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福泉:回憶西柏林國立圖書館之行——漂流異域的東巴古籍的故事
發(fā)布時間:2020-06-04 來源: 短文摘抄 點擊:
2003年,云南麗江收藏的納西東巴古籍被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列入了“世界記憶名錄”,首開中國少數(shù)民族古籍列入“世界記憶名錄”的先河,麗江也成為中國迄今唯一一個獲得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三項世界遺產桂冠的地方。我不禁回憶起21年前的一樁往事。
那是1983年冬天的一天,我從德國(西德)科隆飛往(西)柏林,成為納西人中第一個去探視飄零異國他鄉(xiāng)的一批東巴古籍的人。當時壓根沒有想到,
飛機平穩(wěn)地飛著,穿過一層層淡淡的云。西德梵文教授雅納特博士(K.J.Janert)在我旁邊和許多德國乘客一樣看報,我入神地從機窗里看著下面這被稱之為“綠色之國”的國土,那蒼翠的茫茫森林,喚起我一種美好的情緒。偶爾,給旅客送來飲料的英國航空公司空中小姐輕柔的詢問打斷我的遐想。由于聯(lián)邦德國的飛機不能飛越民主德國的領空,我們這次西柏林之行乘坐的是英國航空公司的飛機,這不免也引起我的一番慨嘆。
從波恩——科隆機場起飛后一個多小時,我們到達西柏林,時間已是下午兩點左右。找到旅館訂好房間,稍事休息,時間觀念極強的雅納特教授即刻和我一起乘出租汽車前往我們的目的地——西柏林國立圖書館。
十幾分鐘后,一座雄偉的建筑物出現(xiàn)在我們眼前。建筑物呈桔黃色,高低錯落,層次分明,立體感很強,和周圍的建筑群相比,顯得很有特色。這就是西柏林國立圖書館。一進大門,一個十分寬敞的大廳怡然在目,巨柱長廊,浮雕綴頂,油畫飾墻,顯得優(yōu)雅氣派。大廳里行人匆匆,熟人想見也只低語數(shù)聲或打個招呼,沒有高聲談吐者,氣氛顯得十分肅穆。雅納特教授與值班室工作人員通話后,便和我在一旁坐等。不一會,圖書館東方學部管理員麥耶先生便到大廳里來迎接我們。
雅納特教授與麥耶先生已是老朋友,打過招呼后,便把我介紹給他!拔液芨吲d認識您!”麥耶先生用德語對我說,并熱情地和我握手。然后我們一起乘電梯到東方學部麥耶先生的辦公室去。
此次西柏林之行,是到西德國立圖書館來考察納西族東巴經的收藏情況。雅納特教授早已告訴過我這東方民族的文化瑰寶是如何輾轉萬里進入聯(lián)邦德國西柏林國立圖書館的書庫。20世紀五十年代初,留居中國云南省麗江納西族地區(qū)27年研究納西族歷史和東巴文化的美籍奧地利學者約瑟夫·洛克(J.F.Rock)從中國返回,先到印度,后在美國、日本及歐洲一些國家著書立說,宣揚納西族文化,名噪一時。為了出版他的著作《納西——英語百科辭典》兩卷,他把在中國精心收集的近兩千卷東巴經書賣給了意大利羅馬東方學研究所,為這兩卷書籌資。鑒于納西族東巴古籍在世界學術界享有的聲譽和重要意義,戰(zhàn)后西德第一任總理阿登納親自過問,把這兩千卷東巴經高價悉數(shù)買回,收藏在西柏林國立圖書館。后又邀請洛克到西德講學,編纂東巴經目錄等。當時的雅納特博士即拜洛克為師,學習納西族經典并協(xié)助其工作,共同完成了西柏林國立圖書館藏本《納西族東巴經目錄》五卷。洛克謝世后,雅納特教授和畫家伯莉斯特夫人繼續(xù)從事納西族文化的研究工作達二十余年。后又邀請筆者到西德進行關于納西族語言文獻的合作研究。
在麥耶先生辦公室喝點咖啡,交談一會后,圖書館東方學部負責人格爾格博士在他的辦公室里會見了我。格爾格,一個彬彬有禮的中年人。當他知道我是遠道而來的納西族青年后,顯得十分高興,興致勃勃地用英語和我交談,詢問我家鄉(xiāng)的風土民情和國內東巴經的搶救情況。他高興地說:“您是第一個到這里來看自己母親文化的納西族人,也是第一個到這里來觀看所藏東巴經的中國人。我很高興能在這里見到您!彪S即他盛情作東在西柏林一家很有名的飯館為雅納特教授和我接風。
第二天上午,格爾格博士吩咐麥耶先生領我去看所藏的東巴經書。麥耶先生拿著一大串鑰匙領我去,上下電梯,回還往返,穿過一個個書庫,打開一道道重門,真有曲徑通幽,如入迷宮的感覺。終于,我們來到了收藏納西族東巴經的書庫。書庫頗大,天花板、四壁乃至地板都是用金屬板制成,看來主要是為防火災而如此設計。這個書庫里收藏的除東巴經外,都是一些古老的東方文獻珍本,如梵文文獻等。麥耶先生把我引到長長的一排書架前,兩千多卷東巴經整整齊齊地擺在這書架上。我拿出幾本看看,見封面都作了精致的裝幀,每本經文都有類別,編號,除了原件,還有不少照相制版的東巴古籍復制件。書籍的管理制度很嚴格,像雅納特這樣的教授也只能借出復制后的版本。
我翻開這些發(fā)黃的經書,一個個圖畫象形文跳入我的眼簾,它們猶如一串串珍珠,把人類童年時那些奇譎瑰麗、迷惘純真的記憶和經歷聯(lián)綴成篇。我仿佛回到了生我養(yǎng)我的玉龍雪山下,那在月白風清的夜晚,祖母坐在院子里的蘋果樹下,向我講述納西族古老的民間故事的情景又歷歷在目。在這兩千多卷的東巴經書中,有我的民族的多少美麗而古老的神話、長詩和故事啊!如今它們隔山隔海,靜靜地躺在這異國的書庫里。德國的學者們,醉心于這東方文化的奇觀中,他們以擁有這批文化瑰寶而自豪,他們也以學者的責任心連篇累牘地向中國政府有關部門和學者寫信,強調東巴文化在人類文化史上的重要性。如今,我如同一個飛越萬重關山來探視親人的納西族的兒子,久久地在這異國書庫里這排長長的書架前徘徊、留連,凝神看著這古老的經書,喜悅、感慨、惆悵的心緒,如暮靄般地在我心里升起。我既痛惜自己民族的文化遺產流落異域,但又想起在“文革”十年浩劫中,國內數(shù)以萬計珍藏于民間的東巴經書被付之一炬,被投之江河,而這些飄洋過海的東巴經卻受到了很高的禮遇,聯(lián)邦德國科研機關撥出大量的經費用之于這項古老文化的研究和介紹工作,它為中德雙方的文化交流增添了一些奇情異彩。痛惜之余,我又有一種欣慰之感。東巴文化,這株生于中華云嶺山野中的花,在異國他鄉(xiāng)散發(fā)著誘人的清香了,在這中華民族的文化日益深廣地在世界傳播的今天,我這來自云嶺山鄉(xiāng)的納西族的兒子,目睹自己民族的文化在世界學術界取得了一席地位,為祖國增添了榮譽,怎能不愉悅呢!
麥耶先生拿來了電影放映機,告訴我他要給我放映洛克博士1928年在云南麗江所拍的資料性紀錄片,我高興地向他道謝。燈光漸暗,隨著電影放映機有節(jié)奏的運轉聲,我看到了我家鄉(xiāng)的雪山、河流、田野、小橋,那些早已作古的東巴先生們……影片中的各種東巴道場程序完備、法器齊全,東巴高冠盛服,執(zhí)劍長舞,技藝是那么精湛,宗教氣氛是那么濃烈。影片中還有金沙江浪翻波涌,村民革囊渡江;
深谷大江溜索高懸,山民滑溜索飛越險關以及納西族農民舉行古老的喪葬儀式的場面。這樣珍貴的有關納西族文化習俗的資料片,當時在我國也是個空白。麥耶先生告訴我,洛克帶出的影片膠卷因年深月久,影像不清,這膠片是經過修整復制的。
在書庫的一角,我看到了洛克博士裝運東巴經的幾個舊式皮箱,皮箱四角用銅片鑲著,箱子上有斑斑點點的漬跡,很多地方已磨損了。這些經過風雨剝蝕的箱子靜靜地躺著,在無言地告訴偶爾來此的人們,它那富有冒險精神的主人奔波辛勞一生。約瑟夫·洛克,這個在西方帶有傳奇色彩的人物,居滇27載,潛心研究納西族文化,終身不娶,他生命中最寶貴的時光都在麗江玉龍雪山下度過。1943年,他把他已完成的好幾本著作手稿連同在麗江購買的幾千卷東巴經一起從印度海運往美國,不料輪船在太平洋途中遭到日寇飛機的襲擊,船毀物亡。如同他在一本著作的序言里所說:十幾年的汗水和心血,連同那古老的東巴經,一起盡沉海底。后來,洛克再度返回中國,從頭做起,又帶出八千余冊東巴經,并在歐美各國發(fā)表十多種著述,一舉成為世界知名的學者。由于時代和歷史的原因,我們的不少民族文化的重要資料,流失海外,不能不說是一大歷史遺憾。我的心,感到一陣灼痛。
“中國是個到處布滿了瑰寶的國度,特別是您美麗的家鄉(xiāng)云南,有那么多的民族,真是一個人類文化的金庫。 毖偶{特教授和許多德國學者這樣對我說過。每聽到他們這樣說,我心里既高興,又油然產生一種莊嚴的使命感。是的,云南,我美麗的家鄉(xiāng),蘊含著多少文化的寶藏,等待著我們中國的學者去開采,等待著我們后生學子去繼承先輩師長的事業(yè),讓云南的文化寶藏,在中國和世界的文化寶庫中閃射出更美麗的光。
當我飛離西柏林之時,我于機上回眸而望,一縷惆悵的離別愁緒,悄悄地升上我的心頭;
不是與這個德國的名城惜別,而是想到了那靜鎖深屋的兩千多卷東巴經書,心難舍,意難收。情牽意系之際,我想到在國內,尚有一萬卷左右的東巴經安然無恙,而且在中國政府的關懷下,正組織力量搶救整理,我的心才從沉沉的惆悵中解脫出來。我把眼光又投下機翼下那一片片綠色的森林,啊,那充滿了希望和生機的綠色,彈響了我心里的希望之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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