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鄧文初:探尋真相的冒險

發(fā)布時間:2020-06-09 來源: 短文摘抄 點擊:

  

  The greater the truth ,the greater the liber

  ——英諺

  

  謠言的魅力就在它的真實,而史學(xué)也以追尋真相為職志,那么,謠言與歷史在探尋真相的冒險中,誰是誰非?這里通過一百年前光緒之死的分析,試圖作一解剖。

  

   一、謠言

  

  光緒三十四年,歲在戊申,這年十月廿一日和廿二日(1908年11月14日、15日),光緒皇帝和慈禧太后先后崩逝,一時謠言四起。當時及此后各種資料的記載,簡直是眾說紛紜,莫衷一是。熟悉清末掌故的胡思敬,在《國聞備乘》中,對于“光緒之死”深表疑惑,說“德宗先孝欽一日崩,天下未有如是之巧。外間紛傳李蓮英與孝欽有密謀。予遍詢內(nèi)廷人員,皆畏罪不敢言。然孝欽病痢逾年,秘不肯宣,德宗稍不適,則張皇求醫(yī)昭告天下,唯恐人之不知。陸潤庠入內(nèi)請脈,出語人曰:‘皇上本無病,即有病,亦肝郁耳,意稍順,當自逾,藥何力焉!兽葎了]商部郎中力鈞入宮,進利劑,遂泄瀉不止。次日,鈞再入視,上怒目視之,不敢言。鈞懼,遂托疾不往。謂恐他日加以大逆之名,賣己以謝天下也!

  胡思敬這里的說法,沒有明確認定是誰毒殺光緒,但言語中卻暗示,光緒之死,與西太后、李蓮英、慶親王都有關(guān)系。

  愛新覺羅*溥儀在《我的前半生》回憶錄中,記載了幾種謠傳。其一說袁世凱與慶親王有陰謀,但陰謀的具體內(nèi)容不詳,據(jù)宮中太監(jiān)李長安的說法是:“光緒在死的前一天還是好好的,只是因為用了一劑藥就壞了,后來才知道這劑藥是袁世凱使人送來的……更奇怪的是,病重消息傳出不過兩個時辰,就聽說已經(jīng)‘晏駕’了?傊饩w是死得很可疑的!变邇x認為,“如果太監(jiān)李長安的說法確實的話,那么更印證了袁、慶曾有過一個陰謀。而且是相當周密的陰謀!辈贿^,溥儀又例舉了另一種傳聞,“還有一種傳說,是西太后自知病將不起,她不甘心死在光緒前面,所以下了毒手,這也是可能的!

  這些說法,一到演義家筆下,便繪聲繪色起來,原慈禧宮中御前女官德齡在她的半傳奇半聞見的《瀛臺泣血記》中如此描述:“萬惡的李蓮英眼看太后的壽命已經(jīng)不久,自己的靠山,快要發(fā)生問題了,便暗自著急起來。他想與其待光緒帝掌了權(quán)來和自己算賬,不如還讓自己先下手的好。經(jīng)過幾度的籌思,他的毒計便決定了……”

  

  二、歷史

  

   作為專業(yè)的真相追尋者,歷史學(xué)家具備更多的優(yōu)勢,包括資訊、時間及技術(shù)手段。

  1982年朱金甫、周文泉發(fā)表《從清宮醫(yī)案論光緒帝載湉之死》,通過對醫(yī)案的研究,揭示1907之年前光緒就患有“腎經(jīng)虧損”、“下元虛弱”等癥狀,此后逾發(fā)嚴重,廣招宮外名醫(yī)療治。從保存下來的診療記錄看,光緒之死是“病情惡化之結(jié)果”,“光緒帝自病重至臨終之時,其癥狀演變屬進行性加劇,而非特殊或異常癥狀出現(xiàn)。其臨終時的癥狀表現(xiàn),乃是病情惡化之結(jié)果”,有研究者更進一步提出光緒是死于“肺結(jié)核” 但也有研究者提出,光緒臨終脈案看不出肺結(jié)核的癥狀,而且,“在封建專制時代的宮廷,脈案與藥方,并非均為御醫(yī)對患者診治的真實記述”,“所以,僅據(jù)清宮的脈案、藥方,還是難以揭示光緒帝的真實病情,更不能探明與此相關(guān)的內(nèi)幕”。

  刑偵學(xué)界也早在80年代就介入光緒之死的調(diào)查,1980年清西陵管理處在清理崇陵地宮時,技術(shù)部門曾提取光緒遺骸的頸椎骨和毛發(fā)進行過檢驗,但沒有得出結(jié)論。2003年又取樣檢測,依然沒有得出確切的結(jié)論。2008年《近代史研究》第三期發(fā)表了北京市公安局刑事偵查總隊調(diào)研員的文章,文章依據(jù)中子活化實驗方法所取得的數(shù)據(jù),提出光緒帝為急性砷中毒死亡的結(jié)論(包振遠《光緒死亡原因探析》《近代史研究》2008年第三期)。看來,這可以作為一個階段性的結(jié)論接受了。

  其實,這種受到嚴格技術(shù)保證的結(jié)論,除了證實謠言所傳之外,只為史學(xué)進一步研究提供了一個相對來說比較堅固的起點,這一起點與謠言所提出的并沒有實質(zhì)性的差別。看來,史學(xué)的文本分析還是不可或缺的途徑。

  臺灣掌故學(xué)家高拜石先生的《光緒帝猝死之謎——誰是毒殺光緒帝的兇手》,依據(jù)的史料是醫(yī)案、脈案以及當時御醫(yī)們的回憶與陳述,如朱煜、楊際和等四醫(yī)官的《光緒脈案》,商部郎中力鈞的回憶,御醫(yī)杜鐘駿的《德宗請脈記》、西醫(yī)屈貴庭的回憶,并參照鄧之誠的《骨董瑣記》、谷虛的《清宮瑣記》等稗官野史作比較,做出推斷:“從杜、周、屈三醫(yī)所述參證,大抵光緒初僅肝郁脾弱,各藥雜進,拖了兩月余,在十月十六日以前,即有病而非甚重,十七日起,病忽轉(zhuǎn)亟,十八日這天,又為中西醫(yī)并診,各醫(yī)都不敢進藥,恐其逝世禍遭不測。在彌留前一剎那,周景燾(應(yīng)為周景濂)記其‘瞠目指口’,觀其‘吐血盈床’,杜鐘駿見其‘口目鼻俱動’,屈貴庭見其腹部痛亂滾,而認為是‘最可怪,與前癥絕無關(guān)聯(lián)’,屈記‘其時中醫(yī)皆去’,則屈為最后診病之醫(yī)生,綜合勘察,是否中毒,不難竊測”。

  在確定光緒是被毒弒的結(jié)論之后,高拜石開始駁斥溥儀等說法,并逐一排查兇手。他認為溥儀回憶錄中提出的“袁慶陰謀”不成立,光緒之死,是后黨與袁黨聯(lián)手做成的,其間的關(guān)鍵人物就是李蓮英與楊士琦。認為正是通過楊李聯(lián)手,袁世凱得以毒殺光緒帝。

  “當時內(nèi)外議論雖多,但絕大多數(shù)人的猜測,都以為主謀者是慈禧,或略知是袁世凱,卻不曉得下手的是李蓮英,更決不會想到用毒計的是那‘智多星’的‘楊五爺’!

  臺灣文史家莊練(蘇同炳)在《中國近代史上的關(guān)鍵人物》一書中談及光緒之死,但基本史料與董叢林、高拜石所見相同。依據(jù)對《崇陵傳信錄》的解讀,莊練提出光緒之死,“實系慈禧之預(yù)先安排,其死因更疑不能明”。他所依據(jù)的新史料,是王照的《方家園雜詠》第十九首注文:

  “袁世凱入軍機,每日與太后宮進奉,賞賜,使命往來,交錯于道。崔玉貴更為小德張介紹于袁。小德張,隆裕宮之太監(jiān)首領(lǐng)也,三十四年夏秋之交,太后病即篤,又令太醫(yī)日以皇上脈案宣示中外,開方進藥,上從來未進一口,已視為習慣之具文。當日江侍御春霖向李侍御浚言曰:‘皇上知防毒,彼輩無能為’。豈料彼輩之意,不在方藥中置毒哉?”

  莊練由此推測,即不在藥物中置毒,那么就只有在食物中放毒了。而皇帝之食物出自御膳房,“慈禧倘命人在膳食中置毒,必能使光緒在不知不覺中吃下去,那就無法可防了!惫使饩w是被毒弒的,“下毒則系慈禧的指授”,而時間,那必定在二十日之前

  無論是歷史學(xué)家莊還是掌故學(xué)家高,其運思過程及結(jié)論,均是先假設(shè)光緒帝被毒死為前提,再以此為參照篩選、比較材料,辨別真?zhèn)巍7隙舅勒f的,便認定為真,否者,則被認定為假。而后,又以經(jīng)這種篩選之后的“真”材料來證明光緒被毒殺的結(jié)論。顯然,這樣的結(jié)論屬于典型的“循環(huán)解釋”。對于“兇手”的認定也是“推論”的結(jié)果,而不是建立在嚴格的證據(jù)上。這也說明,歷史學(xué)所面對的困境,與謠言所面對的是一個問題:“缺乏可靠的證據(jù)標準”。

  

  三、作為歷史的謠言

  

  其實,歷史學(xué)界在面對謠言時,忽視了一個問題:當他們將謠言作為歷史研究素材(待檢驗的證據(jù))對待時,他們已經(jīng)將謠言的真實簡單化成事實的真實。在歷史學(xué)家眼中,謠言的價值無非是能否印證“客觀真實”,他們沒有注意到,謠言還有更加豐富的真實內(nèi)涵,還包含著對事件的追索、解釋與價值評判。

  謠言首先是一個文本,是一個當代的“歷史敘事”。

  高拜石文章中提起,最早指證兇手袁世凱的是康有為,而他的“證據(jù)”是康有為的《討毒弒全身救民圣主之逆賊袁世凱檄》。不知道高拜石依據(jù)的是何種版本,據(jù)筆者所見,這份傳單應(yīng)該就是收在《康有為未刊稿》中的《討袁檄文》!队懺摹氛f“冬來后病奄殜,人命危淺,宮車宴駕,不日不時,袁世凱遂鋌而走險,力薦學(xué)西醫(yī)者速發(fā)毒謀,西藥性烈,微劑分進,遂于太后升遐之際,能操旦夕絕命之權(quán),天地慘黯,山陵崩壞,風雨號泣,海水怒立,于是我舍身救國之圣主,遂毒弒于逆賊袁世凱之手矣!

  《保皇會》中還收有康有為《光緒帝上賓請討賊哀啟》,哀啟中描繪了袁世凱毒殺光緒帝的細節(jié),“已而西后老病漸危,袁世凱懼皇上一旦復(fù)權(quán),己將不利,乃親入軍機,躬當外部,以淅路晨丸取媚而深結(jié)外交,以重金厚賄買醫(yī)而陰謀毒弒,群醫(yī)懼禍,皆拒不受,或預(yù)走避。義士程家檉走東洋而登報,楚臬梁鼎芬上劾章而投官,甚至其胞弟袁世彤憂覆宗而與絕書,逆跡昭著,行路皆知矣。及今年西后老病日篤,袁世凱毒謀益甚,日偽傳上病征醫(yī)進藥,上常覆藥曰:‘朕躬無病’,及西后彌留,袁世凱遂親入宮以辦大事,于是舍身救國之圣主,遂毒弒于袁世凱之手矣!

  康有為是否真的掌握了證據(jù)?其實未必,有他給醇親王的信為證:

  信說兩宮先后之喪之巧合,“稽諸前史,從所未聞,舉國洶洶,杯弓蛇影之痛,懷莫能釋,而推原禍首,莫不集矢于逆臣袁世凱之一身。”

  可見康有為對于“袁世凱毒殺說”也只是聽信或懷疑,康并沒有證據(jù),甚至對于自己的懷疑都心存疑慮。

  那么,康有為為什么要造作“袁世凱毒弒光緒”之說?這里有更深層的動因。這封致攝政王的信泄露了某些玄機。信中說:“海外孤孽,固不敢妄為臆測,雖然逆臣袁世凱為先帝之罪人,固已昭昭然天下所共見,茍有弒逆之事,其惡固濯發(fā)難容,即無弒逆之事,其罪亦難從未減!

  也就是說,對于康有為來說,無論有無毒殺事實,其實都不能改變他坐罪甚至誅殺袁世凱的強烈欲望。這種欲望自戊戍政變以來就是流亡海外的康梁集團最主要的任務(wù)乃至使命,也是他們能否再獲權(quán)力而必須清除的障礙,而與光緒帝的生死糾結(jié)在一起。自然,光緒之死,是他們希望的破滅,但也可能是新希望的誕生之機。故在這次巨變前后,可以看到康梁集團頻繁活動的蛛絲馬跡。

   顯然,康有為的“謠言”無論是捏造的還是傳播者,都建立在強烈的想象上:袁世凱在晚清政局中舉足輕重的地位,已經(jīng)威脅到了光緒帝的安全。袁世凱與光緒、西后之間種種錯綜復(fù)雜關(guān)系,尤其是力量對比、利益沖突等等事實,很大程度上是康有為想象的產(chǎn)物。慈禧、李蓮英、袁世凱、慶親王之所以成為謠言的主角,其實也是這種想象的產(chǎn)物。

  

  四、作為謠言的歷史

  

  當謠言進入歷史并深深改變著歷史進程時,謠言也必然改變著歷史敘事,改變著歷史研究者的視角,從這一角度看,“歷史”在一定程度上就是謠言。

  先看作為信史的《崇陵傳信錄》這一文本的產(chǎn)生過程。

  惲毓鼎的《崇陵傳信錄》一直被史家當作“信史”看待,認為是“敘述光緒一生歷史最為公正客觀的書”(莊練語),其實,這是對歷史文本的簡單化處理,是歷史想象空間逼仄的結(jié)果。《崇陵傳信錄》還應(yīng)該有另一種讀法,那就是將之作為“光緒之死”的謠言(傳聞)對待,當作惲毓鼎對“光緒之死”的解釋文本。其中包含的不僅有事實,還有假設(shè)、解釋、惲的認識及其對光緒之死各種傳聞的應(yīng)對與態(tài)度。好在惲毓鼎日記已經(jīng)出版,對于我們解讀《崇陵傳信錄》有了一個參照。

  如果細讀《惲毓鼎澄齋日記》便會發(fā)現(xiàn)日記與《崇陵傳信錄》之間有諸多出入,其中與光緒之死直接相關(guān)的,如十月初十日條記載,日記就不同于《崇陵傳信錄》。

  《澄齋日記》當日記載:

  “陰;侍蟠髩郏齼x鸞殿。辰正,皇上率王公百官在來熏風門外行禮,臣毓鼎侍班,入寶光門后始知圣躬不豫,唯在內(nèi)廷行禮。毓鼎乃隨諸臣入班叩賀。”

  與日記比較,《崇陵傳信錄》的記載顯然有“演繹”成分。如果日記所記為真,則至少說明光緒不能祝壽確實有身體不適之原因。

  從史料角度講,日記為第一手資料,可信度要在著述之上。但即使是日記,如專業(yè)史家(惲毓鼎為起居注官)的日記,也有不可信之處,記載時有回避、側(cè)重與選擇,有的事后回憶(雖然時間間隔很短)有誤。

如七月二十八日日記云:

  補記星異:廿四日九句鐘時,余正與朗軒坐書齋劇談,忽見窗外電光爍然。急出視,則見一巨星為碗大,自西北向東南而隕,行不甚疾,其高度距地似不過十余丈,掠屋檐斜飛,其光如電燈,微赤,尾帶赤線甚長,謖謖有聲。星既隕,余白線一條,界畫半空,直穿明河,良久始隱。次日市井喧傳紫薇星隕,則誕妄之言。然異象殊可懼也。是夜海淀及崇文門外人家皆見之,而東城人所見則尤低,據(jù)云去檐不遠耳。

  《崇陵傳信錄》的記載,與日記就稍有差異:“七月二十一日,日初夕,有大星從西北來,掠屋檐過,其聲如雷,尾長數(shù)十丈,光爍爍照庭宇,至東南而隕。都市喧傳紫微星墜,群話其不詳!

   日記雖注明是補記,但時間卻明顯有誤。如果是七月二十一日,則補記之日離事件發(fā)生時間也不過一周,(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但卻錯記在二十四日。問題是,何以在當時沒有記載而事隔一周之后才補記?這里需要注意的是“次日市井喧傳紫薇星隕,則誕妄之言”這一句話,顯然,對于這位起居注官來說,真正關(guān)注這一星異現(xiàn)象的,不是親見,而是市井傳聞這樣的“誕妄之言”。那么,所謂的誕妄之言指的是什么?日記中沒有記載,但我們在以信史寫小說的蔡東藩《慈禧太后演義》中可以印證。

  《慈禧太后演義》中說,都中人士傳言紫薇星下墜,“果下詔征求名醫(yī),診視帝病,應(yīng)征醫(yī)生,診脈出來,都說帝病已劇,不易療治!

  其實關(guān)于星象及災(zāi)異觀察,在《澄齋日記》中還有多處,且都與光緒之死有關(guān)。如戊戍年正月初一條:“日有食之”!吧暾跆,酉初食甚,酉正二刻復(fù)圓。日食三朝,自古忌之。天象示警,杞憂殊切。今日侍側(cè),仰觀圣顏憔悴特甚。歸為弟輩言之。不禁欷歔欲絕也! 而十月二十一日日記,又有一條觀察天象的記載:“與袁、吳兩師及子侄輩夜觀乾象,帝星暗散無光,前星尤微”。需要注意的是,惲毓鼎最早得知光緒之死是在第二天,即二十二日,這一天日記記載:“晨興驚悉大行皇帝與二十一日酉刻龍馭上賓”。

  有關(guān)光緒之病,日記也有記載,如八月初六日記載,“閱邸抄,知已三日不進外折,可見圣躬之不豫。至不叫外起,則月余矣!

  根據(jù)這些記載,至少可以說明,光緒之病早在八月就已經(jīng)嚴重,而外間傳聞光緒將殞卻在七月下旬就已經(jīng)開始了。通觀1908年日記,尤其是光緒死后惲毓鼎的這部分日記,其實沒有發(fā)現(xiàn)任何懷疑光緒之死的跡象,這至少說明在當時“毒弒說”遠沒有那么嚴重。

  通過《澄齋日記》與《崇陵傳信錄》的對讀,可以認為,后者的撰述深受謠言的影響。正因為對謠言的某種認同,記憶中的“事實”被過濾、遺忘、強化、選擇等等重組,沉積為《崇陵傳信錄》。

  這些被忽視的,或者說被有意遺忘的謠言、傳聞,其實構(gòu)成另一類“歷史文本”。這一歷史文本,呈現(xiàn)的是另一幅畫卷:民眾對于光緒之死的態(tài)度,那種意料之中的冷靜、與冷漠,也許還帶有某種期待心態(tài)!秶剛涑恕酚涊d光緒死后的民間與官場的反應(yīng),確實證實了這種民間態(tài)度:“當?shù)伦陉恬{時,遺詔未下,民間已周知。是日遍城無人不薙發(fā),嫁娶者紛紛,鼓樂聲不絕”。這正可與《澄齋日記》記載的“搶婚”相互印證。而喪禮上官員們“笑語喧嘩”的舉措顯示的也是這種預(yù)料之中的冷漠?梢韵胍,“毒弒”一說其實遠遠沒有后世史家想象的那么嚴峻。

  那么,是誰最需要光緒的非正常死亡?其實前面的分析已經(jīng)說明,只有海外的康梁集團最需要光緒的非正常死亡這一旗幟,也只有他們才有謠言的強烈沖動。通過廣泛的輿論活動(電報、通信、新聞、口傳、傳單等),袁世凱毒弒光緒帝的“機密”就成了“路人皆知”的事實了。

  

  五、謠言與歷史

  

  人類學(xué)家提醒,謠言 “之所以可以流行正是因為它們無法得到證實,哪怕有的謠言往往根本不可能屬實。它們之所以流行,正是因為他們迎合了人們的偏見和期望。”

  正是基于這樣的認識,人類學(xué)家安德魯*斯特拉森才會提出“社會建基于謠言之上”(rumor as foundation of socialtheory)的說法。因為,謠言可以隨著解釋不同而進入傳說或歷史,并且成為神話或歷史。

  “在科學(xué)方面同在其他方面一樣,我們所擁護和反對的并不是人和事的本來面目,而是我們?yōu)槠渌鞯穆嫛保ㄐ鼙颂卣Z)?陀^真實的不可及,逼使我們轉(zhuǎn)向文本真實,追求文本真實的深層內(nèi)涵。而文本真實,其實就是我們對歷史的想象,是我們心中歷史的映像。文本真實所傳達的正是這種“我們心中的歷史”——歷史事實、事實的解釋、以及解釋背后的偏見、欲望、想象。

   那么,“我們”是誰?這是史學(xué)不得不面對的問題,是史學(xué)敘事主體無法回避的問題。歷史作為人類集體記憶的組織化,其生產(chǎn)機制,與謠言一樣,也是記憶篩選、重組,是記憶的“削尖、磨平,強化”的過程,是意義重組的過程。面對謠言,我們會不自覺地追問:誰的謠言?面對歷史,我們自然也應(yīng)該追問一句:“誰的歷史”?然而“歷史”卻以“客觀真實”面目呈現(xiàn),其實,這只是一種幻覺。這種幻覺正是“歷史”的任務(wù)——史學(xué)主體的“不在場”假象,所塑造的就是這種客觀性幻像。而客觀性幻像之目的,卻只有一個,那就是掩蓋另一類歷史,掩蓋真相!

  “思考歷史、神話、謠言的時候,我們考慮是歷史的競爭性特征。那么,誰的歷史才是正確的版本呢?歷史可以被視為事實性的(factual)也可以被視為有導(dǎo)向性的(agenda-driven)”,因此,人類學(xué)家安德魯斯特拉森說——

  “歷史可以是一種謠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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