店時,總有一伙人圍在一起指著我嘰嘰喳喳,還不時向我投來鄙夷不屑的目光……我不禁想到那個我們剛來時展示給我們看的可能畢業(yè)于北京大學(xué)的女教師,可我并沒有穿那招人惹眼的裙子!她現(xiàn)在在哪里?過得怎么樣……莫非……偌大一個中國,竟容不下一個有個性的女人?……我又想到那并沒有在這閉塞的西寧古城生活過的阮玲玉……啊,不!我決不能學(xué)她!
我除了上圖畫課,還有一個“不得抗拒”的任務(wù):批改學(xué)生作文。這令我好生奇怪:我不能上語文課,是因為我會在講臺上放毒;
這改不完的作文本我卻是可以改的,不怕我在本子上放毒嗎?但是,我別無選擇,只能服從。我的工作地點是圖書館。這“圖書館”,實際只是一個半大不小的書庫。除了不多的幾架圖書,上面稀稀落落地立著一些經(jīng)典著作、歷代名著;
便是幾個報架,上面掛著幾份報紙。不過這對于精神饑渴的人,總是一點精神糧食。書庫對老師是開放的,經(jīng)常有老師進來翻翻書,看看報。我只是個圖書管理員,我的頂頭上司是個比我小兩歲的剛從本校畢業(yè)的女孩,剛結(jié)婚,蜜月還沒度完呢!除了買書,難得見到她,圖書管里經(jīng)常是我一個人。有關(guān)圖書的工作并不多,我經(jīng)常是埋頭批改作文。有個數(shù)學(xué)老師,特別喜歡到書庫里面看書,一待就半天。我只是埋頭工作,從未多看他一眼。有一天,他竟然把我的頭使勁兒擰過去,要……我本能地跳起來,給他一巴掌說:“你想干什么?”隨后我為這本能的動作嚇壞了:這下糟了,他的妻是個“女強人”,什么教育局長之類的,若他歪曲事實去匯報一通……對我,“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語文組有一個Y老師,初來乍到時,在不了解情況的情況之下,我曾和他同臺演出過一出滑稽劇,弄得全校嘩然,使我醒悟,以后決不能應(yīng)允這種事。有一天,他也來到這半大不小的書庫。盡管我仍埋頭批改作文,卻本能地意識到一雙貓眼在瞅著我,弄得我芒刺在背,忐忑不安,只想棄下工作往外跑……他漸漸走近我正在工作的桌邊,拿起放在桌上的一小瓶鹽問:“這是什么?”我抬頭看到他那貪婪的目光,下意識地說:“白糖!庇谑,他不由分說,打開蓋子,往手掌上倒了滿滿一把,倏地便往張開的嘴巴里送。緊接著“!”的一聲,跑了出去。同時,我也“啊!”了一聲——我又闖禍了,如果……“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一天,徐美英告訴我,她快把籃球隊帶出西寧第一的水平了,要我去看她們的一場比賽;凇拔镆灶惥,人以群分”的理由,我怕給別人也給自己惹來不必要的麻煩,除了與組織聯(lián)系,我從不串門,從不接受任何好意的或者非好意的邀請。連近在咫尺的肖敦煌,也只是見面時點點頭,話也不多說一句,甘心做一個獨來獨往的人。但這次是非去不可的。人人都知道這樣的故事:1949年前的一天,馬步芳(解放前總攬青海軍政大權(quán)的“青海王”)偶然見到人家打籃球,站著看了一會兒后,說,十個人搶一個球啊!叫他們別搶了。吶,給你們錢,買十個球,一人送一個,F(xiàn)在,她居然能把一個籃球隊帶出西寧第一的水平,而且是個女子隊,不知她為此付出了多少心血!我一見她就嚇了一跳,她瘦了好多!在觀看球賽時,我不斷用話語激她,想聽到她此中的甘苦。但她始終三緘其口,我注意到,有時淚花在她眼眶中閃爍。最后,意想不到的,她告訴我兩個消息。一是,“北師大 58屆畢業(yè)來青海的同學(xué),為了便于聯(lián)系和溝通,組織了一個同學(xué)會,可竟然被打成反革命組織了。以后咱們少聯(lián)系為佳!币皇牵斑記得S君嗎?她到了西安,又被再次分到一個縣城,縣城又把她分到一個公社。在那里,被人用槍逼著奸污了……”“啊……”我?guī)缀鹾傲顺鰜,但又隨即放低了聲音,“哎,女人!這便是我們這種女人的命運,逃脫得了嗎?‘人為刀俎,我為魚肉。’……她那個男朋友呢?”“男朋友?到了甘肅之后,又到了酒泉。也許酒泉就是九泉吧,以后就音訊全無了!昧,不多說了。好自為之吧。你看,那邊那個人在盯著咱們呢!”
也許是我們家的遺傳基因在起作用,我想到逃,不是逃出國境,而是防患于未然,逃離即將到來的禍患。然而,逃到哪里?那時可不像改革開放的現(xiàn)在,大批貪官可以任意逃,而且是攜帶巨款,攜家?guī)Ь斓。想來想去,我只有求助于唯一關(guān)心我的父親和姐姐,請他們設(shè)法幫我調(diào)回廣西。那里終究是我土生土長的地方,好山好水,到處是山洞,大不了就去做新時代的白毛仙姑,去重演“舊社會把人變成鬼,新社會把鬼變成X”的喜劇。于是我把這意思告訴父親和姐姐(當(dāng)然不包括最后這句話),可我沒有白毛女的福氣,他們的回答是,勸我安心改造,重新做人。說,像我這種情況,是沒有人敢接納的。看了他們的信,我才意識到,我天真幼稚單純的病,是病入膏肓了;
或者說,盡管我二十多歲了,卻仍然是個不諳世事的小孩,不知天高地厚!
也許上帝造我,真是準備降大任于我的吧,特意制造了“饑餓”來鍛煉我,F(xiàn)在的饑餓已經(jīng)不是通過內(nèi)部調(diào)整可以解決的了,因此,上面發(fā)出全黨全民大辦農(nóng)副業(yè)大辦糧食的指示。一個大辦農(nóng)場的熱潮立即在全國、青海掀起。西寧所有的機關(guān)單位都奔向草原,那里有廣闊無垠的沒有開墾過的處女地。青海師范學(xué)院前些時候就在草原上辦了一個農(nóng)場,農(nóng)場的負責(zé)人是個北師大派來支援青海師院建校的老師。據(jù)說他把農(nóng)場搞得一塌糊涂,多吃多占,克扣農(nóng)場職工的糧食,發(fā)生了餓死人的事。農(nóng)場要繼續(xù)辦下去,必須把農(nóng)場的書記、場長和職工都換成新人。在這種情況下,我到了農(nóng)場。
1960 年底,我扛起鋪蓋卷,坐上一輛無篷的解放牌卡車,沿著青藏公路西行。過了湟源,汽車沿著蜿蜒的公路,爬上日月山。當(dāng)汽車到達山頂時,望著前方的茫茫大草原,往事立即呈現(xiàn)在我眼前:一千多年以前,文成公主曾經(jīng)孤零零地佇立在這里,向后看,是郁郁蔥蔥的故國家園;
向前看,是茫茫蒼蒼的大漠荒原。她大哭一場之后,狠狠地砸碎了可以遙見故都長安的神鏡,決心永不回首來時走過的路,連淚水也領(lǐng)悟了她的決心,匯成了由東向西流的“倒淌河”,(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流入青海湖。文成公主啊,我追隨著你的足跡來了!為了祖國美好的明天,我也會和你一樣,絕不回首來時路。
越過倒淌河,汽車進入了草原。但這里的草原并不平坦,坑坑洼洼的,汽車象搖簸箕似地上下顛簸,有人開始嘔吐。我沒有吐,不過屁股可能顛掉了一層皮。不知我坐的行李里面裝了什么東西,出奇地硬。也許是書籍?哪個傻瓜還念念不忘讀書!雖然出發(fā)前一再提醒我們:把東西都帶齊,作好安家落戶的準備。安家落戶就安家落戶,我決心與那害死人的書本決裂!因此我所有的書籍都放在學(xué)校的倉庫里了,只帶了一本《反杜林論》。
汽車駛上了一塔拉,二塔拉,三塔拉(藏語的音譯,意譯為“臺階”),才到了廣袤平坦的大草原。當(dāng)草原廣闊無垠地展現(xiàn)在我們眼前時,我立即想到那有名的古詩:天蒼蒼,野茫茫,風(fēng)吹草低見牛羊。倒是蒼蒼、茫茫,可并沒有可以把牛羊淹沒的高而密的草,只有枯黃的稀稀拉拉的高不過踝的草。莫非古人和今人一樣,也要歪曲現(xiàn)實麼?或者那是在想象中美化現(xiàn)實?……沒有人煙,沒有樹木,沒有任何標志,也沒有鋪上水泥或柏油的公路,我總覺得司機是在無目標地亂跑。美麗優(yōu)雅的黃羊似乎是草原的主人,時不時成群結(jié)隊地從汽車旁邊跑過;
有時還站住,瞪大眼睛盯著我們,似乎在說:“你們?yōu)槭裁磥砬址肝覀兊念I(lǐng)地?”
我們的目的地是海南藏族自治州興?h河卡公社的青海師范學(xué)院農(nóng)場,地處黃河西岸,海拔三千多米。當(dāng)我們聽說“到了!”放眼一望,卻什么也沒看到,既沒有房屋,也沒有帳篷。我們的“家”在哪里?草原上當(dāng)然沒有磚瓦蓋的房屋,只有帳篷。然而,即使是棉帳篷,也抵御不了利刃般的風(fēng)砂和刺骨的寒冷。于是人們在結(jié)實的草地上挖開一個個坑,把帳篷的大部分栽入坑中,只有帳篷頂露在地面,遠遠望去連個頂兒也看不到,這叫“地窩子”——我們的“家”。地窩子內(nèi),地面上鋪些干草,便是床鋪。鋪連著鋪,每人所占的寬度大概就是一市尺多一點兒。當(dāng)然沒有取暖、煮飯的家具,也沒有桌椅板凳和燈,農(nóng)場職工是不需要讀書看報或?qū)懽值摹J畟八個人住一個地窩子,吃飯、睡覺、政治學(xué)習(xí)、檢查交代全在這“家”里。
和我同住一個地窩子的,全是女“盲流”。盲流者,河南、四川、甘肅、寧夏等地以為青海到處都是金子,到處都有白饅頭,而盲目流入青海之人也。她們都只有十七八歲左右,正是應(yīng)當(dāng)上大學(xué)的年齡。個個都乳臭未干,夢想著只要、也只有上了大學(xué)就能改變自己的命運,因此都自發(fā)地流到青海師范學(xué)院,滿以為人民的大學(xué)理應(yīng)人民上。沒想到師院接納不了沒有糧戶關(guān)系的她們,把她們下放到了農(nóng)場。
在我們到來之前,地窩子里只住著一人,名叫徐雅群,也是盲流,不過年齡較大。我們的到來使她非常高興,她也就當(dāng)然地成了我們的“向?qū)А。?dāng)場部來給我們每人發(fā)老羊皮大衣和棉帽子時,有的女孩瞅著那些純粹是男人用的又大、又笨重的東西,拒絕接受。她在一旁反復(fù)說:“收下!收下!不然會把你凍死的……”大家吃完晚飯,回到伸手不見五指的家,倒頭便睡。忽然一個聲音喊道:“喂!徐大姐!茅房在哪里?”“天當(dāng)房,地當(dāng)床,草原到處是茅房!薄皠e開玩笑了……”“絕對不是開玩笑。黑嗒嘛胡的,還不好辦嗎?跟我來……”后來我們才知道,這里不僅沒有廁所,連手紙和女人來月經(jīng)用的衛(wèi)生紙都沒有。不用說沒錢買,就是有錢也無處可買。不久,在我們帶來的一點點手紙用完后,也只能用石塊、土疙瘩來擦屁股。好在一天吃進去的也只有一點點又硬又清的東西,不用擦也很干凈。
第二天一早起來,便有人問:“到哪兒漱口、洗臉?”徐雅群說:“草原好,草原大,草原上面處處是草疙瘩,草原上面隨處可以拉撒,草原姑娘不必洗臉刷牙……”“。!為什么?”“沒有水。草原上的水比金子還貴。”……
吃飯的時間到了,大家拿起飯碗就往外跑。她喊:“別跑!”拿過一個姑娘的小碗,命令道:“太小了,找個大的!薄皼]有更大的了。不可以添嗎?”“就是不可以!庇腥碎_始找大碗,不過有人并不相信她的話,昨晚的一餐飯,吃的是餃子,管飽!等我們走到廚房跟前,人們都已經(jīng)在吃了,那景象可使我們十分吃驚,想到我們也將加入他們的行列,便不禁毛骨悚然:一個個瘦骨嶙峋、衣冠不整、蓬頭垢面的人,蹲在地上,端著大缸子或捧著臉盆,呼嚕呼嚕地喝著一種什么湯;
喝完了,便把頭埋到盆里,舌頭伸得長長地舔了一遍又一遍;
如果食具是窄而深的缸子,便伸出兩個手指去刮出來,再用舌頭把手指舔干凈。舔完了刮完了,眼睛仍然盯著盆子或缸子,喉結(jié)一動一動地,仿佛這么一來,飯就會噴涌而出。據(jù)說,這是因為“粒粒皆辛苦”,也是為了節(jié)省水。草原人清潔飯碗的方法,一般是用干燥的牛馬糞擦。這些知識分子發(fā)明的方法比他們高明,既衛(wèi)生,又省水,還認識了農(nóng)牧民的辛苦,有利于脫胎換骨!輪到我們打飯時,我們的小碗,還盛不完一勺“飯”。趕緊吃完,“飯”已經(jīng)沒有了。我們這才設(shè)法弄大碗,有的是大搪瓷缸子,有的是還不算大得不像話的洗臉盆或洗腳盆。我的臉盆直徑足有一市尺,大得實在不好拿出手,我也吃不了這么多。徐雅群不知從哪里給我找來一個把兒丟了的大搪瓷缸子,胡亂找了一根鐵絲,纏纏綁綁地弄了一個把兒,這便是我名副其實的“鐵飯碗”了。
后來我們才知道,昨晚的那餐飯,是特意為招待我們而做的,餃子還是場長滄石親手包的。我這才知道這三八式的老干部也下放到了農(nóng)場當(dāng)場長了。這里的“食”,在道路不被大雪封鎖的情況下,是十來天個把月,由卡車從西寧運來的。青稞面、豌豆面、大頭菜(洋包心菜、學(xué)名可能叫耶菜)、洋芋(馬鈴薯)、蘿卜干,是主要的食物。西寧也在挨餓,不可能給我們更多的東西了,唯有發(fā)揚“自力更生,豐衣足食”的精神來解決。農(nóng)場成立了牧業(yè)隊,養(yǎng)羊、養(yǎng)馬;
成立狩獵隊,到山上去打黃羊、巖羊和熊。我們經(jīng)常吃的是拌湯和饃饃!鞍铚笔怯猛愣姑婊蚯囡鏀嚢璩傻拿婧,經(jīng)常稀得可以照見自己的臉。上面飄著幾片嫩綠色的(菜心)、深綠色的(外皮)或黑褐色的(干了。┐箢^菜葉子。青海出鹽,鹽是不會少的,但幾乎看不到油!梆x饃”是黑灰色的豌豆面或青稞面饅頭,經(jīng)常是一個約八公分直徑,五公分高的圓柱體,一般一頓只能拿到一個。沒有發(fā)酵,或者無法發(fā)酵,硬邦邦的,一咬便“嘎嘣”一聲——凍了。牙齒好的人,嘎嘣、嘎嘣幾下就咽到肚子里去了。我一貫牙齒不好,和姑娘們拿回“家”去,在床鋪中間的一小塊空地上,小心地用牛糞馬糞燃起一堆火,把饃饃放到火上去燒,去烤。烤焦一層,細心地剝下來,放到嘴里;
再烤,再剝,再放到嘴里……一層層地剝,一層層地吃,既免去了硌牙之苦,又可以慢慢品味,仿佛在吃一種從未吃過的山珍海味!這樣,我們便給自己增加了一個任務(wù):到草原上去拾那黑色的金子——牛馬糞。至于那“自力更生”的,往往要冒著生命危險弄來的羊或熊,則是特定的日子或節(jié)假日“改善生活”的原料。那頓味道鮮美的水餃便是這樣來的。
我和這些盲流姑娘住同一個地窩子,也編在同一個勞動小組。那時正是隆冬,給我們的任務(wù),是為伙房準備燃料。姑娘們和我,一人拿一條毛繩,一把鋤頭或镢頭(十字鎬),對著視線盡頭的“黃土疙瘩”走去,然后爬上去,或者溜下黃河河谷去完成任務(wù)。草原上沒有很高的草,更見不到樹,在這光禿禿的黃土疙瘩的陰面,卻長著一種不知叫什么名字的小灌木。粉紅色中帶點兒綠色的枝椏,大都彎彎曲曲地匍匐在地面,葉子細碎,不用心看幾乎看不到,遠遠看去,就象是許多粉紅色的珊瑚。我們的任務(wù),是用鋤頭或镢頭把它們連根挖起。挖呀挖,挖得手起了泡,泡破了,流水、流血了,仍然挖不出來。經(jīng)常要兩個人同時挖,才能把它挖起來。原來,它的根須之長是枝長的數(shù)倍。挖夠之后,用毛繩綁成可以雙肩背的捆子,在另一人的幫助下,背到肩上。再走上漫長的路,回到場部交差。中間不能休息,一旦坐下休息,就會站不起來。假如遇到刮風(fēng)天,背上的大柴捆就像一面巨大的風(fēng)帆,迎著風(fēng),寸步難行;
背著風(fēng),就會腳不點地地被刮走(回到起點);
要避風(fēng),連個避風(fēng)之處都沒有。唯一的辦法是,佝僂著身軀,一點一點地向前挪。每當(dāng)我艱難地挪動之時,我常想,面對漫天風(fēng)砂,萬物之靈的人類,徐了“逃”,別無他法?蛇@種被我們當(dāng)作柴火的纖弱瘦小的灌木,千萬年來,抗著肆虐的狂風(fēng),頂著漫天的塵沙,抵著幾乎終年無雨的干旱,卻頑強生長,繁衍不息。他們生命的源泉,就是將數(shù)倍于軀干的根須深深地扎進土地里,吸收著少得可憐的一點點養(yǎng)分。為了減少外力的摧殘,它們將樹葉變得小之又小,還將軀干緊貼地面,表現(xiàn)了一種“外曲內(nèi)剛”的頑強氣節(jié)。那使我們百思不得其解的,在西寧北山頂上巍然屹立的三棵樹,一定也和它們一樣。人們把它們尊崇為神,正是尊崇這種頑強氣節(jié)。然而,現(xiàn)在,我們卻要把它們連根挖起!怪不得啊,褒義的“頑強”,都變成貶義的“頑固”了!不知道那三棵樹是不是也遭到同樣的命運?人。∪!以這種方式來適應(yīng)環(huán)境,來破壞自然創(chuàng)造之物!這難道不會遭到報應(yīng)——客觀規(guī)律的報復(fù)嗎 ?
準備燃料的另一個地方是黃河河谷。黃河在中下游幾乎都是高出地面的河流,必須用堤壩控制住,她才不會橫沖直撞。這里的黃河,卻是在深谷中奔騰不息的水流,冬天不會結(jié)冰,仍然轟、轟、轟地滾滾奔流,只是水面上大塊大塊的冰凌涌動、翻滾,真有“黃河之水天上來”的氣勢。兩岸高聳陡峭,千溝萬壑,怪石嶙峋,十分險峻。就在這溝壑之中,怪石縫里,生長著各種各樣的灌木,在冬天也還郁郁蔥蔥。這些灌木,便是我們要砍伐的目標。當(dāng)我們看到那生意盎然的綠色,不禁都歡呼著沖下河谷?墒怯膳,而走,而爬,最終只能顫顫巍巍地抓住樹枝或藤蔓喊救命。以后只有到那并不太高的黃土疙瘩上去,挖那可憐的粉紅色的“珊瑚”,直到把它們斬盡殺絕。
一個刮風(fēng)天,我正背著一大捆柴火,迎著風(fēng),佝僂著身體吃力前行,一個聲音從側(cè)面?zhèn)鱽恚骸拔梗滓粚!”我艱難地轉(zhuǎn)過身去,意想不到,是肖敦煌!他身穿翻羊皮大衣,頭戴耷拉下帽檐的棉帽,手拿長鞭,趕著一輛馬車。我喜出望外:“肖敦煌啊! 你什么時候來的?”“你的后一批吧。到了有兩個星期了。你還好嗎?”“還好啦!‘同是天涯淪落人’,沒有那么多始終不遠不近地盯著你看的眼睛!薄皝,把背上的東西卸下來,放馬車上吧。”不由分說,他便幫我把柴捆卸下來了。我注意到大車上堆放著許多鼓鼓囊囊的麻袋,以為他也是準備燃料——牛屎馬糞,便說:“你的任務(wù)也是……” “拉水。”我看著那些麻袋迷惑不解地:“水?”“凝固的水。”他臉上現(xiàn)出了燦爛的笑容。原來如此!右派分子是不可以進伙房,不可接觸水的,因為他們隨時可以下毒藥,F(xiàn)在把這任務(wù)交給他,無論從哪一方面來說,都意味著非常信任他了。為了回應(yīng)組織的信任,在忍饑挨餓的情況下,他很快學(xué)會了騎馬,學(xué)會了套馬車,學(xué)會了揮鞭趕馬;
負責(zé)帶一小組學(xué)生去拉水,地點在我們挖柴火的黃土疙瘩后面幾里路的河谷里。那里的河谷比較寬闊,旁邊還有一個天然的小小水庫,里面的水都結(jié)了冰。他們就是拉這些冰,或者冰下的水。這時,正值零下二十多度的隆冬,他們駕上牛車或馬車,從場部出發(fā),走十幾里路來到黃河邊。背上柳條編成的背斗,拿上镢頭、鎯頭和鋼釬,小心翼翼地,有時手腳并用地,爬下陡峭的河岸。走到小小水庫邊,用镢頭、鋼釬把冰敲開,打碎,一塊塊裝到背斗里。然后背著沉重的背斗,氣喘吁吁地爬到岸上,把冰倒出來,裝到麻袋里,放到大車上。再背起空背斗,爬下陡坡……等把所有麻袋都裝滿,衣服幾乎可以擰出水來。然后,老馬拉著沉重的大車,哐當(dāng)當(dāng),哐當(dāng)當(dāng)?shù)卦谇懊孀撸麄冊隈R車后頭搖搖晃晃地步行。等回到場部,他們的衣服又結(jié)成冰了。還得抗著彎不過胳膊的痛苦,把麻袋抱起來,扛進伙房,把冰塊倒進一個大半截栽在地里的大木桶里,讓它溶化為水。這大木桶里的游蕩著似蝦非蝦的生物的水,便是維持我們生命的圣水。人體 70% 是水,不可一天無水。∵@便是水比金子還貴的原因了。
大雪封山了,有事的或有家的都在大雪封山前離開了農(nóng)場,留下的便是有家不可歸卻非常想離開農(nóng)場的“盲流”和“牛鬼”。由于食物來源的暫時中斷,給我們供應(yīng)的吃食愈來愈少了。拌湯日見其清,清得可以見底;
豆面疙瘩的體積日見其小,小得比乒乓球大不了多少。饑餓難忍的人們,想方設(shè)法,要給欲望無窮的肚子一點補償?刹菰线B在長征中救過紅軍命的草根樹皮都找不到,補什么?除非去偷。但據(jù)說,凡有東西可吃的地方,都有守衛(wèi)的人荷槍以待。盡管如此,還是有人冒死去偷。這些日子就有一個消息在悄悄流傳:附近某農(nóng)場一個職工,餓極了,鉆到存放麥種的倉庫里,把生生的麥子飽餐了一頓;
后來渴極了,(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又鉆到伙房里,飽喝了一頓。結(jié)果肚子撐得老大,撐死了。他沒有死于槍彈之下,卻死于自己的欲望之中。寧為撐死鬼,不做餓死人,是中國人的傳統(tǒng)呢!自古以來,被處死、賜死的人,都是飽餐一頓之后再行刑的。沒有這么大膽量和本事的人,只能想別的辦法。有的去捉老鼠來充饑,這是自古以來就有的,只要咽得下喉,不足為奇了。但居然有人去逮“哈拉”來充饑,那也是寧為撐死鬼,不做餓死人的傳統(tǒng)在起作用了!肮闭(guī)的名字叫“旱獺”,兔子般大小,和老鼠一樣,在草原上打洞的本領(lǐng)很高,極不容易捉到。任何一只哈拉都可能攜帶鼠疫病菌,鼠疫是一種死亡率極高的傳染病,曾經(jīng)奪去幾億人的性命,因此草原上禁止捕食哈拉。但其肉肥美鮮嫩,至今還在誘惑著人們?nèi)ゲ妒,更不要說在那饑餓難忍的年代了。
一天,是難得賞賜給我們的休息日,我們地窩子的人都擠坐在“門口”曬太陽。這“門口”是從地面到地窩子的入口,由高而低有幾級臺階,最下面是一小塊通到地窩子內(nèi)的平地。這天的太陽好暖和,真有“早穿皮襖午穿紗,抱著火爐吃西瓜”的“午穿紗”的感覺。大家都脫掉了從不離身的老羊皮大衣,以便更多地享受太陽的愛撫。一個姑娘伸手到衣領(lǐng)里面抓癢,抓著,抓著,抓出了一個東西,一看便喊了起來:“我的媽呀!”大家轉(zhuǎn)頭一看,也都喊了起來:“媽呀!虱子!”一下子所有人都覺得身上發(fā)癢,都伸手到衣服里面去撓,去抓。一會兒,抓出一個,用兩個大拇指一擠,“畢”地一聲,手上留下一灘血跡:“王八蛋!老子的血已經(jīng)不多了,你還要來吸!”一會兒,又一個,又“啪”地一擠……有人撓著頭皮,撥開頭發(fā),說:“小D,你幫我看看這兒!蹦潜缓白餍的姓鄧的姑娘,一看以后喊了起來:“虱子!媽呀,好長一串!還有好大一片虱子蛋!”一下間,所有的姑娘都撓自己的頭皮,都“畢啪,畢啪”地擠……我忽然想起《阿Q正傳》中阿Q和王胡在日光下比賽捉虱子的情景,莫非這也是中國人的傳統(tǒng)?不過她們并沒有因為自己捉不到而生氣,也沒有放到嘴里去吃,終究時代進步了!根據(jù)這段時間在共同生活中的觀察,“同是天涯淪落人”的緣故吧,她們尚能平等待我,因此我也放心平等地對待她們。我走進地窩子,在我的行李袋里翻翻找找,找出那把姐姐寄給我的廣西出產(chǎn)的篦子(一種齒很密的梳子,可以把虱子梳篦下來),遞給她們說:“吶!沒辦法洗,篦一篦也許會好過些!庇肿プ∫粋姑娘的兩條辮子說:“干脆,我?guī)湍慵袅税。”……一個年齡最小的四川姑娘,始終站著,兩手抄在袖筒里,呆望著遠方。一個原本很胖現(xiàn)在瘦了一圈仍然比別人胖的姑娘使勁兒按下她的頭說:“坐下。我來幫你看看!彼龗觊_按壓她的手說:“我不。我不能……”欲言又止。另一姑娘說:“ 啊,我知道了,你是來月經(jīng)啦!”她一下子臉紅了,說:“去你的!”“有什么好臉紅的!人人一樣!彼逯_,強調(diào):“不是來了。是沒有來!”“?是不是……”胖姑娘瞟了我一眼,說:“是不是像徐大姐一樣,懷孕了?”她捶著她說;
“打死你!我不是不要臉的人。我是怕我得病了……嗚哇!我好想我媽,嗚哇,媽 ,媽媽啊!我好想你。我要回家。嗚哇,我要回家……”一個瘦小的姑娘摟住她,陪著流淚,說:“你別欺負她了,我也沒有來。”好幾個姑娘都七嘴八舌地說開了,“我也沒來……”“我也沒來……”原來這樣,我也沒有來!于是,我說:“不用擔(dān)心了。上天造我們的身體是具有自我調(diào)整能力的。由于營養(yǎng)太差,身體里沒有這么多的血可以流,便自動停止了每月一次的流血。只要營養(yǎng)改善了就會好的……”那胖姑娘說:“原來這樣啊!我真羨慕你們,省了許多麻煩事,不用為買不到紙發(fā)愁了。我可愁死了。你們猜,我怎么辦?撕帶來的幾本書!把大腿都磨破了。書撕完了,只好撕舊衣服。再來一次,就連衣服都沒得撕的了。再說,完了連丟的地方都沒有,只能任它在草原上亂飛…… ”“誰叫你不帶來!”“誰知這鬼草原連買紙的地方都沒有 !”“我倒是帶了些。向我磕個頭,就給你。反正我沒用處了。”……
在這議論中,我才知道徐雅群懷孕的事。后來,我在一個姑娘那里知道,她是為了填飽肚子犧牲了自己的貞操的,對象是一個又老又窩窩囊囊的炊事員。怪不得她隨著大雪封山前最后一趟回西寧的車,離開了農(nóng)場。這便是弱不禁風(fēng)而又膽小如鼠的女人,在那特殊的年代填飽肚子的特殊方法。可憐、可悲的中國女人啊!
可能是除夕夜吧,一個寒風(fēng)呼嘯的晚上,在帳篷被寒風(fēng)刮得“噗噗、噗噗”地顫抖的地窩子里,在牛屎馬糞燃燒的微弱亮光映照之下,一群年輕人,耷拉著帽檐帽耳,雙手抄在寬大的老羊皮大衣的袖筒里,瑟縮著身子,正在努力認真地聽農(nóng)場黨支部書記有聲有色的描述:“……我們,喝令三山五岳低頭,喝令長江黃河倒流,喝令沉睡千萬年的大草原獻出糧食……我們,要用雙手在白令海峽筑起大壩,要讓太平洋溫暖的海水流入北冰洋;
讓喜馬拉雅山上的積雪溶化,流到草原上;
讓大草原四季如春,麥浪翻滾,讓金燦燦的麥子堆成山,流成河……!那時,真正是‘天蒼蒼,野茫茫,風(fēng)吹麥浪見牛羊’……”他一邊口若懸河地講,一邊用一根木棒在凍得梆硬的地面上畫出地球、亞洲、美洲、南極、北極,然后伸手一揮,倏地一下,在亞洲和美洲之間飛起一架長虹,說:“這是白令海峽。這,便是白令大壩!笨墒牵诨璋档墓饩下,幾乎什么也看不清,不知道盲流們是否聽明白了?在他們讀的地理課本中,恐怕連白令海峽都不講的。不過那些聽懂了的牛鬼蛇神們,倒是聽得眉飛色舞,仿佛眼前真?zhèn)呈現(xiàn)了河水滔滔、麥浪滾滾的景象。忘掉了呼嘯的北風(fēng),忘掉了轆轆的饑腸,忘掉了頭上那頂壓得無法抬頭的帽子,以為自己還是青年團員,正像保爾•柯察金那樣,戰(zhàn)斗在祖國人民最需要的戰(zhàn)場上。
那是個從肉體到精神都饑渴的年代,是個太真實太認真便無法生存的年代,是個不講假話便辦不成大事的年代。這一席話,無疑在這些歷遭劫難而變得十分冷漠的年輕人的心靈里,激起了些許浪花,使他們在完全失望之中,看到了些許希望。自古以來,中國人對生活的要求是極低的。但不管怎么低,總要能看到一線希望,無論是可以成為現(xiàn)實的,還是烏托邦。若連一線希望也沒有了,便會墮落為獸,什么壞事都能干出來;
或淪落為行尸走肉,最終走向死亡。祥林嫂不就是這樣的典型麼?
這些留在農(nóng)場的人,是懷著對一線希望的期盼,迎來了1961 年的。我們地窩子的姑娘們,臉上少了些許眼淚,多了些許笑容。我想也許肖敦煌更是拼著命地干,有空時還教大家唱歌,拼命改造,好回到人民行列啊,這是自然的,一定,一定,他這個人的性格就是如此。我呢,一改不再讀書的初衷,寫信給爸爸和姐姐,要他們寄菜種及說明這些菜的栽培方法的書給我,我要像當(dāng)年的文成公主一樣,讓它們在草原落地生根,我也要像它們一樣在草原落地生根……
有一天,忽然聽說肖敦煌逃跑了。說,他是反革命,畏罪潛逃。到底是什么情況,我不敢問,也不會有人告訴我。只是在心里想:完了!他是完了!他是逃不出去的,誰不知道,自古以來青海是流放犯人的地方啊!在人跡罕見的茫茫草原上,不是凍死、渴死、餓死,便是被狼吃掉,被土匪打死!熬灰娗嗪n^,古來白骨無人收!彼年輕啊,又多才多藝!他不應(yīng)當(dāng)死!我絕不相信他會自絕于人民,一定是有什么原因。由他,我想到徐美英,她現(xiàn)在可好?想起我們在北山頂上許的愿,那決不是小孩的兒戲,那是我們實實在在的愿望。∮惺裁蠢碛刹蛔屛覀?yōu)檫@些愿望的實現(xiàn)而奮斗。孔鎳,母親!難道我們錯了嗎?請告訴我們,錯在哪里?是什么使他走上這條路的?祖國啊,母親!請你保護我們,保護他,讓他平平安安地走出去吧!
那是很久很久以后,我才從他給同班同學(xué)的信中知道,他終于沒有死。都說,“大難不死,必有后福!笨蛇@話不適合今天的中國,或者說不適合于我們這些錯了一步,步步皆錯的傻瓜。戴著帽子時,是不齒于人類的狗屎堆,本可以大有作為的美好時光,在許許多多非人的折磨中耗費殆盡;
“改正”之后,是離開你地球就不轉(zhuǎn)的巨人,盡管已經(jīng)步入人生的晚年,許許多多的工作又超負荷地壓到你頭上(詳見肖敦煌的信)。他的心臟始終處在超負荷的壓力之下,終于在1998年過早地停止了跳動,F(xiàn)在,我把他信中有關(guān)部分摘錄于下。
(1961年)元月16 日,由我?guī)е畮讉同學(xué)去拉水。正準備下到山溝擊冰取水抬到大車上的大桶時,有同學(xué)發(fā)現(xiàn)路邊有死羊。略一搜索又發(fā)現(xiàn)幾頭。我們頓時大喜過望。我們估計,可能是藏民的羊(那里是藏區(qū))被狼咬死了,已成為無主之物,是可以拾得的。在那樣的年代,這是比金子還寶貴的東西。有的被狼吃去了內(nèi)臟,但肉被吃得不多;
有的還相當(dāng)完整,僅僅被咬死。大家想,把這些羊抱回去,該會給同學(xué)們帶去怎樣的幸福。‘(dāng)時有相當(dāng)一部分學(xué)生不安心在農(nóng)場,這些禮物,也許能幫助安定同學(xué)情緒。于是大家一致決定,一部分人擊冰取水,一部分人去找死羊,都估計決不止這幾頭。當(dāng)時我們的確攀懸崖,越陡壁,冒著生命危險去找死羊。大家熱情很高,結(jié)果又找到幾只。
偏偏這時候牧人趕著一群羊來了。這是師院農(nóng)場的牧羊隊。牧羊人是兩個藏籍學(xué)生。他們也非常高興,說按藏民習(xí)慣,這羊是拾得的,是可以拉回去的,這更掃除了我們的最后一點顧慮。但他們立刻拔出藏民刀,不由分說,很熟練利索地剝?nèi)チ艘恢凰姥虻钠,并吩咐同學(xué)們拾柴烤羊肉。你可以想象,那年月,長期處在饑餓之中的同學(xué)們簡直又回到茹毛飲血的太古時代,不等羊肉烤熟,便一擁而上,拿著帶血的肉,大嚼起來。我那時學(xué)會謹慎了,同學(xué)們的行動是可以理解的,再說羊又是拾來的,按藏民的風(fēng)俗,是可以占為己有的。但似乎又覺得不太好,應(yīng)拖回去讓領(lǐng)導(dǎo)處理。當(dāng)時我雖身為帶隊老師,但師院的那幫饑餓的學(xué)生誰會理會我這個右派?大車上大桶里的水還沒有裝滿。于是我叫了幾個可以叫動的學(xué)生,只說吃肉抬水兩不誤,輪流抬。好歹把水裝滿了,但同學(xué)們興猶未盡,又在燒吃第二只。我當(dāng)時處境真為難。我不想吃,一來顧慮影響不好,二來那帶血的肉,連鹽也沒有,我真咽不下喉。但不吃吧,又怕同學(xué)說我假積極,回去后領(lǐng)導(dǎo)批評,那就肯定是我告的狀了。于是我也坐在他們身旁,象征地吃了幾口,并且還裝出很高興的樣子。飽餐之后,還剩下不少肉和內(nèi)臟。一個同學(xué)見我沒怎么吃,硬割下一塊肉塞給我,其余的內(nèi)臟他們?nèi)至恕?/p>
這樣一來,自然延誤了拉水的時間。當(dāng)我們返回時,太陽已西斜了。我們所在的隊是二分隊,二分隊的負責(zé)老師見我們沒有按時返場,恐怕出了問題,便帶著十幾個同學(xué)來找我們,半路相遇了。問明情況后,勃然大怒。我拿出了同學(xué)塞給我的肉,同學(xué)們也紛紛交出“臟物”。我們原本滿腔熱情希望為農(nóng)場立功,這時都成了罪人,垂頭喪氣地拖著大車回場了。
回到農(nóng)場后,經(jīng)領(lǐng)導(dǎo)研究一番,吃過晚餐,開批判會。領(lǐng)導(dǎo)的開場白給事件定性了。有階級敵人破壞,同學(xué)們上了敵人的當(dāng),那個敵人自然是我了。我的罪名是陰謀破壞農(nóng)場。接著是讓拉水的同學(xué)揭發(fā)和自我檢查。至今我還深深感激那些同學(xué),他們幾乎沒有揭發(fā),沒有把責(zé)任推到我身上,只是檢查自己。而領(lǐng)導(dǎo)和沒有去的同學(xué)那批判也是令人難忘的。會后,我找農(nóng)場黨委書記說明情況,他不聽我的。他要我深刻檢查交待,并要我每天隨隊拉水,監(jiān)督勞動。
我當(dāng)時真是悲憤莫名,悲痛欲絕。我熱愛這個社會,并決心把整個生命獻給這個社會,可是這個社會卻把我往絕路上逼,活在世上還有什么意思呢?輾轉(zhuǎn)反側(cè)一夜之后,我決定了。第二天早餐之后,我悄悄離開農(nóng)場,來到幾里路外的黃河邊,決心一頭撲進我們民族的母親河,把我的冤情、我的冤魂全部交付給她!
但面對滔滔河水,我忽然想到這一死有什么意思呢?知我死者以為是畏罪自殺,不知我死者以為是畏罪潛逃。而我是無辜的。而且突然感到,有一天歷史會還我清白之身的。但我不回農(nóng)場。于是我真的爬雪山,過草地,途中遇見狼,遇見土匪,九死一生,整整餓了六天,粒米未進,鬼使神差地來到海南藏族自治州的首府卡卜卡,那里離西寧不遠了。我乘汽車到西寧,又乘火車到故鄉(xiāng)。
回到故鄉(xiāng)后,我只想到農(nóng)村,我當(dāng)時太天真了,想學(xué)古代的隱者。但那個時代允許你“隱”嗎?于是我又開始了一段漫長的凄風(fēng)苦雨的人生,我成了帶“罪”字的農(nóng)奴。
當(dāng)山上的雪開始消融的時候,冷冷清清的農(nóng)場,熱鬧起來了。蘇聯(lián)制造的巨型拖拉機——那叫做“康拜因”的玩意兒,轟隆隆、轟隆隆地由西寧開到草原。牽引著巨大的犁,轟隆隆,轟隆隆,千萬年沒有開墾過的草原被翻了個個兒。原本平展展的、枯黃色的大草原,變成了一望無際的黑褐色的海洋。一塊塊肥豬那么大的土坷垃,(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一行行地向天邊伸展,仿佛起伏的波浪。遠遠望去,倒也不失美麗。不過,我們的目的是要草原獻出糧食,總不能在這堅硬如鐵的土坷垃上播種!然而,拖拉機沒有耙或碎土機可以牽引,只能棄置在地里,由牛鬼蛇神和盲流來行使碎土的任務(wù)。
我們排成一個橫列,每人手拿一把“丁”字形的把兒很長的木制榔頭,在那“肥豬”身上敲。嘭、嘭、嘭,咚、咚、咚……那是從未被粉碎過的凍土,在烈日下消融的只是表面的一層,每敲一下,細長的榔頭把就猛烈地反彈一下,從手掌到胳膊被震得酸痛難耐。直到手掌、手指都起滿了泡,或者細長的榔頭把兒敲斷了,才敲下了些許碎末……
接著,由一個農(nóng)場職工(能撒種的青海師院的學(xué)生)負責(zé)播種。他左手托著一個簸箕的左側(cè),讓簸箕的右側(cè)緊靠自己腰部,右手從簸箕里抓起一把顆粒飽滿的亮錚錚的麥種,成弧形地往右后撒去,同時身體也往右后轉(zhuǎn)動,雙腳配合著右手的動作,一步一步地向前邁。便這樣一下一下地撒,撒完一行,向后轉(zhuǎn),又撒一行……仿佛是在表演優(yōu)美的“播種舞”,直到把所有的麥種都撒到地里。我們這些站在一旁觀看的饑腸轆轆的人,沒有不在心里嘀咕的:這些粒粒飽滿的麥種,不知道是多少農(nóng)民辛勤耕耘,節(jié)衣縮食,忍饑挨餓,一粒一粒攢下的,是真正的“粒粒皆辛苦”啊!也許,此刻他們也正在挨餓呢!……
然后,又是盲流和牛鬼蛇神上場。兩三個人像牛拉犁似地拉著一個叫“耱子”的東西,在撒過種的地上拖,目的是讓泥土把種子覆蓋起來。這耱子也叫“耢子”,其功用和“耙”相似,是用粗柳條或荊條編織的一尺多寬三尺多長的長方形塊狀物,兩邊連著繩子,繩子搭到兩個人的胸部或肩部,他們便像牛般地往前拉。為了耱碎泥土,必須增加這長方形的塊狀物的重量,因此其上站著兩三個人。當(dāng)前面的“!笔箘艃涸诟叩筒黄降姆守i身上往前拉時,站著的人必須互相拉緊,否則便會摔倒;
即使如此,還是會摔倒。在我們勞動時,經(jīng)常聽到有人尖叫,或大罵:“媽的,你不會慢些嗎?” “哎喲!骨頭摔斷了!你來試試看。”……那便是有人摔倒了。拉的人也并不輕松,一天下來胸部和肩部都要磨掉一層皮,甚至磨出血,盡管都穿著棉衣。說我們像牛,是說我們必須像牛拉犁似地拖拽沉重的耱,其實更像黃河岸邊的纖夫拉纖。牛拉犁是直立行走的,而我們 ,為了增加拉的力量,身體必須和地面成 45 度角或者更低,有時臉都要貼到地面了。繩子從胸口或雙肩拉過,已經(jīng)壓迫得喘不過氣來,再加上高原缺氧,每走一步都會氣喘心慌。因此,憋不住時拉耱的姑娘也會對著罵,盡管這樣一來,氧氣更不夠了:“媽媽的!心都要跳出來了!你來試試!”“狗日的!連牛都不如!”為了公平,拉的人與站的人,定時更換,直至把整塊地耱完。
麥子播種完了之后,又開始種油菜和蘿卜白菜。油菜的種籽可以榨油,是青海食油的主要來源,因此是大面積種植的。蘿卜及其他蔬菜則是為了滿足農(nóng)場職工生活的需要,種得并不多。
這時,我也把父親和姐姐寄給我的菜種種到地里。離我們聚居的地窩子不遠,有一個廢棄的方形羊圈,三面有約兩尺高的土墻圍著,可以擋住寒風(fēng);
由于做過羊圈,土地比較肥沃,我毫不遲疑地報告領(lǐng)導(dǎo),選來做了我的試驗田。至于種子發(fā)芽的必要條件——水,和其他植物一樣,只能等待上天恩賜甘霖了。
一天,忽然聽到地窩子外面有人跑著說,從西寧運來了幾爿大磨,可以磨青稞炒面,吃糌粑啦!糌粑是藏民最好的主食,我們早已垂涎三尺?墒莵淼讲菰螅挥幸淮,在觀看藏民用手抓捏糌粑的圖景、聞著糌粑的飄香中陶醉過,甚至不由自主地口角流涎,卻從來也沒有嘗過。姑娘們和我連忙跑出去看個究竟。哇! 好大的磨!足有一米直徑。一個負責(zé)后勤的老干部正在指揮幾個職工(不是牛鬼蛇神)安裝,同時,不知是自言自語,還是有意說給圍觀的人聽,可能是有意的吧,因為聲音不小,何況,作為一個老干部,怎么會不抓緊這進行思想教育的好機會呢:“人吃牛羊,牛羊吃草……人吃牛羊,牛羊吃草……不可以省去中間這一步,直接吃草嗎?”一個正在安裝石磨的職工說:“從來沒有人吃過草。”“有人吃過……我就吃過,二萬五千里長征時。”只有那職工敢與他抗衡:“怎么吃法?”“把草磨碎,跟面粉拌在一起,蒸饅頭,或者烙餅!贝蠹衣牶,垂頭喪氣地走回地窩子,有氣無力地躺到床上,祈求上天賜給自己一個能夠反芻的胃。
那幾個職工,安裝好石磨后,奉命用石磨磨草?赡チ藥滋欤輿]有碎,只是壓扁了。大家當(dāng)然沒有吃上糌粑,也沒有吃到拌了草的饅頭。吃的還是那清得見底的拌湯和那黑灰色的鐵疙瘩。至于那些石磨,至今一直棄置在草原上,如果有興趣,去找找,包括那些栽“地窩子”的坑坑,都可以成為歷史文物呢!
播種任務(wù)基本完成了,沒有了拖拉機的轟鳴,沒有了人們的對罵,可草原并沒有變得冷冷清清,成群結(jié)隊的麻雀嘰嘰喳喳地飛來和我們作伴了。一定是上天知道我們的饑腸轆轆非人可以忍受也,特意給我們送來了食物。人們絞盡腦汁尋找橡皮、鐵絲或木條,要做彈弓打麻雀?赊k法還沒有想出來,命令來了:收拾行裝,準備到青海湖打魚。
青海湖是世界上海拔最高的湖,其湖面比兩個東岳泰山還高;
是我國最大的內(nèi)陸湖泊,其面積比太湖大一倍還多。倒淌河自東向西流入青海湖。如果說,倒淌河是文成公主的眼淚匯成的,那么青海湖的咸水就是文成公主的眼淚了,怪不得總是和悲劇連在一起。
我們要打的是湟魚。這是青海湖特有的珍稀魚類,也是我國唯一在高原咸水中生存的魚類,無鱗,正規(guī)名字為“裸鯉”,F(xiàn)在,年齡六十左右的青海人都會知道,在“三年困難時期”,青海湖的湟魚救了青海/西寧人的命。在這之前,人們想吃美味的湟魚,都是在萬里冰封的嚴冬,到湖面去打洞捕魚:用鋼釬在湖面上鑿開一個洞,水下的魚兒,在洞外的陽光或燈光的誘惑下,便會自動跳出冰孔,束手就擒。這湟魚也真幼稚、單純、老實巴交,輕易地就中了陽謀的圈套啦!我們是在春暖花開的季節(jié)來到青海湖的,目的也不是為了品嘗湟魚的美味,而是為了救命,因此是撒網(wǎng)捕魚。不是那種小小的像雨傘翻倒過來的漁網(wǎng),而是大大的網(wǎng),長方形,下有墜子把漁網(wǎng)拉到湖底,上有用來拉網(wǎng)的綱繩。漁網(wǎng)裝到漁船上之后,把綱繩的一端固定在這頭的岸邊,即交到五六個負責(zé)拉網(wǎng)的牛鬼手中。然后,兩個捕魚的老把式上船,一個劃船,一個撒網(wǎng)。船從這頭出發(fā),走向較深的湖面,再走向另一頭的岸邊。隨著船在湖面上畫了一個弧形,網(wǎng)也就在湖里撒了一個弧形?堪逗,把綱繩的另一端交給等在那邊準備拉網(wǎng)的牛鬼。接著兩邊的牛鬼一起用力拉,直到把網(wǎng)全部拉到岸上,網(wǎng)里兜住的便是湟魚了。有個諺語說:“石頭砸一條,棍子能打倆,下鉤釣一串,一網(wǎng)網(wǎng)千斤!闭f的是湖里魚的密度之大,那可能是遠古的事吧,我們那時已經(jīng)不是如此了。青海湖水奇冷,魚的生長時間奇長,一尾湟魚要長到尺來長,得用幾十年時間,因此捕一條就少一條,一網(wǎng)能網(wǎng)百把斤就算是幸運的啦!經(jīng)過“三年困難時期”的大規(guī)模捕捉,現(xiàn)在,青海湖里幾乎找不到尺來長的魚了。湟魚,為青海/西寧人,可謂鞠躬盡瘁了!
魚打上來之后,立即要進行處理,否則便會發(fā)臭腐爛。我們拿起寬大的菜刀,噼、啪,噼、啪地,魚頭便被斬了下來。除去魚鰓,洗洗干凈,丟到一旁的一口大鍋里去煮“魚頭湯”。營養(yǎng)豐富而又構(gòu)造復(fù)雜的魚頭,無論如何加工,都不能不長蛆蟲,只好一砍下來就煮成魚頭湯,供大家食用。這魚頭湯就代替了那清得見底的“拌湯”,成為大伙的午餐和晚餐,不定量,隨便吃。雖然除了鹽什么調(diào)料也沒有放,味道卻鮮美無比。開始時,都端出在河卡農(nóng)場用的大盆子大缸子,美美地吃,飽飽地撐,直到滿嘴流油,彎不下腰。漸漸地,大盆大缸變成了小盆小缸,肚子里的油水厚啦!
接著,剖開魚身,掏出腸腸肚肚,丟到另一口大鍋里去煉魚油。這些帶著糞便的魚腸魚肚,在烈日及木柴和牛馬糞燃燒的火的上下煎熬下,慢慢分崩離析,糞便沉到下面,脂肪飄到上面。站在旁邊守候的我們,立即拿一把勺子,小心地、輕輕地、難免不帶糞便地把飄在面上的脂肪撇起來,倒到盆子里,夠多了再裝到罐子或瓶子里。裝夠一定數(shù)量,西寧便會來汽車拉走,成為那時西寧人千金難買的食油。在正常情況下,如果人們知道這魚油的生產(chǎn)方法后,恐怕會惡心得吐出來,不過,那是個饑不擇食的年代,這魚油是最高級的食用油啦!
掏掉腸腸肚肚的魚身,用青海湖的咸水洗干凈,掛在岸邊搭好的架子上,靠太陽把它們曬干。然后,裝到大麻袋里,等候西寧來車運走。如果遇到兩三天沒有出太陽,魚還沒有來得及晾干,蒼蠅已經(jīng)在上面下了蛋,很快,掛在架子上的和裝在麻袋里的魚,便會布滿蠕蠕的蛆蟲。但那時的西寧人,見到這樣的魚干,還是迫不及待地洗了洗,煮了煮,便填到肚子里去了。
這些,便是我們這些牛鬼蛇神和盲流在漁場的任務(wù)。住的仍然是帳篷,不過不是地窩子了,是在地面上的房屋形狀的、刮風(fēng)時無處不透風(fēng)的帳篷。穿的仍然邋邋遢遢,衣冠不整。仍然不能洗臉刷牙、洗頭洗澡洗衣服,盡管水就近在咫尺。這是咸水,即使在“午穿紗”的中午也冰冷刺骨。頭上身上仍然虱子亂爬。吃的仍然是每頓一個黑不溜秋的豌豆面或青稞面饃,不過加上不定量的魚頭湯,不再有饑餓感了。帳篷里不會有鐘,我們是日出而起,日落而回,一天除了吃喝拉撒,都不停地勞作。但人們沒有怨言,臉上也日見其胖了,斗嘴打諢的多了,高興時還會五音不正地吼上幾句“花兒與少年”?粗@些,我有時不免想到魯迅在《祝!防锩鑼懴榱稚┑脑捳Z:“日子很快的過去了,她的做工卻毫沒有懈,食物不論,力氣是不惜的。……到年底,掃塵,洗地,殺雞,宰鵝,徹夜的煮福禮,全是一人擔(dān)當(dāng),……然而她反滿足,口角邊漸漸的有了笑影,臉上也白胖了!焙纹湎嗨颇藸枺∪欢雮世紀即將逝去了!我不能也不敢再往下想了……
我仍然和盲流姑娘們同住同勞動,不過,除了上述勞作,還有額外的“不得違抗”的任務(wù),不知到底應(yīng)叫會計還是出納?魚干及魚油賣出去的錢由我負責(zé)收,記賬是我,收錢也是我,誰都知道這是很容易出問題的。但在那年月,我只想到這是組織對我的信任,組織是這樣教育我,我也這樣認為的。何況,我相信我自己,我一心為公,絕無自私自利之心,絕不做那些見不得人的事。說實話,那時,我不知道害怕,只知道努力工作,以便早點把頭上的帽子扔到青海湖里去。錢收到千元左右,我必須把錢裝進一個草綠色的挎包里,背上,徒步行走半天,到十幾里外的供銷社那兒,把錢存進去。我,一個弱不禁風(fēng)的女人,背著鼓鼓囊囊的挎包,赤手空拳,在茫茫大草原上匆匆行走,說不緊張是假的,但確實不是害怕。我相信人世間總是好人多過壞人,只要你光明正大地來,我就能光明磊落地和你斗,大不了光明磊落地死。我這直來直去的性格,最怕的是玩權(quán)術(shù)、弄陰謀/陽謀的彎彎繞……這便是我匆匆行走時的心理活動。直到錢存進供銷社,提著的心才算落下。幸虧那時的人大都這么老實巴交,要是現(xiàn)在啊,幾條命也沒了。
一塊大石落了地,在返回漁場的路上,我才有閑情逸致欣賞這聞名遐邇的青海湖?茨!青海湖,一望無際,天連水,水連天,藍天碧水共一色。無風(fēng)時,湖平如鏡,靜謐縹緲;
有風(fēng)時,滔天巨浪,滾滾轟鳴。湖邊的草地,雖然也不是“風(fēng)吹草低見牛羊”,卻是一片使人心曠神怡的嶄新嬌嫩的綠色,上面點綴著各種各樣野花,紅的、藍的、白的、黃的、粉的……仿佛是藏民們把他們手工織造的一大片美麗的花毯,平鋪在地上一樣。漫步在毛茸茸的、柔軟的、富有彈性的草地上,呼吸著嫩草和野花的清香,仿佛整個人都要像敦煌壁畫里的“飛天”那樣飛起來了……飛起來了!我真的飛起來了!越飛越遠,越升越高。啊,我看到了,這文成公主的眼淚匯成的大湖!像一面巨大的明鏡,平嵌在高山草原之間。四周環(huán)山,山腳到湖畔是廣袤平坦、蒼茫無際的大草原。湖中央的海心山,巖石嶙峋,景色旖旎。鳥島,這鳥兒的天堂,棲息著數(shù)十萬只候鳥。天空,無數(shù)鳥兒上下沉。
地面,滿是鳥蛋和鳥窩,鳥窩里鳥媽媽在孵卵,鳥爸爸還在一旁等待著小生命的誕生……我似乎也變成造物主創(chuàng)造的這一切美好事物的一部分,像飛天一樣,往大地吹送著清醇的芳香,撒播著絢麗的鮮花……我恍然大悟,這大自然之美,一定就是古人創(chuàng)作“飛天”的靈感源泉,古人和今人對美的感受是相同的。……突然,那個無時無刻不在折磨著我的問題跳了出來:我在“脫胎換骨”上可以向組織匯報些什么呢?來到草原之后,也許是“民以食為天”的緣故吧,所謂的批判會、檢查會以及政治學(xué)習(xí)等等少之又少了。但作為一個被改造者,不可忘記自己的身份,否則便有“翹尾巴”之嫌。向組織匯報是我的義務(wù),(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雖然沒有給我“定期”,但自覺改造者貴在“自覺”。我到底改造得怎么樣了?我該向組織匯報些什么?……我的美感與古人相同,這不就證明我改造好了嗎?不對!這證明的是我從來就沒有錯過,我何曾認為這些美好的事物不美過?但是,我只能像那些大右派們一樣,只能說“是我錯”!只能“低頭認罪”。那好吧,我過去錯了,現(xiàn)在回到人民內(nèi)部了,因為我與你們有共同的美感了。這該沒錯吧!你們不是把敦煌壁畫視為國寶嗎?國寶者,國人——人民無不認為那是非常美好的/寶貴的事物也,因此才會對帝國主義的“掠奪、破壞”大加撻伐……問題又來了,帝國主義為什么要“掠奪”?他們“掠奪”了去,并沒有把它燒毀、砸爛,而是把它保存在博物館里,讓人們世世代代共享之,他們也認為敦煌壁畫是美的。因此,應(yīng)當(dāng)說,美感是古今中外相同的……問題又來了,這違背了“凡是敵人反對的,我們就要擁護;
凡是敵人擁護的,我們就要反對”的原理。這是什么原理?謬論。經(jīng)不起客觀事物的檢驗。別說深奧的,就說最普通的:我要吃飯——我是右派/敵人——你們/人民就應(yīng)當(dāng)反對吃飯?墒聦嵤牵銈儾粌H也吃,而且還要減少我的定量來飽你們——無論是人民還是敵人,都是人,有許多東西是共同的,因此,這“凡是”就是荒謬的……多美麗!藍天,碧水,綠草,渾然一體,真是一幅美麗的油畫,!多可愛。渭、寧靜、悠遠,仿佛是一首動聽的歌!這是客觀存在的,在人類出現(xiàn)之前就存在了,后來才出現(xiàn)了生物,由單細胞生物,進化到多細胞生物,到水里的魚,到水陸兩棲類,到爬行類,到哺乳類,到猿,最后才出現(xiàn)人類。百萬年來,人類在這些美好事物的耳濡目染之下,獸性日益減少,人性日益增加,對美好事物的追求成為共同人性的一部分。難道不是這樣嗎?恩格斯早就在《反杜林論》中指出:“人來源于動物界這一事實,已經(jīng)決定人永遠不能完全擺脫獸性。所以問題永遠只能在于擺脫得多些或少些,在于獸性或者人性程度上的差異!比酥酰烤故切员旧,還是性本惡,是不用爭論的了;
“弱肉強食”、“成王敗寇”這些動物王國的法則,便是天經(jīng)地義的了。教育的作用,不正是要使人的獸性少些,再少些;
人性多些,再多些嗎?如果不要使人遠離獸性的教育,如果摧毀使人遠離罪惡的良心和自尊心,人就會倒退為獸……哎喲,不想倒還清楚,越想越糊涂了。真不該想,只能做“齒輪和螺絲釘”,做“馴服的工具”?墒,鳥生雙翼,就是為了高飛;
人能思維,就需要思維的自由。如果棄置思維能力不用,與獸何異?還是又回到這里!這個世界出了什么毛。坎皇俏业纳窠(jīng)出了問題,就是眾人的神經(jīng)出了問題。為什么轉(zhuǎn)來轉(zhuǎn)去,結(jié)論都是:應(yīng)當(dāng)改造的是別人,而不是我?……罷!罷!罷!說我不自覺也好,說我翹尾巴也好,總比說我“頑固不化,死不悔改”好。“聰明難,糊涂尤難,由聰明轉(zhuǎn)入糊涂更難。放一著,退一步,當(dāng)下心安,非圖后來福報也。”還是糊里糊涂地活著吧!我們曾經(jīng)夢想要與這一切舊的意識形態(tài)決裂,做一個有明確理性的人。這,也只能是個烏托邦!
天氣一天天冷起來了,一群群候鳥排成“人”字形或“丁”字形的隊列,鳴叫著飛向南方。我們也和候鳥一樣,扛起鋪蓋卷,坐上敞篷大卡車,奉命返回河卡農(nóng)場。
當(dāng)卡車“嘎”的一聲停下時,我們抬頭遠望,看到的不是金黃的麥浪,仍然跟我們離開時沒有什么兩樣,一塊塊肥豬那麼大的黑褐色的土坷垃伸向遠方。下車后,走到跟前仔細看,才看到地里稀稀落落地長著些麥子,大約一尺多高,上面結(jié)著幾個小小的麥穗。掐下一個麥穗,兩個手掌合起來搓了搓,吹掉麥殼,留在手掌上的是十幾粒并不飽滿的也不是亮錚錚的麥籽。這,便是我們辛苦了一個春天的收獲嗎?我趕緊跑到我那試驗田跟前:空空如也,與我離開時一個樣,只是地面上多了些羊糞蛋?粗@一切,我?guī)缀跻罂奁饋,但使勁兒憋住了。我是自私的,我并不是為顆粒無收痛苦,而是為希望之破滅難受。我的希望是,要像文成公主一樣,用使家鄉(xiāng)的蔬菜水果在草原上落地生根的實際行動來告訴人民告訴黨,我應(yīng)該可以回到人民內(nèi)部了。上次的實踐已經(jīng)證明,用詞語來表達,是無法抹掉我那與生俱來的階級烙印的。不僅自由、民主、平等、博愛、人性等等是如此,連最最最普通的詞“好”、“懷”也不能例外!胺彩菙橙朔磳Φ模覀兙鸵獡碜o;
凡是敵人擁護的,我們就要反對。”我還能用什么詞語來表現(xiàn)自己的進步?本來沒有階級性的語言,現(xiàn)在,竟然都翻了個個兒,真正是翻身得解放了!
一個留守農(nóng)場的盲流,是這樣敘述大批人馬離開農(nóng)場后的情況的:
“你們想,那些麻雀成群結(jié)隊地飛來干什么?是來吃麥種的。另外,老鼠也毫不客氣,哪兒有麥子就往哪兒鉆。等到草原上十分稀罕的雨水降落時,麥種已經(jīng)剩得不多了。只在那些肥豬般的土坷垃的縫隙中、旮旯兒里,星星點點、稀稀落落地長出一些麥苗。好不容易盼得麥苗長高了,抽穗了,開花了,灌漿了,高原上短暫的夏天也宣告結(jié)束,降霜了。用累死累活地拾來的牛糞馬糞在地里點火、煙熏,一點兒用處也沒有……這里,年平均氣溫只有4—5攝氏度,無霜期只有100 天左右!
“你那片試驗地,就不用說了。那幾種蔬菜,本來就不是草原上土生土長的,加上氣候奇冷,又干旱缺水。下了一場雨之后,是有些種子發(fā)芽了的,但大部分沒等到長大就干死了。剩下的,正好叫羊吃。開始,我們像在大田里趕羊一樣,也給你趕羊的。你想,趕得完嗎……你們回來得正是時候,要不然,大田里的麥子也好,油菜也好,也會被羊或者牛、馬糟蹋光的。那蘇聯(lián)制造的康拜因在那兒放著,差不多全生銹啦。就算有收割機又怎么樣?這稀稀拉拉的鬼麥子,別說用收割機了,連鐮刀都無用武之地,你們說是不?只有把你們調(diào)回來了。
“現(xiàn)在青海湖還沒有到不能打魚的時候,是吧?……這個難熬的夏天啊,多虧你們送來的魚干,要不是呀,我們兩腿一伸,就……”
第二天,我們每人背著一個小麻袋,排成一個橫列,開始神圣的收獲——掐穗頭。第三天,這排橫列的程序也取消了,因為實際上無列可排。哪兒有麥株,我們就往哪兒跑;
哪兒有穗頭,我們就伸手去掐。用兩只手指,掐一個,裝到麻袋里;
再掐一個,裝到麻袋里。我們,左手抓住搭在左肩上的麻袋之一角,低頭,躬腰,伸出右手,掐,用勁兒掐;
伸直身體,右手繞過頭前(或繞過頭后),把那珍貴的穗頭丟到麻袋里。再低頭,躬腰,伸出右手,掐,用勁兒掐……就這樣,我們不停地跳著“收獲舞”,一天下來,每人能裝上四分之一到三分之一麻袋的穗頭。等我們抗著腰之酸背之疼,把麻袋掮到“家”之后,還得把麥穗脫殼成為麥仁。把麥穗倒在一塊一米見方?jīng)]有草的地上,手拿一根木棒,嘭嘭嘭、乓乓乓地打。然后盛到簸箕里,端起來,迎著世界上最大的鼓風(fēng)機吹出的風(fēng)——大西北的寒風(fēng),慢慢倒下來。呼,呼,呼,麥殼、塵土連帶干癟的麥粒一起吹走,能抗住風(fēng)力垂直落到地面的麥粒,便是我們這一天的成績了——沒有這成績,日子就不好過啦。用盡吃奶之力,一天下來,成績好的,十來斤;
成績差的,只有幾斤。不管好壞,總算交了差。在共同勞動的幾十人之中,我的成績始終名列前茅。我知道,為了回到人民內(nèi)部,必須如此。至于這些干癟的麥子,是用來喂飽饑腸轆轆的人,還是用來喂豬或者喂雞,那就不用我們操心了。
比起收麥子——掐穗頭,收油菜籽就要正規(guī)得多了?上У氖,收割之后,還沒來得及碾場,就接連下了幾天雨。草原上罕見的雨水,不早不遲,偏偏在這時候連著下,人們不得不想,也許是人們在草原的胡作非為讓老天爺憤怒了。結(jié)果,多數(shù)油菜籽發(fā)了芽,不能榨油了?磥,人是不一定能勝天的,客觀規(guī)律是不可以違背的。違背了客觀規(guī)律必遭客觀規(guī)律的報復(fù),只是有時報復(fù)立即顯示出來,有時則要過幾十年甚至上百年罷了。
一定又是來了什么指示,1962年下半年,草原上所有農(nóng)場全部停辦,青海師院農(nóng)場也不例外。后來的后來之后,我才知道,在這年年初召開的 7000人大會上,毛主席他老人家作了自我批評,盡管是很不徹底的。緊接著在廣州召開的全國科學(xué)工作會議上,周總理作了《關(guān)于知識分子問題》的報告。報告中指出:“不論解放前還是解放后,我們歷來都是把知識分子放在革命聯(lián)盟內(nèi),算在人民民主專政的人民隊伍當(dāng)中。”陳毅副總理在會上也講了話,指出知識分子“是人民的勞動者,是為無產(chǎn)階級服務(wù)的腦力勞動者”,“應(yīng)當(dāng)取消資產(chǎn)階級知識分子的帽子。今天,我給你們行‘脫帽禮’。”可能在農(nóng)場的人都多多少少與“知識分子”有點兒牽連吧,因此我們也就沾了這“脫帽禮”的光了。一聲令下,所有人都卷起鋪蓋卷,坐上解放牌大卡車,返回西寧。只有一個例外,那便是埋在農(nóng)場西邊、靠近公路的三個“人”。他們將永遠與草原為伴,望眼欲穿地望著奔馳而過的汽車,期待著把他們遷回西寧或老家的一天。然而,這一天是那樣渺茫,恐怕在他們的姓名和這三抔黃土都被狂風(fēng)暴雨沖刮得干干凈凈之時,也不會到來吧?魂兮,歸來?
這三個人,是于 1960年初第一批來到師院農(nóng)場的,都死于農(nóng)場前領(lǐng)導(dǎo)的治下。其中兩人是青海師院在校學(xué)生,一人是北京師范大學(xué)數(shù)學(xué)系 57 屆畢業(yè)生,名字李經(jīng)緯,也是右派,也許還是和我們坐同一列火車離開北京的吧?北師大的校史中是否有記錄?他是北師大多少“右派”中的一個?是北師大多少死于非命的“右派”中的一個?據(jù)說,此人也是老實巴交的,和肖敦煌一樣,認為自己有罪,誠心誠意地悔罪,決心以自己的實際行動進行“脫胎換骨,洗心革面”的改造。本來身體就瘦弱多病,還要撐著日益瘦弱的身體、抗著轆轆的饑腸,沒命地勞動,直到倒下為止。嗚呼!本來可以對祖國人民大有作為的年輕生命!
在撤離農(nóng)場之前,農(nóng)場黨支部決定摘去戴在我頭上的“右派”帽子。在農(nóng)場的兩年我沒有匯報過思想,因為真話我不能、也不敢講,假話則還沒有學(xué)會講;
摘帽前,也沒有經(jīng)過我做自我檢查、全體職工給我做鑒定的過程。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不過,我還是高興得太早了,看來,那份“判決書”上的話不無道理,我對自己錯誤的“性質(zhì)”和“嚴重性”之認識太膚淺了,不知天高地厚!有一句長期在青海流行的俗話:“帽子從頭上摘下來了,還在你脖子后頭掛著呢,隨時可以拿起來再戴到你頭上!”后來的后來之后,我才知道,這句話并不是青海人民的創(chuàng)造發(fā)明。在1959年9 月17 日中共中央發(fā)出的《中央關(guān)于摘掉確實悔改的右派分子的帽子的指示》中有這樣的話:“今后,根據(jù)右派分子的表現(xiàn),對那些確實改好了的人,還準備分批分期摘掉他們的帽子。最后,剩下少數(shù)死不悔改的、花崗石頭腦的反動分子,就會完全陷于孤立。至于摘掉帽子之后,如果有人舊病復(fù)發(fā),再次、三次進行右派活動,可以再把右派帽子給他戴上! “摘帽”,與頭頂上懸著一把達摩克利斯劍沒有什么不同!更坎坷的漫漫長路在等待著我們。
2005年8月完稿,10月修改完畢
熱點文章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