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彥芳:一封塵封近半個世紀的來信
發(fā)布時間:2020-06-04 來源: 短文摘抄 點擊:
明年是我的母校——北京大學一百一十周年,朋友們建議我把在北大五年的日記整理出來。于是,我從箱子里找出幸存下來的半個世紀以前寫的日記本。我打開了一九五七年的日記本,前面竟夾著一封信。打開信,讓我的心靈顫動。
這是我的青年時代的朋友李輝給我的。如果不是發(fā)現(xiàn)它,我早就忘記會有這封信了。時間是治療一切痛苦的良藥。我早忘記了那年月心頭的傷痛。但我重新讀了這封信,我的心又隱隱作痛。因為,我不能再見到這個有才華的青年朋友了,我為他的命運而痛。他在一九五八年因說真話而受難,在一九六八年又因文化大革命的武斗而犧牲了性命。他成了這中華民族兩個災難的最大的受害者。如果他今天還活著,我的心也許不會如此傷痛,我想他會享受到社會的進步成果,他會親見他的平反,他會寫出多少好的作品啊。
我與他相識在一九五四年,那年我考入了北大,他正在我們村教小學,因我的影響,他愛上了寫詩。我回到家鄉(xiāng),他便把他的詩拿給我看,我休學一年在農村,也是和他交談最多的一年,這一年他的詩有很大的進步。我們成了無話不談的好友。我對他說話,他總用明亮的眼睛看著我,他都記在心里。他曾向我說過我村另一個教員和我村一女孩子不正當?shù)年P系,讓我心里知道就是,而那個個老師卻是個共產黨員。也許是他看不慣這個黨員的行為,為他后來的命運埋下了災難的伏筆。
一九五七年,這年暑假我回故鄉(xiāng),就向他講了北大開始的反右派斗爭,我以我第一次參加的這場斗爭體會說給他,可不能隨便說話,尤其是關于政治方面的言論,這可不是鬧著玩的呀。他點點頭,我想我的話他是應該記住的。也許,他覺得他是農村的小學教員,這場反右派與他距離很遠吧。他還在熱衷于寫詩。他拿給我他新寫的一首詩:
送糞曲
東方白,月兒落
車輪滾動地哆嗦
長鞭甩碎空中霧
一車糞肥一車歌
我看了以后非常高興,我說這首詩寫得好,可以投到《蜜蜂》雜志去。他受到鼓舞,立即寄走了。不久便在河北省文聯(lián)的《蜜蜂》文學雜志上發(fā)表。
我們北大的反右派到年底結束了,我做夢也沒有想到的是,到一九五八年了,容城縣竟還讓小學教師們去城里開會鳴放,我更沒有想到的是李輝竟在這時又說真話講他聽到的農民對糧食問題的意見,這是寫詩的真誠害了他。他不知聽了什么鼓動,竟上了陽謀之勾,這實在讓我沒有想到啊。他來信告訴我他劃成了右派,被清除教師隊伍,回村受監(jiān)督勞動去了。也就是這個時候,在他沒有人身自由之時,由中宣部副部長周揚和郭沫若編輯了紅極一時的《紅旗歌謠》出版。而在這本大紅書里,這個右派分子寫的詩《送糞曲》卻當成了民歌被選進了書中。
這實在是一個諷刺,也是一個真正的悲劇。
當中國廣大讀者看他寫《紅旗歌謠:送糞曲》的時候,他寫給了我這樣的信。此時的他還不知道,他的詩,作為無名氏的民歌入選在紅書里呢。我在給他的信里也并沒有告訴他。我怕他如果知道此事,他會更傷心或者引起不好的效果,不利于他的“改造”吧!
原信抄錄如下:
敬愛的彥芳:
突然接到您的來信,如獲珍寶一般。我看哪,看哪!看了一遍又一遍,索性把它掖到懷里有空就看,這一天的時間,我看了約有十遍了。每看一遍,我的心又是悲痛又是喜歡。我看一遍不知要有多少眼淚灑在那篇簿簿的紙上。一年了!好長的歲月呵!晝夜盼望的,今天總算是親眼看見了。我無處可說的成千上萬的話,就著今天有空,咱就談談吧。
去年自八于一別,我的心像刀扎似的難過。雖然表面上強作笑容,但心里的難過用筆很難形容出來呀!自那天回家后,沒有十幾天,公社就成立了;
也就是那天,我就被編入集訓隊了,每天就是勞動,除了開會,什么時間也沒有,在那五個月的時間里,簡直成了個傻瓜,世界上的一切事物一點也不知道了。在集訓時期,不知領導從哪兒撿來二首短詩(大意我還記得,寫給你看吧:一,陰云遮滿天,背日隨行轉,事到如江尋,波浪輪回行。第二首,我記不清了。┰姷暮猓抑钡浆F(xiàn)在還了解不清,但當時卻說是我和另一個右派寫的。當時,我們倆沒有承認,這一下可惹下了塌天大禍,讓我倆跪下向大夥交代?墒墙淮裁茨?當時可把我急壞了,我不知道說什么了。當時對待我還不錯,沒有挨打……回到鋪里,明著不敢哭哇,被窩里可就哭起來了,聲音不敢大,嗓子憋的成了個大疙瘩,后來我總算想通了:哭有什么用呢?碰天由命吧!一天一天地過吧!五個多月的時間,真比五年還長呵!當時,我寫了這樣一首詩:
窗前柳綠不見青,
枝頭鳥叫不聞聲
白云飄過擦把淚
低頭細思將來夢
朋友知道嗎?當時我的思想混亂極了。當時我的一頁日記曾這樣寫著:
死!在我的腦海里已經(jīng)變成了一個平常的字,它已經(jīng)緊緊地纏在我的身上了。
1958年陰歷臘月十五,我被解放回家了。
家中的老小又成了我身上的負擔,老人們思想很守舊,村干部對家庭印象很不好,愛人鳳樓又是一個火藥脾氣,點火就著;
家庭不和,又一度給我腦子里添了許多麻煩,我真想拋開家庭不管,遠走高飛……但實際上真辦不到呵!
提起你五一節(jié)來我村一趟,你知道,引起我多大的傷感哪。朋友,知心的朋友,那天下地歸來,聽弟弟雙明說:“有北京大學的仨人向小良打聽你來著!”當時我的心機靈一動,是彥芳吧?我趕緊拿出了你的像片,讓雙明去認,“哪個打聽我的人和像片上這個人一樣嗎?”我指著你的像問弟弟雙明,他舉起像來看了看說:“對!就是他!”當時我的心沉痛極了:當時我心里默念著:彥芳,如果你到我們村里來,怎么不見我一下呢?難道你忘了我了嗎?我想哪!那天晚上為這事鬧得我也沒吃飯,我悶悶的靠在被羅上呆了。家里問我:“怎么不吃飯哪,干了一天活咧?”我只好說,心里不舒服來支應下去。夜十二點了,我還沒有睡著,翻身起來,點上燈,寫了我的一頁日記,其中一首詩是這樣寫的:(今天接到你的信,我知道,我的想法誤會了。
家住高山有遠親
不是親來也是親
人逢難處身遭禍
哪是友來哪是親
寫了這篇日記,心中稍稍安定下來,自己勸著自己,睡吧,老想別人,別人不想你也是白鬧哇!那一夜,糊里糊涂的就算睡去了。
去年最后的一次見面,你曾寫信在我告訴你我犯錯誤的主要問題,今天寫給你吧:
我犯錯誤的主要問題,一、工農生活問題;
二、糧食政策。又加上劉澤民、陳祿增望風撲影的給我造了兩條:說我攻擊共產黨員劉澤民。說我在學校里宣傳右派言論。
今天我才算真正認識到你常說的:“政治上犯了錯誤是無法辯駁的。”過去我對自己太寬裕了,認為自己家庭是中農成份,爺爺又是找長活出身,政治上不會犯錯誤。今天我真正認識到,人的一生道路是多曲折呵!
今天接到了你的來信,使我又想起了以往,不覺又哭了……自己恨自己為什么在走到這條路上來呢?
現(xiàn)在從我的思想上來說,比過去比較塌實點了,不過一陣子想起來,總覺得沒頭,心里煩亂得很,我的一頁日記曾經(jīng)這樣寫道:
天沒頭,
海沒邊,
小船搖搖奔岸邊
不知何日登上岸
重換衣甲再向前
過去一個時期,什么也沒學習,整天在地里干活熬戰(zhàn),現(xiàn)在多少有點閑空看看報紙,精神上也比較好點了,F(xiàn)在我被抽調到公社水利辦公室,臨時做點工作,我覺得這就是黨對我的信任啊。(這封信就是在辦公室的燈下寫的)
寫到這里,我又看了你的來信,它是那樣的親切,字里行間,對我來說,又是鼓勵,又是指導,又是教育,又是安慰,朋友,我用什么來回答你這種深切的關懷呢?我恨我自己,恨我自己的過去……
現(xiàn)在我的問題經(jīng)群眾大會已討論了一次,討論結果不錯,干部對我的印象也不太壞,帽子是否能摘,現(xiàn)在還不詳知。
敬愛的天天想念的朋友,你的這封來信,對我來說是有多大的幫助呵!我是一株將要枯死的旱苗,那么你這封信,就是一滴雨露了。我若是一個缺奶的嬰兒,那么你這封信就是媽媽的乳汁了。朋友,你的這封信在我的一生中會留下永不磨滅的印象。
話很多,今天就算個開頭吧!以后信內再敘,對我以上的思想活動情況有何認識希望來信指教。祝您
身體健康。
想念你的一個朋友 輝 1959年11月22日
家鄉(xiāng)人民沒有忘記他。在1999年,由方志出版社出版的《容城縣志》里,有他的一個條目。上面有如下的記錄:“1958年上半年,被劃成“右派分子”,被迫離開教師崗位,回村接受監(jiān)督勞動改造。他擱下手中的筆,步入蹉跎歲月。然而,創(chuàng)作的欲望之火不熄,偶爾靈感沖動,不吐不快,便倉促寫上兩三首,化名李光軍投出,刊載后卻無法與作者聯(lián)系。1960年8月,李輝被摘去“右派分子”帽子,不在去教書,一心撲在莊稼地里!笨h志最后寫道:“文化大革命期間,卷入派性斗爭,1968年在沙窩村武斗中中彈身亡!
他在1958年被劃成右派分子,而到1968年就中彈身亡了。這個十年,他是如何渡過的呢?
我想再回故鄉(xiāng),一定要去他的家鄉(xiāng)——白洋淀邊的留通村看看,不知他的后代現(xiàn)在生活得如何?
半個世紀過去,我把偶然找到的這封信公諸于世,以紀念我的不幸的朋友。
2007年2月28日于北京
(作者為著名作家、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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