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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來:有情與無情——馮友蘭論情感

發(fā)布時間:2020-06-07 來源: 短文摘抄 點擊:

  

  在馮友蘭對中國哲學(xué)的了解中,情感的來源和對待情感的方法是一個相當(dāng)重要的問題。他對這個問題的了解,既是他把握中國哲學(xué)精神的重要進路,也影響了他的哲學(xué)思想的建構(gòu)。本文以下的討論,就是專就此一問題的研究。

  

  一

  

  1935年3月2日,馮友蘭在清華大學(xué)講演,題目為“人生術(shù)”。這次講演是應(yīng)清華青年會主辦的大學(xué)問題討論會之邀,講演的內(nèi)容發(fā)表于次日的《北平晨報》。

  這里的“人生術(shù)”是指什么呢?據(jù)馮友蘭的說明:

  人生術(shù)者,就是假定人生是為尋求幸福的;
那么,怎樣才能得到幸福, 就是人生術(shù)。[1]

  按照這個說法,馮友蘭所說的“人生術(shù)”,即是“求人生幸福之方法”。他認為,現(xiàn)代學(xué)校所重視的是知識的輸入,故人生術(shù)的問題在現(xiàn)代學(xué)校很少談及,但人生術(shù)的問題是中國古代學(xué)者談?wù)撋醵嗟膯栴}。他所列舉的古代學(xué)者的例子,如:“從前的道學(xué)家那種呆板處事,無非在尋求幸福,又論語中的孔子‘樂以忘憂,不知老之將至’,‘一簞食,一瓢飲,…… 回也不改其樂’,都是他們會講人生術(shù)。”[2] 照這里所說,他認為孔顏之“樂”,及道學(xué)家以各種修養(yǎng)功夫求孔顏之樂,都屬于“尋求幸福”。

  由此可見,馮友蘭真正著意的,并不是一般所說的幸福。如有人以榮華富貴為幸福,有人以高官晉爵為幸福,有人則以拯救萬民為幸福,但所有這些都是屬于外在的幸福,這些幸福所帶來的快樂也都是外在的快樂。而馮友蘭所說的幸福,其實是指內(nèi)在的幸福,他所說的樂也是精神境界之樂。

  在馮友蘭看來,內(nèi)在的幸福與快樂的獲得,關(guān)鍵在于“應(yīng)付情感”的方法。一個人若能正確地應(yīng)付自己的情感,就可以獲得這種內(nèi)在的幸福和快樂。所以,這篇以人生術(shù)為題的講演,實際上完全集中在“情感”問題上。他說:

  人生術(shù)很多,今天只講一個,就是應(yīng)付情感的方法。情感包括喜怒哀樂,雖然幸福的整個問題不完全在情感上,可是喜怒都于人生有大關(guān)系。如《三國》上三氣周瑜,一下子給氣死了;
《說岳》中的牛皋捉住了金兀術(shù),把金兀術(shù)氣死,牛皋樂死了。這都是情感的作用。我們怎么對付它,就是現(xiàn)在要講的。[3]

  可見,馮友蘭所關(guān)注的,是如何調(diào)控個人的喜怒哀樂的情感,以實現(xiàn)一種內(nèi)心的幸福。

  在講演中,馮友蘭特別提出莊子對于情感的來源和情感的作用的了解:

  莊子說人之所以有情感,因為人的知識不夠,若有充分的知識,則不會有情感。譬如大風(fēng)天氣,使人出去不方便,在大人亦不覺得有什么情感發(fā)生?墒切『⒆觽儾荒艹鋈,就會很生氣,罵天是混蛋。這因為孩子們沒有大人知道的多,就較大人受情感的痛苦多。西人斯賓諾莎的倫理學(xué)說,情感是人的束縛,若人有完全的知識,就可以把這束縛打破。

  《莊子》養(yǎng)生主篇講此道非常之多:說老子死了,許多人非常悲哀,《莊子》說他們是“遁天背情”,“古之所謂遁天之刑”。他們對于人生性質(zhì),沒有完全的知識,他們不知道死就是生的結(jié)果,所以他們就受了“遁天之刑”,即是悲哀。

  莊子是很懂這道理的,他的太太死了,他反鼓盆而歌,惠施曾因此責(zé)備他,莊子說,在起初,我心亦莫不惋然,但后來想,世界上原先壓根就沒有他太太,后來忽然有了,有了又沒有了,還是和從前一樣;
人之生死,正如春秋順序一樣,沒有可悲的。莊子之如此,是他以理化情。[4]

  照這個說法,馮友蘭這里所關(guān)注的情感現(xiàn)象,主要是指消極、否定的情感情緒。他借莊子的話表示,人不能順應(yīng)自然的變化去理解世界與人生,就是“遁天”;
人因為遁天而遭受這些消極情感的折磨,就是受“遁天之刑”。另一方面,他認為,情感之發(fā)生是由無知所致,而知識有兩種,一種是對于自然的知識,如氣象;
一種是有關(guān)生死窮達的知識,其實是指哲學(xué)的了解。缺乏這兩種知識,人就會受情感的束縛折磨,而不能解脫。

  馮友蘭認為,人之所以不能擺脫情感的束縛,主要的原因還不是人不能避免情感的發(fā)生,而更在于“心累于物”,即情感發(fā)生后,不能為理所化,而累系于物:

  王弼等主張人應(yīng)“應(yīng)物而無累于物”,說情感是自然的反映,所以不能免除,只要不累于物就夠了。《莊子》應(yīng)帝王亦講“至人之用心若境,不將不迎,應(yīng)而不藏,故能勝物而不傷”。鏡之不傷,在其無累于物,但莊子只講以理化情,對此點未加發(fā)揮。宋儒卻有很重要的發(fā)揮。程明道的《定性書》說:“天地之常,以其心普萬物而無心,圣人之常,以其情順萬物而無情。故君子莫若廓然而大公,物來而順應(yīng)!彼稳褰忉尨死,常舉的例子是顏回的“不貳過”“不遷怒”,能作到此地步,就是他能廓然大公,物來順應(yīng)。如某人和他太太打仗了,一生氣連茶碗都摔了,就因為他未能廓然大公,物來順應(yīng)。王陽明說:“七情不可有所著”,著即累,即七情不可有所累。講《大學(xué)》“心有所憂患,則不得其正,心有所忿懥,則不得其正”,他所注重在“所”字,一有所憂患忿懥,即是有了對象的累于物了,即有所苦了。如我們看人打別人的嘴巴,我們當(dāng)時或亦忿懥,但事一過就完了。若有人來打我一個嘴巴,那就不同,我不但現(xiàn)在恨他,甚至什么時候想起來,什么時候恨。就是因為我的心有所累,我不能廓然大公,有“我”的存在,不能以“人打我”就象“人打他”的態(tài)度處置之。[5]

  馮友蘭認為,莊子近于無情論,而王弼和宋儒的看法則不是無情論。王弼和宋儒都認為人的情感是自然的反映,不可能免除,所以人應(yīng)當(dāng)做的,不是無情,不是免除一切情感,而是使七情不要著累于物而傷苦。

  馮友蘭在講演中最后指出,七情所以累物的根本原因是在于“有我”!拔摇钡拇嬖谑切挠兴邸⒉荒芾淮蠊母矗

  人至有所累與物否,完全在于“有我”與“無我”的存在。以現(xiàn)在的話說,就是客觀的態(tài)度之有無。廓然大公,的確是對于人生幸福有莫大關(guān)系,對于一個人的事業(yè)成功,亦很重要。…… 不能括然大公,有我之存在,總是戰(zhàn)戰(zhàn)兢兢,患得患失,結(jié)果也很糟! 所以大公無私,無我無己,若在道學(xué)家的旗牌下講起來,很無味,但是它們是對人生幸福有關(guān)系的。[6]

  這是說,決定人生幸福的重要因素之一,是能夠作到“無我”,無我才能廓然大公,不累于物,不為外累所傷所苦。換言之,人應(yīng)當(dāng)有情而無我,或情順于物而無我。所以,重要的不是無情,而是無我。

  

  二

  

  現(xiàn)在回過頭來,追溯這一問題在馮友蘭學(xué)術(shù)思想發(fā)展中的脈絡(luò)和軌跡。

  早在《人生哲學(xué)》第二章第二節(jié)“何為幸!敝,馮友蘭指出,在莊子看來,“凡物各由其道而得其德,即是凡物皆有其自然之性,茍順其自然之性,則幸福當(dāng)下即是!盵7] 這里所說的“自然”是與“人為”相對,人為是模仿自然,改造天然,人為境導(dǎo)致天然境界所享受的幸福的喪失。該書的第五章第三節(jié)題為“楊朱的人生術(shù)”,其中說:

  楊朱所認為求幸福之道如此,…… 吾人只應(yīng)任情放言,而不顧社會毀譽! 楊朱甚重肉體快樂,其所以如此,或者即由在一切快樂中,肉體快樂最易得到,選取最近快樂,正所以避免苦痛。[8]

  這些都是他早年論及“人生術(shù)”和“求幸福之道”討論。

  稍后出版的《一個新人生論》的第五節(jié),題為“人生術(shù)”,他在其中提出,儒家所講的“知命”乃是一種人生術(shù)。要了解人生術(shù),先須了解“好”。“好”分為兩種,一為“內(nèi)在的好”,一為“手段的好”!皟(nèi)在的好”,是指事物自身是可欲的,其價值就在事物自身!笆侄蔚暮谩保侵改承┦挛锉旧頉]有獨立的價值,但它們是可以達到內(nèi)在的好者的手段。馮友蘭認為,許多內(nèi)在的好者必須用手段的好才能達到,而“手段的好”往往干燥無味,故造成人生中的痛苦。如果人們能在主觀上把“手段的好”認定為有“內(nèi)在的好”,人的失望和痛苦就可以減去大半。

  馮友蘭又認為,中國古人所說的“無所為而為”是以“所為”有“內(nèi)在的好”;
“無所為而為”即以“為”有內(nèi)在的好。以游戲的態(tài)度做事的人,也是以“為”有內(nèi)在的好,而不是只把游戲當(dāng)作手段。所以,如果我們在生活中將大部分手段都看成有內(nèi)在的好,就可以“君子無入而不自得焉”,這樣人生的痛苦即可減大半。馮友蘭把這叫作“解決人生問題的一個方法”[9]。由以上可見,馮友蘭在《一個新人生論》以前,論及人生術(shù)時,雖然還沒有真正涉及所謂“應(yīng)付情感”的問題,但已經(jīng)把在主觀上解除失望痛苦看作尋求幸福的一個重要方法。

  1926至1927年,是馮友蘭對中國哲學(xué)之精神的理解有重大進展的時期。1926年,馮友蘭任教于燕京大學(xué)時撰文《中國哲學(xué)之貢獻》,刊于日本《改造》雜志1926年7月號。其中認為,中國哲學(xué)中對于有些問題的討論較西方哲學(xué)為詳細和圓滿,如“動靜合一”的探討。他的這篇文章完全是就中國古代“動靜合一”的境界問題加以闡述。

  他認為,自先秦的儒家、道家以來,中國哲學(xué)家都認為“動靜合一”是人生的最高境界,如《系辭》說“寂然不動,感而遂通天下之故”,孟子說“不動心”,莊子說“至人之用心若鏡,不將不迎,應(yīng)而不藏,故勝物而不傷”;
漢代以后,道家哲學(xué)繁榮于魏晉,儒家思想復(fù)興于宋明,玄學(xué)、理學(xué)都大大發(fā)展了“動靜合一”的理想,并考究其實踐的方法。[10] 他在這篇文章中,敘述了郭象《莊子注》的思想,認為郭象講的“誠應(yīng)不以心,而理自玄符”“足為物主,而順時無極”“以無心玄應(yīng),惟感從之”,就是莊子所謂“至人之用心若鏡”的意思。又認為,宋元哲學(xué)家中說“動靜合一”者更多

  ,如程明道在《定性書》中所說“所謂定者,動亦定,靜亦定,無將迎,無內(nèi)外,…… 圣人之常,以其情順萬物而無情”,以及王陽明所說“隨物見形,而明鏡曾無留染,所謂情順萬物而無情也”,這些都是關(guān)于動靜合一境界的敘述。與前節(jié)所述對照可知,這里所說的動靜合一的境界即是所謂“應(yīng)付情感”的方法。

  馮友蘭指出,“至于達到這種境界的方法,除了用知識駕馭感情、駕馭‘我’之外,更無他法。根據(jù)現(xiàn)代心理學(xué),情感是依附于心理活動的基調(diào),所謂哀樂都是情感,以知識駕馭情感,不是用外力強抑。我們?nèi)绻麑σ鹎楦械氖挛镉谐浞值恼J識,有相當(dāng)?shù)睦斫,則情感自然減少。”[11] 他認為,以知識駕馭情感,即王弼所說“以情從理”(戲答荀融書),亦即郭象所說有情者以理遣累!叭绻荒芤灾R駕馭情感,就是莊子所謂‘遁天倍情,忘其所受’。如果遁天、背情的話,一定是‘遁天之刑’,即遭受苦惱。如果有能駕馭情感的知識,知道生是‘時’,死是‘順’,就安時而處順,哀樂不能入也。能超越哀樂就能得至樂,能超越哀樂,就象解脫了倒懸之苦一樣!盵12] 可見,這里所謂“知識”并不是一般的知識,而是指一種哲學(xué)的了解。所以這個時期的馮友蘭實際上是用“以知識駕馭情感”來說明應(yīng)付情感的問題。

  馮友蘭認為,能以知識駕馭情感的人不一定是無感情,如王弼認為“圣人茂于人者神明也,同于人者五情也,…… 五情同,故不能無哀樂以應(yīng)物。然則圣人之情,應(yīng)物而無累與物者也。”人遇到觸發(fā)情感的事物,自然會產(chǎn)生感情,“但情感的發(fā)動立刻用知識去駕馭它,使之去”,“如此情感不沾滯于胸中,吾人也不會執(zhí)著”。馮友蘭引用程明道“怒時遽忘其怒而觀理之是非”,又引王陽明“圣人無善無惡,只是無有作好、無有作惡,不動于氣”,認為如果能夠做到“情順萬物而無情”,“如此則情感于心如浮云于太空,有而無害”。[13]

  馮友蘭指出,人之所以不能作到情順萬物而無情,原因在于有“我”,“人有我則對未來常懷憂慮,對過去常懷追悔,這也就是明道講的“自私用智”;
如果知道“我”為本無,以我合于宇宙,就能內(nèi)外兩忘,廓然大公,一切憂悔、私意、計慮、打算等不復(fù)存在。達此境界,無論任何變化,皆不滯留心中,這就是“動靜合一”了。他認為“宋明哲學(xué)家最無私地注意到了這一點”。可以說,馮友蘭對宋明道學(xué)的了解和體會正是基于他在在情感問題上對道家和玄學(xué)的了解。

  

  三

  

  在1934年出版的《中國哲學(xué)史》下冊,馮友蘭明確提出了“應(yīng)付感情的方法”這一概念。

  在論述玄學(xué)時他指出:

  莊學(xué)主以理化情,所謂“安時而處順,哀樂不能入也”。何晏以為圣人無喜怒哀樂,大約即莊子中此說。此說王弼初亦主之,所謂“以情從理者也”。顏淵死,子哭之慟,“安時而處順”之人,自“理”而觀,知“死”為“生”之自然結(jié)果,故哀痛之“情”自然無有。此即所謂以理化情也。然人之有情,亦是“自然之性”,有此自然之性,故“不能無哀樂以應(yīng)物”! 不過圣人之情,雖“應(yīng)物而無累與物”。莊子云“至人之用心若鏡,不將不迎,應(yīng)而不藏,故能勝物而不傷”(應(yīng)帝王)。“勝物而不傷”,即“應(yīng)物而無累于物者也”。(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不過莊學(xué)對付情感,不用此方法;
而王弼更推廣此理之應(yīng)用,以之對付情感,后來宋儒對付情感之方法,俱同與此。[14]

  又論二程,其于“陰陽善惡之消長”節(jié)乃云:

  莊子謂“至人之用心若鏡,不將不迎,應(yīng)而不藏,故能勝物而不傷!钡缹W(xué)家亦謂吾人之“用心”應(yīng)如此。不過道家心所應(yīng)之物,不包括情感在內(nèi);
道家應(yīng)付情感之方法,乃以理化情;
能以理化情者,自無情感。道學(xué)家主張情感可有,但吾人有情感時,應(yīng)以情感非我有;
見可喜可惡之事,圣人亦有喜怒之情感;
但非圣人喜怒,乃其事可喜可怒也。惟其如此,故其事既過去,圣人喜怒之情感亦亡,此顏回所以能不遷怒也。若常人則自有其怒,故可怒之事既去,而仍有怒心;
見不怒者亦怒之,此所謂遷怒也!笆ト酥R云淝轫樔f物而無情”,康節(jié)所謂“以物喜物,以物悲物”,與此意同。[15]

  在論王陽明一章,其第六節(jié)為“惡之起源”,引王陽明《傳習(xí)錄》“七情順其自然之流行,皆是良知之用,不可分別善惡,但不可有所著”,又引王陽明另一段“忿懥幾件,人心怎能無得?只是不可有耳。凡人忿懥,著了一分意思,便怒的過當(dāng),非廓然大公之體了。故有所忿懥,便不得其正也。如今于凡忿懥等件,只是個物來順應(yīng),不要著一分意思,便心體廓然大公,得其本體之正了!比缓篑T友蘭說明:

  所以七情不能有所著者,“蓋著了一分意思,便怒得過當(dāng),非廓然大公至體”矣。《壇經(jīng)》謂:“前念著境即煩惱,后念著境即菩提”,有所忿即念著境也。“圣人之喜,以物之當(dāng)喜;
圣人之怒,以物之當(dāng)怒”,非“有”喜怒,即非有意為喜怒也。圣人之心如明鏡,“廓然而大公,物來而順應(yīng)”,當(dāng)喜者喜之,當(dāng)怒者怒之,而本體虛明,對于所喜所怒之物,毫無沾滯執(zhí)著,所以亦不為其所累也。[16]

  其第七節(jié)題“動靜合一”,在引用王陽明“隨物見形,而明鏡曾無留染”之后,馮友蘭指出,“若能如此,則雖終日‘有為’,而心常如‘無為’,所謂動靜合一者也”!皠屿o合一乃是真靜,絕對的靜;
動亦定,靜亦定,乃是真定,絕對的定;
此和程明道《定性書》所說正同!盵17]

  

  四

  

  在完成了《中國哲學(xué)史》以后,馮友蘭較少使用“動靜合一”的說法了,而較多用“對付情感”或“應(yīng)付情感”的說法。在后來,特別是五十年代以后,他將此點收攝到“精神境界”的說法來講。不過,在“貞元六書”時期,這種“應(yīng)付情感的方法”的討論,并不在專講“境界”的《新原人》中,而是在講生活方法的《新世訓(xùn)》里。

  其實這也不足為怪,因為“新世訓(xùn)”的內(nèi)容,用馮友蘭自己的說法,是論生活方法,也就是“人生術(shù)”。同時,我們也不妨作一推測,即《新世訓(xùn)》在前,《新原人》在后,在寫《新世訓(xùn)》的時候,馮友蘭還未意識到“應(yīng)付情感”的方法就是精神境界的一個方面。

  《新世訓(xùn)》第六篇“調(diào)情理”,就應(yīng)付情感的問題作了全面的論述。他在談到道家的“以理化情”時指出:“此所說情,即我們現(xiàn)在所謂情感之情;
此所謂理,則意義比較復(fù)雜,有時指上文所說情或勢中所表現(xiàn)底道理,有時指對于此等道理底知識或了解,有時指我們能有此等知識或了解底官能,即我們所謂理智!盵18]

  他首先敘述了道家對這一問題的看法:道家認為情起于人對事物的不了解,如小兒走路為石頭所絆倒,就會大怒而罵此石頭,這是因為小兒對于事物的了解不夠,因而產(chǎn)生情感。成人雖然比小兒對于事物的了解多,但其了解可能是部分的了解,故有時仍不能無情。只有對宇宙及事物有完全充分的了解,人才能完全無情。故道家是推崇無情的。但這種無情并不是如槁木土塊,而是其情為理所化,也就是以理化情。這些講法與1935年的講演相同。馮友蘭又引用《世說新語》中所說“太上忘情,其下不及情,情之所鐘,正在吾輩”,指出,槁木土塊的無情是“不及情”,而道家的圣人無情是“太上忘情”。道家認為,對于事物之理有所了解,則對事物不起情感,故能不為事物所累;
能不為事物所累,也就是對某事“看得破”;
看得破,就能沉得住氣,因為所謂沉不住氣,就是一時為情感所壓倒。對于事物之理有了解,故能寬容,因為在這樣的了解中,我們對于順我們的事物不會特別喜愛,對于逆我們的事物,也不會特別怨恨。對于所有的事物都能看得破,便能達到完全的無情!肚f子》德充符篇說“圣人有人之形,無人之情”,“所謂無情者,不以好惡內(nèi)傷其身”,以好惡之情而內(nèi)傷其身,即所謂“刑”,亦即所謂“累”。但不為事所累,并不是不作事,只是作事而不起情感。所以,道家的圣人,是完全無情的人。馮友蘭認為,道家的這種理想雖然可能是一種不可企及的理想,“但一個人若能沒有無益底情感,則可少受許多累,多作許多事”[19]。所以他對道家的這種人生理想是充滿同情了解的。

  馮友蘭接著說,玄學(xué)與先秦道家不同,玄學(xué)認為,“圣人不是無情,而是有情而不為情所累。道家以有情為累,以無情為無累。王弼以有情而為情所累為累,以有情而不為情所累為無累”。[20] 與之相近,宋明道學(xué)家也主張圣人有情而不為情所累,宋明道學(xué)家的說法雖然并不是取于王弼,但與王弼相同,卻是事實。程明道所說的“情順萬物而無情”,其中所說的無情并不是道家的無情,“此所謂‘無情’,是有情而無‘我’!盵21] 馮友蘭仍然特別舉出王陽明論物來順應(yīng)的例子,說:

  王陽明《傳習(xí)錄》:“……只是個物來順應(yīng),不要著一分意思,便心體廓然大公,得其本體之正了。且如出外見人相斗,其不是底,我心亦怒,然雖怒,卻此心廓然,不曾動些子氣。如今怒人,亦得如此,方才是正!标柮鞔怂e之例甚好。我若見一人無緣無故打別人一個嘴巴,我心中必因此人之恃強欺人而怒。不過此怒沒有“我”的成分在內(nèi),是沒有私意底,因此我的心是廓然大公底,其有怒是“物來順應(yīng)”,其有情是“情順萬物”。我們說有情而無“我”,正是說此。這樣底怒,是很容易消失底,見于此事時有怒,但此事已過,我心中即復(fù)歸于平靜,如太空中雖一時有浮云,但浮云一過,太空仍是空空洞洞底,此即所謂情順萬物“而無情”。如此即是雖有情而不為情所累。[22]

  與1935年的講演一樣,他承襲王陽明的方法,舉“見打別人嘴巴”和“被別人打了嘴巴”的生動例子,以便使人了解此理。馮友蘭還指出,道家以理化情,以求達到無情;
宋明道學(xué)家不求無情,主張 有情無我,所以宋明道學(xué)有道家以理化情的好處,而沒有道家以理化情說的困難。

  40年代,馮友蘭在西南聯(lián)大教一年級學(xué)生讀《新世訓(xùn)》《新原人》,其教授的方法是要學(xué)生看書,然后提出問題,大家討論。由這個課程的討論,引出一些公開的討論,故1944年馮友蘭發(fā)表了《論情感》一文,以回答李文翔、胡繩對《新世訓(xùn)》的批評。他申明,“在《新世訓(xùn)》‘調(diào)情理’章中,我的主張是‘有情而不為情所累’,不是‘無情’。”又說“我的主張是‘有情無我’”,“有情無我,與有情有我的分別,就是一個公私之分……,有情有我,一為個人而有底喜怒哀樂,是有私底。有情無我,是為國家社會、為正誼、為人道而有底喜怒哀樂,是為公底。”

  1947年,馮友蘭到美國教書,1948年出版《中國哲學(xué)小史》,在莊子的一章中,在討論相對幸福的一節(jié),他重復(fù)了30年代的講法,在魏晉玄學(xué)的一章中,他把“圣人忘情”說稱為“主情派”。最重要的是,他在第二十四章“新儒家:兩個派別的開始”中,特立一節(jié)“處理情感的方法”,在這一節(jié),他把他在《中國哲學(xué)史》完成以后提出的有關(guān)應(yīng)付情感的論述都概括于其中。

  

  五

  

  現(xiàn)在來討論馮友蘭有關(guān)中國哲學(xué)情感論的敘述中值得進一步討論的問題。

  馮友蘭自己就中國哲學(xué)的情感問題的討論曾提出三點,第一,完全無情是好的、應(yīng)當(dāng)追求的嗎?第二,完全無情是可能的嗎?第三,宋明道學(xué)與先秦道家所說的區(qū)別何在?

  就第一點來說,馮友蘭認為,道家所說的完全無情是指“忘情”(太上忘情),忘情的心理狀態(tài),即莊子所說的“恬愉”二字。據(jù)成玄英疏,“恬,靜也;
愉,樂也”。愉之為樂,與相對于苦的樂,二者不同。愉之樂是動蕩的樂,恬愉是靜的樂,這種恬愉的無情是好的,可欲的。這種說法與以前的說法不同,以前馮友蘭認為道家就是無情派,而照這里的忘情說,道家追求的是恬愉的心境,這種心境雖然無情,但卻有樂。這樣一來,就與宋明道學(xué)的“樂”很難分別了。

  就第二點來說,馮友蘭認為,從王弼的觀點來看,完全無情是不可能的,所以王弼后來主張應(yīng)該有情而無累。就第三點來說,馮友蘭認為先秦道家主張完全無情,而宋明道學(xué)家不主張完全無情,不認為完全無情為好,也不認為完全無情為可能,所以道學(xué)家與王弼相近,而與先秦道家不同。馮友蘭這個說法的問題,同樣在于,在這種講法中,無法區(qū)別玄學(xué)和道學(xué)的精神境界。

  馮友蘭敘述道家思想甚精,其論宋明儒學(xué)亦極有睿見。但在推崇中國哲學(xué)的無情無累說的時候,馮友蘭遇到的重要挑戰(zhàn),應(yīng)當(dāng)是這個問題:馮友蘭在敘述中國哲學(xué)史上的這些論述時,他明顯是偏于同情和欣賞無情無累說的。無情無累說的詮釋不僅不能說明道家、玄學(xué)、道學(xué)的分別,更突出的問題是,這種立場很大程度上是把感情主要理解為消極的情感(失望、憤忿、痛苦),那么,他應(yīng)當(dāng)如何處那些理偉大的、積極的感情呢?事實上,在《新世訓(xùn)》的“調(diào)情理”中,馮友蘭也提到,有人喜歡有強烈的情感,有人認為人的情感可以使人生豐富,恬愉太過單調(diào)。胡繩當(dāng)時也向馮友蘭提出,“為什么不能舉象‘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孤臣危泣,孽子墮心’那樣博大深厚底感情呢?”[23] 對此,馮友蘭當(dāng)時只是簡單回答說:“至于先天下而憂樂的感情,正是‘有情而無我’。若其有我,他一定是先天下之樂而樂,后天下之憂而憂!盵24] 但是,馮友蘭所說的“有情無我”是強調(diào)無我,而不是強調(diào)有情;
他所說的有情也只是“不能無情”罷了,并沒有主張、利用積極的情感的意思。這顯然是因為,在這里馮友蘭只講無小我的一面,而沒有講有大我的一面,偏于“無”,而未能重視“有”,所以不能提出如何對待積極情感的說明!缎略恕分须m然講了無私我、有大我,卻沒有提及象《定性書》所說的境界。

  由于馮友蘭在《新原人》的境界說中并沒有把玄學(xué)和道學(xué)應(yīng)付情感的方法作為一種人生的境界,亦由此而受到熊十力的質(zhì)疑。馮友蘭答熊十力書:

  先生所說“無相之境”,相當(dāng)于《新原人》所說同天境界,…… 先生所說無相,《新原人》亦說“在同天境界中人是有知而又是無知底”。先生說真宰,《新原人》亦說“在天地境界中底人,是無我而又有我底、”在天地境界中底人自覺他的“我”是宇宙的主宰。先生說“不舍事而未嘗有取”,《新原人》亦說,在天地境界中底人“是有為而無為底”。先生若就此諸節(jié)觀之,或可見吾二人條流之合,于此亦甚多也。[25]

  熊十力所說的“無相之境”和“不舍事而未嘗有取”,其實與前述程明道 、王陽明所說的“物來而順應(yīng)”“情順萬物而無情”“不要著一分意思”是一致的,而馮友蘭在《新原人》中確實沒有涉及這一點。

  馮友蘭從早年起,通過對道家、玄學(xué)(主要是莊子和郭象)的研究,分兩個方面契入精神境界的問題,一個是神秘主義,以萬物一體為主題;
一個是應(yīng)付情感,以有情無我為核心。他對宋明道學(xué)的理解也是從這里切入的。

  十年前,我出版了《有無之境——王陽明哲學(xué)的精神》,自以為頗多發(fā)明。近來重讀馮友蘭先生的書,始知許多問題已經(jīng)被先生在多年前點出,“應(yīng)付情感”的問題即是其中之一。故將先生的論點敘述如上,以見先生的體會之深和貢獻之大。

  

  寫于2000年11月2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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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原載陳來:《現(xiàn)代中國哲學(xué)的追尋》,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

  [1] 馮友蘭:《三松堂全集》,河南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第13卷,第123頁。

  [2] 馮友蘭:《三松堂全集》,第13卷,第123頁。

  [3] 馮友蘭:《三松堂全集》,第13卷,第123頁。

  [4] 馮友蘭:《三松堂全集》,第13卷,第724頁。

  [5] 馮友蘭:《三松堂全集》,第13卷,第725頁。

  [6] 馮友蘭:《三松堂全集》,第13卷,第725頁。

  [7] 馮友蘭:《三松堂全集》,第1卷,第365頁。

  [8] 馮友蘭:《三松堂全集》,第1卷,第409頁。

  [9] 馮友蘭:《三松堂全集》,第1卷,第569頁。

  [10] 馮友蘭:《三松堂全集》,第11卷,第81頁。

  [11] 馮友蘭:《三松堂全集》,第11卷,第82頁。

  [12] 馮友蘭:《三松堂全集》,第11卷,第83頁。

  [13] 馮友蘭:《三松堂全集》,第11卷,第84頁。

  [14] 馮友蘭:《中國哲學(xué)史》,下冊,中華書局1962年出版,第607頁。

  [15] 馮友蘭:《中國哲學(xué)史》,下冊,第890頁。

  [16] 馮友蘭:《中國哲學(xué)史》,下冊,第963頁。

  [17] 馮友蘭:《中國哲學(xué)史》,下冊,第966頁。

  [18] 馮友蘭:《三松堂全集》,第4卷,第454頁。

  [19] 馮友蘭:《三松堂全集》,第4卷,第457頁。

  [20] 馮友蘭:《三松堂全集》,第4卷,第464頁。

  [21] 馮友蘭:《三松堂全集》,第4卷,第464頁。

  [22] 馮友蘭:《三松堂全集》,第4卷,第465頁。

  [23] 引自《三松堂全集》,第5卷,第447頁。

  [24] 馮友蘭:《三松堂全集》,第5卷,第448頁。

  [25] 馮友蘭:《致熊十力》,見《三松堂全集》,第14卷,第34頁。

  

 。ň幷咦ⅲ罕疚囊娪邳S玉順等主編《情與理:“情感儒學(xué)”與“新理學(xué)”研究——蒙培元先生70壽辰學(xué)術(shù)研討集》,中央文獻出版社2008年2月第1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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