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塞·沃特斯:讀書時間
發(fā)布時間:2020-06-04 來源: 短文摘抄 點擊:
。▍侨f偉 譯)
現(xiàn)在我想推動一項新的運動。
從19世紀以來,我們社會越來越多的行業(yè)如農民、工人、醫(yī)生、教授被敦促加快工作速度以便生產更多的雞蛋、更多的汽車、或者治療更多的病人、教育更多的學生。狄更斯(Charles Dickens)在小說《艱難時代》(Hard Times)中表達了在這政權下生活的理想。卓別林(Charlie Chaplin)在感動了困難時期的人們的電影《摩登時代》(Modern Times)中同樣如此。蒙迪·佩登(The Monty Python)團體嘲笑了在“英國全國普魯斯特概要競賽”(All-England Summarize Proust Competition)中15秒內為普魯斯特的七卷本《追憶似水年華》(Remembrance of Things Past)最好提要的要求。這個嘲弄快速閱讀經典的玩笑就像卓別林在工業(yè)化時代沖擊下掙扎生存一樣痛苦,這決不是笑話。想象一下在放射科工作的人不得不每個小時看13張乳房X光片。他們能一邊看X光片,一邊還和被掃描的女性說話。至少我知道這樣的事例。
當今全世界出現(xiàn)的影響各個層次讀者的閱讀危機有什么讓人驚訝的嗎?從學前班到研究生院,從腰纏萬貫的富豪到一文不名的窮漢,連那些在大學里教書的你也不能幸免。認識到影響某一群體的問題實際上還也影響到與它有天壤之別的其他群體是讓人塌實還是讓人害怕呢?或許對目前面臨的讀書危機的普遍性的認識同樣是既讓人感到安慰(consoling)又讓人感到不安的吧。
如果我們試圖和點擊率聯(lián)系起來會怎么樣呢?如果我們問一問在哥倫比亞大學給研究生講授高級文學理論的斯皮瓦克(Gayatri Chakravorty Spivak),現(xiàn)在的工作與她在西孟加拉邦(West Bengal)伯波哈姆(Birbhum)區(qū)給5歲孩子啟蒙的工作有什么根本聯(lián)系,她會怎么回答呢?給自己的孩子講授基礎語法和講授意大利詩人塔索(Torquato Tasso)的16世紀英雄史詩“耶路撒冷被放棄”(Jerusalem Delivered),或梅爾維爾(Herman Melville)19世紀晚期的《克拉瑞爾,詩和圣地的朝圣之旅》(Clarel, a Poem and Pilgrimage in the Holy Land)或者德里達(Jacques Derrida)20世紀晚期的《論文字學》(Of Grammatology)有什么不同呢?
如果不能讓小學生認真聽你講,你就可以和英國文學研究生課程道別了。我知道多數(shù)大學老師在描述自己工作時決不會考慮學前兒童的,但是你還是想想吧。我們需要思考在預備高中發(fā)生的事,需要想想人文主義者,小學老師和學前班老師在做什么。我們不應該害怕風頭蓋過電視主播歐普拉(Oprah),此人在7月表達了要在自己的刊物上討論份“夏天讀書的首個議題”的意愿!叭绻x書不是我生命中的基本工具的話,我無法想象我在哪里,或者我是什么樣的人!彼谖恼轮幸笞x者思考,評論他們所了解的讀書。一篇又一篇的研究報告顯示美國人的讀寫能力在下降,部分原因在于我們忽視了最弱勢的孩子們,但是我們主動擁抱不利于深度閱讀的讀書方法難辭其咎。
當我們讓孩子加快閱讀速度,跳過讀音法,圖解法分析句子,結果會如何呢?我相信在沒有學會從復雜句子結構中得到樂趣的情況下要看懂彌爾頓(Milton)是非常困難的。約翰·肯尼迪(John F. Kennedy)當上總統(tǒng)的時候,媒體大肆宣傳的是他讀書速度如何如何快,人們很感興趣的是他如何在美國伍德閱讀動力學(Evelyn Wood Reading Dynamics)幫助下掌握快速閱讀技巧的。不過,應該感謝上帝讓他在古巴導彈危機爆發(fā)之前學會了如何緩慢思考。
過去50年里出現(xiàn)的一些主要觀點讓現(xiàn)在的讀書和從前不同了。在我看來,沒有什么觀點比認為孩子天生就具有充分使用語言的能力更陰險的了。喬姆斯基(Noam Chomsky)鼓吹人的頭腦中天生存在某種“句法結構”的觀點。根據(jù)我與教育學家們的對話,我相信這個觀點導致了“整體語言”(whole language)運動,不是教學生閱讀的技能,而是讓孩子自己從詞匯中發(fā)現(xiàn)意義。整體語言反過來成為學校教師堅定不移的信仰,后來又成為很多州推行的政治政策。因此使它從學習領域進入政治權力角逐場,不再會遭到批評,不用擔心遭到報復。我相信這個運動是“可恥的失敗”,也就是說,那種認為閱讀技能是孩子頭腦中天生就有的,根本不需要講授,只需要把他們放在書附近就行了的觀點是荒唐的。或許在一些學校集中富裕街區(qū)比如馬薩諸塞州的威爾斯利(Wellesley)是真實的,但是在貧窮的地方羅絲林蒂(Roslindale)和羅克斯伯里(Roxbury)不講閱讀技能肯定是不行的。正如波士頓一學校的老師最近告訴我的,在威爾斯利許多孩子在進入一年級的時候已經識字了。但是,根據(jù)最近的一些全國性報告,在很多學校,小孩子并不是自動學會看書識字的,需要老師科學地講授才行。我記得自己學習識字的過程,老師用能夠采用的所有辦法一點一點讓我完成學習過程的。我是在二年級才開始掌握識字本領的。
就好像我們遭遇的情況還不夠糟糕,美國名牌大學里的著名教授鼓吹實際上打擊閱讀積極性的學習方法。斯坦福大學的弗蘭克·莫萊蒂(Franco Moretti),一個學問高深的學者發(fā)表了對文學作品的超級分析文章。但是莫萊蒂現(xiàn)在兜售一種所謂“長途閱讀”(distant reading)的方法,在我看來就是建議文學教授把讀書任務交給低水平的工人。莫萊蒂委派一幫工人統(tǒng)計記錄有關數(shù)據(jù),比如18世紀英國發(fā)表了多少本小說等細節(jié)。我們需要了解的是在這種體系下教授根本就不需要讀書了。(他在德國演講的副標題說的很清楚“如何不看書就討論文學”)這種把閱讀貶低為大規(guī)模、制度化、官僚化的文學分析所使用的圖表和數(shù)據(jù)的理論簡直就是毒藥。
莫萊蒂鼓吹的理論聽起來好像說醫(yī)生不應該給病人下命令。美國機構比如大公司的領袖常常會發(fā)起形形色色的運動,擺脫與銷售或者生產時的實際材料的直接接觸。在煤礦或者汽車生產方面,這樣做或許是合理合法的,雖然我自己并不覺得合理。但是對于文學老師來說,不讀書將是致命的,因為如果人人都這么做將導致文學教授缺乏閱讀文學作品的審美經驗。幸運的是,就我所知,到現(xiàn)在為止莫萊蒂的運動沒有多大的影響力。
危險的地方在于他的著作作為癥狀揭示出來的問題。我知道現(xiàn)在的口氣讓人覺得就像評論員盧道布斯(Lou Dobbs)在談論可能導致美國毀滅的工作機會轉移到國外(outsourcing jobs)。不管工作機會轉移國外是否導致美國毀滅,但是我敢肯定把讀書轉移給他人從長遠看就像在大洋中殺死浮游生物一樣十分危險。
在教育系統(tǒng),教授們向學生傳授好讀者需要具備的熟練和流暢。除非你快速消化書頁上的字,否則你無法明白作者在講什么。但是一旦學會了怎么閱讀,你就會發(fā)現(xiàn)有個速度極限,超過了這個速度,你就無法真正有效地閱讀了。我認為多數(shù)快速閱讀是受到損害的閱讀,就像你在感冒、或者疲乏、或者同時忙著別的事情時干活的效率。除非你非常聰明,快速閱讀迫使你忽略除了文學作品中的單一維度---最簡單的信息外的所有內容。我們失去的是最初讓人們去看文學作品的愉悅。
在過去20年時髦的整體語言運動之后,各個層次閱讀教學方法上的改變已經讓閱讀拋棄了作品中的任何文學因素,從讀音法到詩學,從句子結構到更大的形式結構。想想與我們的初中、高中、大學、研究生院文學課變化并行的整體語言運動。文學的主題途徑(Thematic approaches to literature)獲得勝利,強調故事的道德意義而不是形式和美學分析。在大學階段,文學作品的道德和政治閱讀已經把讀者對情節(jié)和韻律不確定性的快樂擠到一邊去了。1980年代新禁欲主義(new asceticism)進入課堂,全都談論身體(把文學變成受到專橫的“真理”制約的大廈,只等違反規(guī)章的干預把它擊倒)。所有那些偽激進主義(pseudoradicalism)在新歷史主義(New Historicism)中獲得充分的權力,把文本減少成歷史的背景,人人都想扔掉60年代的激情,用頭腦中的革命取而代之。
把注意力完全集中在小說故事的底線意義的閱讀和強調讓汽車生產商加快裝配線的底線的經濟之間有些相似的地方。如果這兩者之間的類比有些道理的話,反而提供了讓人擔心的理由。
我想問我們重新高調引進時間因素的閱讀會是什么樣子?咱們先把伍德動力學放到一邊,也把莫萊蒂放到一邊。雖說加快速度是強大的命令,但是把速度減下來可能有些好處。人們已經開始放慢飲食速度了,為什么就不能慢速閱讀呢?
尼采把哲學定義為教給人們學會“兜圈子、慢條斯理、靜下心來、緩慢閑適”的藝術。如果我們看看我所說的“慢速閱讀”動力學,或許就能探索那些曾經被稱為“仔細閱讀”方法的價值。但是慢速閱讀在很多方面超越了仔細閱讀,在當今時代可能更加重要。其中一件必要的事情就是讓我們這些全被時間觀念控制的人把時間因素完全拋開。
技術最嫻熟的作家總是玩弄讀者的時間,比如用作品推遲我們的前進步伐,讓我們留戀忘返,仔細研讀。已經去世的文學評論家威廉·燕卜遜(William Empson)說過詩人用文字的物質特征不是要阻礙讀者,而是讓讀者在思想的叢林中閑逛,擠出幾行詩來。大聲朗讀19世紀詩人利歐帕迪(Giacomo Leopardi)的詩《無限》(L\"Infinito)的前三行,即使你不懂意大利語,聽聽o\"s 和t\"s的聲音怎么阻礙你往前移動,讓你停下來,如果你不放慢速度的話:
Sempre caro mi fu quest\"ermo colle
e questa siepe, che da tanta parte
dell\"ultimo orizzonte il guardo esclude.
我熱愛的這座隱居山
坐在山岡上看最后的地平線
離我而去
利歐帕迪在詩中建議讀者放慢速度,讓你的靈魂安享深邃和寧靜,在寧靜中不受時間限制地思考。
這不僅僅是品嘗文學經驗。我建議在讀書的時候不僅僅是眼睛看到文字。如果我們花時間閱讀,就可能注意到我們和文學作品的關系隨著時間的改變而改變。首先,我們開始對“壞”讀者顯得寬容和仁慈,不管他們是我們的學生,還是我們的熟人,還是從前的自己。最重要的是,我們學會扔掉自己能明確區(qū)分好讀者和壞讀者的觀念,因為我們認識到在過去的某個時候,自己沒有讀一本書,或者看到盡管我們錯過了很多,我們確實對作品中的某些部分反應強烈。那么,用某個文學作品追溯我們的生命歷程就開始變得有道理了。
濟慈(Keats)對于怎么閱讀他的詩“論首次看到查普曼的荷馬”(On First Looking Into Chapman\"s Homer)提出了閱讀英國詩人和戲劇家喬治查普曼(George Chapman)翻譯的荷馬史詩的重要觀點。濟慈曾經多次閱讀荷馬,但他寫到“直到聽見查普曼大聲說出來,我才呼吸到它純粹的寧靜!
我越來越相信讀書的關鍵在于重新閱讀。矛盾的是,重新閱讀文學作品不是很快就能完成的,往往比第一次閱讀花的時間還要長。我們了解到第一次讀得太快了,重新閱讀的時候,復雜的反饋機制讓文本中被深深埋沒的東西表現(xiàn)出來。
什么時候這個發(fā)現(xiàn)能夠出現(xiàn)呢?當哥倫布返回歐洲告訴人們說他發(fā)現(xiàn)了新大陸時,人們肯定覺得發(fā)現(xiàn)是一下子完成的。不對。歷史學家安東尼·格拉夫頓(Anthony Grafton)在他1992年的書《新大陸,舊文本:傳統(tǒng)的力量,發(fā)現(xiàn)的驚訝》(New Worlds, Ancient Texts: The Power of Tradition and the Shock of Discovery(和謝爾佛德(April Shelford)和南茜·斯萊思(Nancy Siraisi)合寫,和我在哈佛大學出版社出版的書中的一本)中說在探險時代的150年時間里,水手,科學家,出版商,政府官員都在竭力解釋他們的發(fā)現(xiàn)對于思想爭論的意義。我明白格拉夫頓是要改變人們認為歷史可以凝固在1492年這個特定時刻的觀點。同樣的,我們也不能凝固我們對作品的閱讀。(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即使像看來不連貫的行動比如用手指敲桌子也和我們想象的樣子不同,嵥榈男∈禄ㄙM的時間比我們想象的復雜多了。我們馬上感覺到真實的時間對嗎?不,根據(jù)研究人類意識的先驅者本杰明·利貝特(Benjamin Libet)在《思想時間:意識的時間因素》(Mind Time: The Temporal Factor in Consciousness (Harvard, 2004)中寫到研究結果“強烈支持讓人吃驚的結果,這與本能和感受正好相反:頭腦需要相對比較長時間的才能適當啟動,幾乎半秒鐘后才能意識到發(fā)生的事件!蹦敲,感受到的感覺和主觀認為的感覺在時間上是分離的,有些過濾器阻塞了感覺的輸入。而且正如利貝特在報道他自己和別人幾十年的研究時指出的,第二個刺激能“反向提高或者強化我們最初的感受!边@種現(xiàn)象怎么不應該在我們閱讀,重復閱讀時出現(xiàn)呢?
實際上,確實如此。當我回頭再看多年前給我留下深刻印象的藝術作品時,我感覺到我已經打開了時間。幾年前,我答應在中國作一個有關艾略特《荒原》的講座,我認為那里的英語專業(yè)學生對它很熟悉。我用在大學一年級時的書準備這個講座。當時讀該詩的“紅色年輕人”曾對我說,“我渴望拜倒在這個西方文化的老人艾略特的泰瑞西斯(Tiresias)面前。”在重新閱讀的時候我從前的感受重新出現(xiàn)。但是這次我對文化衰落的悲哀是如此強烈,像刀割一樣讓我痛切認識到自己在物質主義時代的經歷,我想反抗。我發(fā)現(xiàn)詩歌里的漏洞不是神圣的,而是對更加積極投入的挑戰(zhàn)。時鐘慢下來了,我讀得更慢了。從前匆匆看完的文字現(xiàn)在有了新的節(jié)奏。重新閱讀過程本身讓我明白作為過去讀者的我從來沒有扮演過的角色。
這讓我返回文學研究上來。把文學作品減少為主題和道德其實是在弱化閱讀經驗。通過外包閱讀的方式收集資料,通過圖表和數(shù)字的方式進行文學研究根本就不需要閱讀經驗。而我的閱讀理論是我們先擁有感情經歷,然后明白發(fā)生的事情,再從中得出抽象理論。我們的意識充當觀察者的角色,在不同的時間,用不同的方式重新創(chuàng)造和理解經驗。
文學的作用就在于和時間過招,建立自己的時間和節(jié)奏。文學研究的新議題應該是如何爭取閱讀時間,正如它幫助作家確定自己的節(jié)奏一樣。我們不應該匆匆忙忙看一本書又一本書,連弄亂頭發(fā)的時間都沒有,相反,我們應該從容不迫,充分發(fā)揮閱讀敏感性,盡情享受文字世界的樂趣。
我現(xiàn)在要求自己擺脫時間的束縛,重新經歷文學作品。我要求你們把讀書速度降下來,不管是在小學,高中,大學還是研究生院都保持和擴展讀書經驗。我要求一場讀書革命。
作者簡介:林塞·沃特斯(Lindsay Walters)是哈佛大學出版社人文學科執(zhí)行編輯。他最新的著作是《承諾的敵人:發(fā)表,死亡,學術的失勢》(Enemies of Promise: Publishing, Perishing, and the Eclipse of Scholarship (Prickly Paradigm Press, 2004)
譯自:“Time for reading”by Lindsay Walters
http://chronicle.com/temp/reprint.php?%20id=0438cbj21hv3l28wg9j592kh45vr25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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