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公恃:社科院文學所古代組“老先生”印象記
發(fā)布時間:2020-06-11 來源: 短文摘抄 點擊:
20世紀60年代的古代組是全所人數最多的一個研究組,有二十余人。大概可分“老中青”三按年齡排序,老一輩專家有王伯祥、孫楷第、俞平伯、余冠英、吳世昌、錢鐘書、吳曉鈴、范寧;
中年一輩人有喬象鐘、胡念貽、曹道衡、蔣和森、陳毓羆、劉世德、鄧紹基、梁共民、吳庚舜、王水照;
年輕一輩人有許德政、張錫厚、陸永品、徐以恃、董乃斌。當時全所公認,古代組力量最強,全所(外文所分出以后)三位“一級研究員”,組內占其二(俞、錢),另一位便是何其芳。全所六位“二級研究員”,組內占其四(王、余、孫、吳世昌),另二位是蔡儀、唐弢?傊,老專家云集,連中年人也多已嶄露頭角,在學術界具有一定知名度,如胡、曹等,在各種報刊上經常能看到他們的文章。
王伯祥
古代組老一輩專家中年齡最長者為王伯祥先生,1964年我初到所,他是75歲,也是全所壽星。王老銀發(fā)稀疏,蓄著長髯,拄著手杖,慈祥謙和,一看便知是位懿德長者。他對年輕人很關心,記得我剛到所不久,參加古代組第一次會議,他便主動過來問我情況,得知我是江陰人時,非常高興,并且鼓勵我說:“努力啊!”王老一口蘇州話,發(fā)音語調基本未變,北方人恐怕很難聽懂他的,我老家本屬吳語方言區(qū),且從小喜歡“聽書”(蘇州評彈),習慣了蘇白,所以覺得非常親切。王老以《左傳》、《史記》研究聞名,我在大學時代即拜讀過他的著作,現在得到他的親自關懷,非常感激。王老發(fā)言,一般都很平和,鮮作過激之論,顯出長者寬仁風度。他有一習慣,每說到得意處,便要捋捋胡須。那時每年春節(jié),組內鄧紹基(副組長,主管日常事務)總要到老先生家拜年,問候起居,我也曾得以在1966年的春節(jié),隨之到各位家中一走,聆聽諸老先生指教。王老住在南小街大雅寶胡同,平房院子。其兒孫雖多已成年,而聚居一處,住房顯得不很寬暢!拔母铩敝兴蚰赀~體弱,所里一般活動也不去叫他,倒也頗得清閑。1969年9月,學部要全體下干校,工軍宣隊開始也打算要王老下去,曾通知其子(在美術出版社工作)準備。其子說王老身體不好,軍宣隊遂命我領路去到他家看視,當時王老正臥病在床,自述“有時頭暈頗厲害,自覺床鋪似乎要直立起來,緊張得雙手緊緊抓住床沿,避免摔到地下”等。軍宣隊見他確實年老體衰多病,便改變主意,不再強使他下干校。1972年夏,學部全體人員自干校返回北京,不久,劉世德先生對我說,他最近去了王老家一次,王老提起了我,希望我去看他,我即于次日前去王老家,他的身體似乎比上次我見他時好些,見面后他很高興,問長問短,主要是問干校情況。最后他長吁一聲說:“總算回來啦!這就好,這就好!”他還問我今后打算,我稟告他今后擬研究漢魏六朝文學,他當即給予鼓勵,并向我強調要研究文學,不可忽略史學的道理。他又說“你可以多向余冠英先生請教,也歡迎常來我這里談談”,我表示一定會常來討教的。臨走時他送我一本他編的《史記選》。
按年齒排,王老而下應該是孫楷第先生。不過他自文學所成立時即住北大校園內,距位于建國門的學部很遠,他又身體欠佳,所以一般組里開會都不通知他,當然他也不來,所以直到1968年“文革”中,工軍宣隊勒令他必須到單位參加運動,他才在所里露面,我也得以初次認識他。孫先生由于長期蟄居在家,埋頭學問,極少到單位,也極少接觸社會,所以初到學部時,有若干奇特表現。記得他第一次奉工軍宣隊之召來所里,見了工軍宣隊負責人,就要下跪。工軍宣隊顯然沒料到他會這樣,趕緊手忙腳亂地把他拉起來。接著就教育了他一陣,要他“抓緊思想改造,批判封、資、修”云云,然后要他表明對“文化大革命”的態(tài)度。他當即說:“我擁護毛主席,毛主席是圣人,是幾千年來的大圣人哪!”引得在場的人忍俊不禁,連工軍宣隊也都樂起來。工軍宣隊看他書呆子氣十足,沒什么好說的了,隨即讓他回家去。不想孫先生離開后約十余分鐘,又回來了。問他還有什么事?他卻反問說:“出去的大門在哪兒啊?”原來他在學部院內(院子并不大)暈了方向,不得其門而出,工宣隊隨即派我將他送出學部大門,送上1路車。孫先生不久即被北大的“紅衛(wèi)兵”趕出校園,在海淀的兩間破平房內棲身。他原本藏書頗豐,此時無處堆放,無奈只得“處理”,損失很大;
事后所里知道了,想挽救也已來不及。此事后來還通過各級領導與中國書店交涉,終于沒有結果,孫先生為此很是傷感。孫先生老夫婦倆也跟著大家下了干校。記得在集合出發(fā)場合,所里行政科的“張大姐”逐一點名,當點到“溫芳云”時,眾人愕然,因為印象中所里并無此人;
接著下面有人答應了,大家才知道原來是孫楷第夫人。孫先生夫婦隨大家輾轉于河南省羅山、息縣和明港,路途勞頓,住房簡陋,生活艱苦,那是免不了的;
不過畢竟他年事已高,并未派去干沉重的農活,被這排在包信集小鎮(zhèn)上住著(搓過麻繩等),體會了兩年鄉(xiāng)村生活,后來也就安然返京。回京后,他被安排在永安里學部宿舍居住,與我正好同一樓房。當時住房十分緊張,他與歷史所一位老先生合住一套四間的房子,各住二間,廚衛(wèi)合用;
其間也不免發(fā)生一些不愉快。我曾幾次去看望他,孫先生十分愿意跟我說話,而孫夫人在經歷“文革”以后,似乎很擔心孫先生說出什么“不妥”的話來,所以總是攔著孫先生說話,那場面是有些滑稽。記得當時他房間內基本上沒有書,家徒四壁而已;
他每次都要訴說沒有書的苦惱。有一次孫夫人來我家送一字條,是孫先生寫的,意思很簡單,托我到所里替他代借幾本書而已;
字條之末又附一小節(jié)文字,卻使我吃了一驚,因為它與我以前印象中的孫先生的風致不太一樣,頗有調侃之詞:“聞說賢夫人肩負國家重任,遠使西域,巾幗英豪,為國增光,他日功成歸來,歡迎到舍下一敘。”這是他不知聽誰說了我妻子當時被派往埃及工作(只是當翻譯,哪里是“重任”),遂順手寫此一節(jié)文字。它讓我感到孫先生雖古心古貌,為人忠厚,骨子里實在頗有幽默感,這一點恐怕很少有人了解。
俞平伯
俞平伯先生住在南小街老君堂胡同,也是老式平房院子,前后三進,顯得陳舊;
不過比王伯祥先生的院子要大,我1966年春節(jié)隨鄧紹基先生拜年時也曾去過,記得寒暄過后,俞先生拿出他新寫的二篇短文給我們看,鄧先生看后,只是含含糊糊說了兩聲“好的,好的”,沒發(fā)表什么評論。當時姚文元的批判《海瑞罷官》文章已經發(fā)表,政治形勢十分緊張,他自己已被卷入,或許他對俞先生這樣的“敏感人物”更不好說什么。俞先生家離學部也不算遠,所以60年代的組內政治學習會(每星期三下午)他也常出席。俞先生耳朵重聽,會上經常一手遮耳作喇叭狀,聽別人講話。他自己則很少發(fā)言,偶爾插一兩句而已,而每次插完話,他都要“呵呵”一樂,很天真的樣子。俞先生是著名“紅學家”,詩詞修養(yǎng)也很深湛,此人所共知。鮮為人知的一點是,他的英語也很好,有一次會上,錢鐘書先生發(fā)言之余,說了一段英文成語,說畢看俞先生似乎沒聽清,便對他大聲重復了一遍,俞先生聽后連連點頭,并且與錢先生會心地一起哈哈笑起來。俞平伯先生的大名赫然載于“最高指示”,所以“文革”期間,一頂“資產階級反動學術權威”的帽子自然是跑不掉的。紅衛(wèi)兵“大串聯”時,他是一大目標,許多來學部的紅衛(wèi)兵都要面見一下俞先生才肯走,同時不免要對他“批斗”一番。而俞先生心胸開闊,不卑不亢,應付自如,“批斗”往往以申斥開始,而以哄笑結束。后來到1968年底,學部進駐工軍宣隊,開始“清理階級隊伍”,普查歷史問題,查出俞先生在抗戰(zhàn)時期滯留在北平,與周作人有交往,就說他也有“漢奸問題”。當時我也參與了對他的批判,曾發(fā)過言,給他“上綱上線”,想起來追悔莫及。不過俞先生性格很豁達,對于這些批判,他都不很在意,批過了照樣情緒良好,像沒事人一樣。當時另一些老先生就不同,如陳翔鶴先生,開完“批判會”后,情緒會很低落,很難過。那時正要開“九大”,大家都唱“迎九大歌”,俞先生也與大家一道引吭高歌;
這在老先生中是很突出的。有人起哄叫他獨唱,他也真的一人唱起來,邊唱邊用手指打節(jié)拍。不過他的歌聲無論怎樣聽,也都有濃厚的昆曲味道。事實上他就是一位昆曲專家,在家時常與夫人度曲作詞,互為唱和,這是圈內人都知道的!拔母铩焙,我曾致信就批判他一事向他道歉,他回函說“沒關系”,并且送我一張他的手書墨跡。在干校里,俞先生與夫人住包信集,有不少“趣事”發(fā)生,有一些文章寫及。在包信集,他們的生活條件自然與在北京不能相比,下干校對他們來說確實是吃了苦的。
不過平心而論,在干校真正受苦的還是中青年“五七戰(zhàn)士”!懊撆鞔驂Γ钜婇愅酢,大田里鋤地,收割,我們哪一樣沒干過?連當地農民都說:“這批勞改犯(他們誤以為我們是犯人)干活真厲害!”那包信集位于302“國道”上,交通比較方便,有汽車直通駐馬店、信陽等處。而我們這些“五七戰(zhàn)士”所在的地方“東岳”,卻是息縣最偏僻的一個“公社”,只有土路通向外界,一旦下雨,道路泥濘得根本無法走動。記得有一次黃梅天(1970年春夏之交)連下了一星期雨,干校糧食斷檔,要到包信集去運。汽車不通,板車也無法拉,只能去人抬。于是選了一批“年輕”(當時學部最年輕的人也已30歲以上)本壯的“五七戰(zhàn)士”,冒雨走到包信集,又冒雨將糧食抬到干校,來回30里地,肩上抬著一百幾十斤重的糧食,光著腳在深可及尺的泥路上走,每一步都很艱難,中間是不能停下的,否則糧袋就會掉進泥水里。下午四點鐘從包信出發(fā),走到東岳時,天已黑,從東岳到干校還有四五里地,雨夜漆黑一團,星光亦無,道路都無法辨認,記得我還滑了一跤,差點跌進小河溝里,渾身都是泥水……我平生干過不少重體力活,這是最勞累的一次,我在當時算體力較強的一個,這次真是筋疲力盡了。與我同抬糧食的是張錫厚。
吳世昌
60年代古代組開會時,發(fā)言最積極的是吳世昌先生,大概是性格使然吧,幾乎每會必發(fā)言,而且要搶先發(fā)言。他1962年剛從英國牛津大學回國,尚未盡脫那種海外華人對新中國的理想主義認識,對國內情況尤其是“階級斗爭形勢”頗為隔膜,所以發(fā)言時不免會有些“出軌”,好在組內其他人都理解他的特殊身份,聽到他發(fā)表一些不合當時“精神”的話,大家一笑了之,沒有來“糾正”他。有一次學習中央關于中國科學院要重視基礎研究的文件,吳先生又發(fā)言了,他抨擊學部各所不重視“基礎研究”的傾向,說:“我們也是中國科學院嘛!為什么我們這里盡號召大寫批判文章呢?”這樣的話別人是斷不敢說的。吳先生是全國政協委員,在那邊愛提意見,也是出了名的。記得有一次會上周揚來了,一時沒人發(fā)言,周揚就指指吳世昌先生說:“你是愛提意見的,你先發(fā)言嘛!”大家哄堂大笑。而吳先生也毫不謙讓,真的講起來了。吳世昌先生也是下了干校的,但他一則年齡略小,二則他夫人在北師大工作,并未隨同前往河南,他是屬于未帶家屬的老專家,所以不住包信集,而是與我們這些“五七戰(zhàn)士”住在一起。當然,他與何其芳、蔡儀先生等一樣,分配的勞動較輕,在菜園子或養(yǎng)豬場干活。后來回北京了,我因專業(yè)方向關系,與吳先生聯系不多。但也有幾次交往。那是我80年代初當了《文史知識》編委之后,楊牧之緊緊抓住我,要我在文學所拉老專家的稿子。我就領著《文史知識》的一位年輕編輯,來到干面胡同叩開了吳先生家的大門。來意是早就在電話里說好了的,吳先生招呼我們坐下,那位編輯初次見吳先生,編輯說了對吳先生的“紅學”研究非常敬仰的話,我當即補充說一般人都知道吳先生是“紅學”專家,其實吳先生的詩詞學問更加深厚。對于我的補充,吳先生似乎很高興,接著我的話題就給我們講了一陣關于“豪放派”與“婉約派”的意見,還始還語調平和,后來愈講愈激動了,我們只是邊聽邊點頭稱“是”而已。說了大約半小時,他就把準備好的稿子(關于怎樣讀詞的)交給我們,又領我們參觀了他的藏書,只見一個套間的里間全是書,而且書架是與一般圖書館一樣在中間排列,不是靠墻排的,那是充分利用空間了。吳先生身體一向很好,也不發(fā)胖,屬于比較精干的那種。他的去世是誤診耽誤了病情所致,(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非?上А
范寧
另一位愛發(fā)言的是范寧先生。范先生是老先生中的小弟弟,“文革”前也就是四十五六歲,他愛說話,同時消息比較多。他的消息并無特殊來源,基本上都是從他人那里聽來,再“整合”而成。這得益于他的性格,他性格非常隨和,又喜歡說話,所以誰都跟他談得來。他有時發(fā)言發(fā)得得意起來,會自己呵呵地樂,但因他的江西口音也很重,別人往往沒怎么聽清,所以不知他笑什么;
但看著他自得其樂的樣子,大家也會跟著樂起來,這大概是“情緒感染”。范先生是絡腮胡子,有一次不知為何好像有幾天沒刮胡子了,胡茬甚茂;
他正在發(fā)言,錢鐘書先生忽然捅我一下,輕聲問:“你看老范像誰?”還沒等我回答,他就說:“張飛!”范先生脾氣好、人緣好是出了名的,年輕人也敢跟他開玩笑,他全不在意。我1972年以后住建外永安里宿舍,同他是近鄰,上下班到所里經常一起走,平時在院子里也常見面,所以彼此說話較多。有一次他給我講1947年初他跟隨朱自清先生參觀雍和宮的故事,聽得我興味盎然。他說:“當時清華從昆明復員返回北京不久,我是朱先生的助教,有一天,朱先生忽然提議說,我們去雍和宮看看。于是二人從清華出發(fā),坐車來到城里,進了雍和宮,里面冷冷清清,沒有什么人參觀。我們在一名喇嘛陪同下往里走,參觀到最后一座殿,那殿門是鎖著的,朱先生要喇嘛開門,喇嘛卻不肯開。朱先生就往喇嘛手里塞了一個銀元,那喇嘛一聲不響,立即打開了殿門。進殿一看,里面光線很暗。朱先生視力不甚好,看了半天才出來。出來后朱先生問我:“你看見什么了?”我回答說:“什么也沒看見!敝煜壬笮。——范先生講到此,也哈哈大笑,笑畢對我解釋說:“其實我是知道的,那殿里就是‘歡喜佛’!蔽耶敿醋穯柫艘痪洌骸澳惝敃r究竟看清了沒有?”范先生的回答有些含糊:“不很清……”
錢鐘書
錢鐘書先生是最有“紳士”風度的一位,頭發(fā)梳理得很順,西裝筆挺。說實話,他的相貌在老先生中也最“神氣”,我腦子里常想用《世說新語》里的“俊朗”二字來形容他。60年代他在會上不大發(fā)言,大部分情況下只是聽別人說話,有時他聽著聽著會低頭微笑,笑什么當然只有他自己知道了。只有在一種情況下,他會侃侃而談,那就是當愛發(fā)言的某位先生談及西方文學中的一些問題,偶爾出現失誤之際,他會立即予以駁正。他說話語調鏗鏘,旁征博引,就如《談藝錄》的風格,令人佩服;
他又愛說些俏皮話,如《圍城》的筆調,常引得大家捧腹。有一次我正坐在他旁邊,當時某先生在發(fā)言,講得很激動,音調也比較高;
他忽然用無錫話輕輕對我說:“雌雞聲!”我懂得這話的意思,笑得直不起腰。這時我覺得他就像個頑皮的小孩兒。錢先生博學、機智,人所難及,事例甚多,此舉其一:“文革”中工軍宣隊進駐學部后,集中搞運動,古代組人無分老少,也濟濟一堂,整日開會“學習”,某日,有陳毓羆(號“老羆”)、梁共民(號“老狼”)二君,性本好辯,不知為何事又爭論不休,大家聽得有此煩。錢先生當即插話謂:“你二位本是一家人,不要爭啦!”眾人不明緣故,問他如何是“一家人”?錢先生說:“李商隱有句云:‘封狼生(豸區(qū))生羆’,說來二位不但是一家,‘老狼’還是‘老羆’的祖父呢!”眾人粲然,無不心悅誠服。過后我問他此句出于何篇?他答道:“《韓碑》。”總之凡與錢先生有過交往、聽過他談話的人,沒有不產生敬仰之情的。關于錢先生,我始終有一個問題搞不清楚,那就是我到文學所之初,就聽人說在1949年,清華在學曾發(fā)生一樁“間諜案”,有人就懷疑,哪些人受了案件的牽連;
雖然舉不出什么證據但受到懷疑本身似乎也就成了一個“問題”。我立即借到一本李克、李又安的回憶錄來仔細讀,努力從字里行間去“發(fā)現”相關的蛛絲馬跡,但什么也沒發(fā)現。我心里想,那種“懷疑”只是某些人“高度”“革命警惕性”的表現而已;
另外是否也是“樹大招風”所致?錢先生在干校里沒有享受住包信集的優(yōu)待,他是與我們這些中青年“五七戰(zhàn)士”在一起的。當時文學所與外文所有四對“跨所夫妻”,而且巧得很,都是男方在文學所,女方在外文所(即錢鐘書與楊絳,吳曉鈴與石素真,楊漢池與李孝風,我與程靜芬),平時因勞動緊張,且二所駐地相距甚遠,難得見面,只有到星期日才有“探親”的時間,我有好幾次與錢先生或與吳先生同路去外文所“探親”。1971年外文所開“元旦聯歡會”,還特邀了我們“四位女婿”參加。錢先生年齡當時也已經有60歲左右,比我們大出許多,所以農田的活基本沒干過,他與吳曉鈴先生一起,先是燒茶爐,后是充當收發(fā)員,這在一些人的回憶文章中已經說過,茲不贅述。我要補充一點是,當地夏天奇熱,他們兩位在暑天是赤膊的,上身一絲不掛,吳先生白皙,錢先生黝黑,相映成趣,當時看那形象,一般人很難想像這是兩位著名專家。
1972年回北京后,有一段時間錢先生夫婦搬出自己的房子,到所內來住,在七號樓一層西頭的一間陰冷的房間內暫居。我因專業(yè)方向關系,另外也知道錢先生愛清靜,不喜歡別人打擾,所以與他接觸并不多。1978年錢先生搬到木樨地南沙溝高級公寓去住了,我一次也未去過,我的主要想法還是:如無非常重要的事,不要去擾他。一次我騎車到北圖去,途經釣魚臺,正好遇見他們夫婦在散步,我停下問候了幾句,說明去向,便匆匆告別了。不過偶然有事,打電話、通信還是有的,一次是向他請教一個英文語詞的含意,他誤以為我在深入鉆研英文,回信把我表揚了一頓,使我非常慚愧;
還有一次也是為《文史知識》約稿的事情,錢先生開始拒絕,經再三請求,還用了一點“激將法”,后來總算肯給面子了,寄給我一篇關于“折柳”的文章。我將文章轉交楊牧之,楊將我好一頓夸獎,說“真不容易!真有辦法!”他此前曾通過多種“渠道”設法求得錢先生的文章,皆未能如愿,故云。
吳曉鈴
吳曉鈴先生很會講故事,發(fā)言時又配上豐富的表情,所以感染力很強。他的眉毛很生動,有時會抬得很高,以嚴肅真誠的眼神望著你,讓你不能不信任他;
有時則雙眉緊蹙,使你感到他正在說一件很嚴重的事,你不能不認真聽他說。他也很愛講笑話。在大家一片笑聲中,他會以手掩口,轉過身子向旁邊去樂。這也可以說是他的習慣姿勢。有一次錢鐘書先生對我說:“曉鈴嘛,就是愛來一點幽默!”說到吳曉鈴先生的幽默,我還記得若干。一次在明港干校里,中午在大食堂排隊買飯;
文學所食堂旁邊是民族所食堂,那邊也排了長隊。吳先生忽然指指那邊隊里的一位上年紀的人輕聲對我說:“你看你看,那個穿灰色衣服的!”我說:“看見了,怎么啦?”他接著就說:“齊人有一妻一妾章!”我知道“齊人……”是《孟子》里的一章,不過我不明白吳先生所指的是什么意思。事后我問了民族所的一位熟人,得知那是民族所一位研究員,他因40年代末50年代初的特殊經歷,有兩室妻子,而且兩方都有子女;
當然后來只同一方生活,吳先生即興引述《孟子》,可謂神來之筆。還有一件事,當時明港住的是軍營,宿舍與廁所距離較遠,夜里有些人小解嫌遠不愿到廁所,就在附近的水房里方便,搞得大家清早在水房盥洗時聞得一股臊臭氣味。吳先生就自告奮勇寫了一張布告,貼在水房門口,批評此事。大家看了第一個反應就是哈哈大笑,原來那布告是以舊時代官員口氣寫的,開頭便是:“照得近有不逞之徒,夤夜如廁,靡所弗屆,隨處亂撒,殃及水房……”“照得”二字精彩,可謂“曹子建工于起句”;
最后幾句又是“如有再犯,定當來懲‘斬首’,勿謂言之不預也!”(“斬首”引號原有,非愚所加)這大概是他搞的最著名的一次“幽默”,所內傳誦一時,而吳先生亦頗為得意,只要一提起此事,他就會再來一次“習慣姿勢”。
余冠英
最后要說到余冠英先生。我在上大一古典文學課時,即知道了他的大名,因為他的《詩經選注》和《選譯》是重要參考書。來所后,因為他是研究組組長,又因專業(yè)方向關系,他是我接觸最多的老先生。余先生性格寬厚平和,處事周到慎重,所以在組內很有威信,大家都擁戴他這個組長。我剛到所,曾將學生時代寫的兩篇習作請他批評。他很耐心地看了,并且約我去他家里談談。他在我稿紙上打了記號,對一些具體問題一一指正,使我得益不淺。記得最后他像總結似地說:“你的文章,看得出是受了聞一多《詩經》研究的影響,聞先生的研究很有成就,也很有特色;
但你要注意,學他是不容易的,他的知識面非常廣;
另外,他的有些研究包含了不少想像的成分,如果處理不好,學他也可能會走到歧路上去。所以學他是可以的,但一定要小心謹慎!彼盅a充說:“何其芳自己是個詩人,但他對聞一多的有些研究不太欣賞!庇嘞壬≡跂|四頭條宿舍,共五間平房,外加廚房;
院子不小,自成一統。不過房子不高,而余先生身材高大,看上去房間顯得太矮。“文革”中,由于他良好的人際關系,所以在所內受到的沖擊不大,雖然也戴了一頂“反動學術權威”的帽子,但大家批判他時都是敷衍了事,裝裝樣子。只有一次他被外面來“串聯”的“紅衛(wèi)兵”整得頗為狼狽。他們操起剪刀,幾下就給他弄成了個“牛鬼蛇神頭”,他怕回家夫人看見了會傷心,下班后就直奔王府井的理發(fā)店,要求將頭發(fā)剪短,理個平頂頭?墒悄抢戆l(fā)員一看,立即兇狠地指斥他說:“這個黑幫是哪兒來的?老實交代你的罪行!”不但頭發(fā)沒理成,還當場被批斗了一頓,最后一聲“滾蛋!”被逐出理發(fā)店。余先生事后說起此事,還顯得心有余悸。下干校時,夫人與他同住,因身體不好,老兩口也被安排住在包信集,由兒媳吳家茵(余繩武先生夫人)照顧生活,倒也無事。
1976年“四人幫”倒臺后,古代組逐漸恢復業(yè)務,余先生從中做了不少工作。最主要的是抓了《唐詩選》,此書“文革”前即已有了初稿,此時又組織人馬,重加修訂,包括增補和改寫,終于完成一部質量較優(yōu)的選本。另外,他又與周振甫(中華書局)、陳友琴、喬象鐘合作,完成了《樂府詩集》的校點。揚州是他故鄉(xiāng),他與朱自清先生一樣,始終不忘“我是揚州人”。1995年,余先生就辭世了。余先生長眠于北京西郊福田公墓,與夫人同穴。落葬那天,我曾隨余先生家屬及所內外友好,前往致祭,在墓前深深鞠躬,向師長表示我衷心的感激和敬意。
熱點文章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