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承志:水法庭
發(fā)布時間:2020-06-03 來源: 短文摘抄 點擊:
冬末的一個傍晚,長途車抵達了巴倫西亞的市中心。找到一個便宜的小旅館以后,我們便上了街,琥珀色的黃昏天空之下,銀燈剛剛點亮。
當晚就找到了廣場。
在緊挨著一排矗立巍然的教堂的這個巨大廣場上,有一座青銅神像吸引了我。我不熟悉古希臘或者別的西方神祗,只是估計他是農業(yè)之神。這位威嚴的神半倚半坐,大手握著一只豐饒之杯。那杯子似乎是用海螺或獸角做的,滿杯的水果葡萄盈溢而出。環(huán)繞著這座神,八個少女裸像抱著水罐,圍成一個圓圈。她們懷中的罐子傾斜著,不停瀉下的水,澆灌在她們腳踩著的、刻著不同地名的腳座上。
我一下子就喜歡上了這個雕塑。比起充斥西班牙的各式雕塑,它好像有一點特別。八個少女形態(tài)各異,或者舉著,或者夾著她們的水罐。八道雪白的湍流沖跌而下,在腳座上撞成亂珠碎玉,把整座雕塑和半個廣場都罩在一片水簾珠霧之中。
我們冒著水霧,一個個辨認腳座上的地名,但猜不出意思。
1
最初猶豫過,是否來巴倫西亞。
它不是一個必經之地。從地中海的一側走,應該從巴塞羅那出發(fā),而從馬德里走,就只能走內陸的山路了——而我剛剛離開這兩個起點。何況,誰也不可能走遍整個西班牙。哪怕在蒙古草原,我也只是反復踏人烏珠穆沁;
就算是黃土高原,我也不過只對西海固的一些地點熟悉。那時我勸著自己:巴倫西亞不一定非去。因為,要想走遍整個安達盧斯昔日的領域,是不可能的。
但還是來了。原因有許多:朋友的家在這兒是一個原因,布羅代爾和希提都強調地中海的灌溉、這使我猛地憶起新疆的灌溉——也是一個原因。管它有沒有魅人的摩爾古跡,這一回我要放慢步子,在地中海北岸的原野上細細散步。
我們的腳,結實地踩上了巴倫西亞農村的泥土。
在“山谷五村莊”(LosValles)的感覺,和在巴倫西亞城一樣:雖緊挨著海,卻與海隔開。這種感覺很奇特,若不是登高遠眺時發(fā)現(xiàn)大海就在眼前,也許你根本就不會知道自己住在海邊。這兒是完全內陸的、絲毫不夾雜漁撈海腥的鄉(xiāng)下。這兒種地,絕不打魚。由于地勢有些起伏,所以一連串五個小村子,就被稱作一個“山谷”。在這片起伏無限的山谷,到處都是橘子和蜜柑,家家都是橘柑園的果農。
是的,橘子,我不知道世界上還有哪兒有這么多的橘子。
剛剛走了幾步,在碰到的第一個橘柑園里,我們和一些曬太陽的老人閑談。他們講辛苦,講人生,也講橘子的種植。由于他們熱情地摘來橘子,我們的橘子饕餮開幕了。不是飽吃了一頓,而是吃得頭暈之后發(fā)愁怎么對付摘下的一大堆時——我開始對巴倫西亞的農業(yè),有了基本的印象。
告別了老人們,我勉強站起身來。我們的計劃是轉遍毗鄰的五個村莊。它們埋藏在橘林深處,看著近,走著遠。我登上一塊石頭隙望,次第伸延而去、爬上山崗又鋪滿凹地的橘園無邊無際。
人和路,都在橘園里。接著走,就意味著想接著吃。橘子,橘子,除了綠葉到處都是橙色的橘子。落在地上的是橘子,掛在枝上無人問津的是橘子。遠處密密的橙黃光點都是橘子。有一些樹使我不得不停住腳:黃的橘子居然密過了綠的葉子。這樣的橘樹,看著它人就莫名地興奮。好像它結下一樹果實,不是為了吃,是為了讓人喜悅。
攀登了二百級石頭臺階,到了一個小巧的修道院。它只有一面朝向海,其余三面被橘林密密圍住。看著密麻麻的橘子,我們嘆口氣,決定丟開矜持,就在這兒把這一輩子的橘子吃飽。
這一回自己挑選著摘,只摘最干凈、最新鮮、不大不小的橘子。坐在修道院的石階上,我一連吃了二十或是三十多個橘子。石桌上還堆著一座橘子山,而肚量是有限的,誰也沒本事連吃一兩百個橘子——哪怕不用花一文錢。
在其他地方,比如日本也有免費的“蜜柑旅行”,但島國的橘園哪有這么大的規(guī)模!我想著,看著蜿蜒的水渠環(huán)繞著橘樹,向著瀠瀠遠方伸延。這是一種石質的水渠,鋪天蓋地的橘子原野,原來是依賴灌溉的。
望見五村莊的一個村子還遙遙正遠,人就沒心思再提著一大袋橘子步行了。躊躇良久,我把橘子口袋放在路口,心里想,若誰愿意提走我只有感謝——可是當我們從小村返回時,遠遠就看見了那只塑料袋子。它半露著黃色的橘子,沒有誰動它一動。
傍晚提著一袋沉重的橘子回家。進門一看,桌上早已堆著一座山——是朋友的母親為我們準備的。我疲憊地望了它一眼,只覺得金黃的顏色灼灼逼人。在這里,只要你愛吃,橘子可以把你淹沒。
可能是被我們步行巴倫西亞的行為感動,第二天,朋友的父親,一位八十五歲的老頭開車,陪我們去著名的Moncada渠。這西班牙老頭開車很瘋,憋足了勁遇車必超。于是我們在心驚膽戰(zhàn)之中,一路風馳電掣到了Moncada的渠首。
可能這是一種快要湮滅的古典風景。
—·個水銹斑駁的磨坊,矗立在一道寬寬的大渠盡頭,雪白的浪花飛濺著,沖進磨坊的石屋。渠的另…面密密的都是橘子園,應該說是橘子田,金黃和墨綠反射著陽光,無邊無際地向遠方蔓延而去。在這種正午的陽光下,橘子很像是金色閃爍的花。種橘子確實如種花般好看,但比起花,橘子又是地地道道的美食。
八五老翁指點著——個阿拉伯式的紅磚藍瓦的攢尖小屋:Moncada的水井。我們趕快照相。他又指著—一座半淹的白房子說:這是Moncada 渠上最大的磨坊。
后來在圖冊上,看到胡噶爾河上保存至今的阿拉伯式磨坊。它們紅磚拱頂,儼然田野古堡。而我們在Moncada看見的這一座,是晚期的西班牙式的白灰墻磨坊,它跨立在咆哮渠水之中,兩側都是橘林,是火熱陽光下的橙黃碧綠。
一天下來,不是跑路、而是一些難懂的概念詞匯,弄得我疲憊不堪。究竟什么是alqueda,而什么又是acequia一一我實在不能一時弄懂。我只是在眩暈之中,獲得了一個大約的印象:這些詞都源于阿拉伯語,尤其是西班牙浯的橘子 (narm~a)——詞,來自阿拉伯語(naranj)。
農業(yè),伊斯蘭贈給西班牙的禮物——我禁不住又捉摸起這句名言。那個使大片大片的語言,都發(fā)生了借詞入主和替代的時代,究竟有多么壯觀的規(guī)模呢?人吃了太多的橘子,雖然沒有醉,但也會產生·一種醺醺的感覺。想歇著,想喝水,懶洋洋的不想干活。我吃橘子吃得滿腹又甜又酸,無心再去問橘子的故事。我也再沒有精力,去弄清巴倫西亞橘子種植的規(guī)模和全貌;
我頂多提醒自己留意水渠——原因很簡單:我直覺從這兒有一條小路,能通向灌溉文明的秘密。我猜,要弄明白新疆的灌溉,這是一把鑰匙。
但是哪怕只做一瞥之觀,巴倫西亞的鄰海濕地也已是無邊無際。畢竟不能只是為了興趣,就真去改學農藝。這樣的農業(yè)使我感到陌生,我猜,沒準我闖入了地中海周邊最大的、或者最古老的灌溉農業(yè)區(qū)域。
細看這兒的橘園,小水渠宛如網織。
巴倫西亞濕地(1avega)作為地中海岸邊的一處重要農業(yè)區(qū),早在羅馬時代就有了灌溉和水利。從古至今,無數(shù)的水渠把杜里亞河的水,也把胡噶爾河的水送到田里,澆在農作物的根須上。到了哈里發(fā)阿布杜拉赫曼三世的時候,這套灌溉系統(tǒng)被拓展成形。
這個省有兩條大河。杜里亞河幾乎被巴倫西亞市疊壓而使用很少;
而胡噶爾河則有一個王室的胡噶爾河渠道管理部門,它的所有信紙文書上都印著AcequiaRealdelJucar(胡噶爾皇家渠道),我姑且叫它渠務局。
開始,那位皇家渠務局的專家擺出僵硬的架子。但是一聽說我們居然自己跑去看了 Moncada渠,他的態(tài)度驟變。
話不僅是投機,而是不管我們是否愛聽、是否感興趣和聽得懂。談到后來,他不管下班時間已到,只顧一個接——個地打開檔案袋。何止隨便照相,連十七世紀的用水賬都給我復印了。但是我發(fā)覺,隨著興趣漸漸變得認真,我也在漸漸陷入一個深潭。這是一個學術性很強的領域;
不僅需要懂得灌溉的技術,還要熟悉地中海和西班牙的歷史,更要熟悉阿拉伯語和西班牙語的糾葛關系。
渠務局專家把每個出了口的詞兒,都說得 ——絲不茍。巴倫西亞省有兩條大河,一條是杜里亞河,——條是胡噶爾河。不不,杜里亞河是巴倫西亞市的,我們只管胡噶爾河。它的灌溉面積是二萬零四百五十四公頃。
他好像看透了我對穆斯林的故事著迷,就補充說:公頃只是官方使用的單位,民間使用的單位叫阿乃嘎達(anegada),這是從阿拉伯語轉變來的一個詞,八百三十一平方米等于一阿乃嘎達,十—二阿乃嘎達等于—公頃。
我聽得津津有味。
他接著說:此地農民只使用阿乃嘎達,渠務局去收水費,也要使用阿乃嘎達,我們有一個換算表。不管每年用多少水,不管用幾次水,我們只按土地面積收水費。我們從最大的渠口azud 到最小的農家渠都管。azud也是阿拉伯語,高地的意思。還有一個阿拉伯詞匯很重要:alque· ria,小村落,其實它是“摩爾的果樹園”……
雖然聽得過癮,但我還是意識:這領域,不宜過度深鉆。所以此刻寫文章,我也是意識著少說是金的誡條,不敢把我囫圇吞棗般聽來的資料都堆上去。
古老的灌溉史涉及廣泛,不是我三言兩語說得清的。何況,還有拗口的借詞,復雜的計算,作物的更新,民族的興衰。
我看著筆記問他:據說,開始大規(guī)模種橘子以后,用水就變得緊張了。泉水也被抽汲過度,導致水位下降。那么在種植柑橘以前呢? 比如說種植小麥或者葡萄的時代,那時情況怎樣?
他說:你說的都是杜里亞河的事,我們不管杜里亞河。
抓住這個老師不容易,我追著他一連串發(fā)炮:
橘子在安達盧西亞的種植是在十六或十七世紀,甚至是在十九世紀——這么說是否正確? 也有人說,在安達盧西亞,最初橘子是被人種植于庭院欣賞,后來才把它引向原野。我覺得這個說法,與科爾多瓦大寺的橘子庭院倒是吻合,您怎么看?
在科爾多瓦,著名的大清真寺的外院,就叫做橘樹之庭(Patiodenaranjos)。一株株橘樹金果綠葉,給清真寺以奇妙的美感。而科爾多瓦的年代,可比十六或十九世紀早得多了。再有,橘子雖然不是圣書上著錄的神圣植物,但我總覺得它也非同一般。它排在橄欖和無花果之后,緊緊挨著葡萄和石榴,難道沒有什么特殊的原因嗎?橘子,能不能也算做一種“含有神圣意味”的植物呢?
他聳聳肩:我不知道
我翻著頁,瀏覽著他一本本堆給我們的大冊的圖表、檔案、書信、資料。那些資料封皮上都印著他們渠務局的標志:一個紅黃色的皇室徽章上,繡著一柄鑰匙,左側是一個女人從水罐里傾出滔滔的水,右側是一個農夫收獲著果實——我看圓圓的像是橘子。還有一幅,照的是胡噶爾河的上游,一座峭壁,俯瞰著一條巨大的水渠。那角度,那畫面,簡直就是和田郊外的玉龍喀什河大渠。
你關心灌溉?……巴倫西亞人對這種愛好,一般說來應該感到滿意。因為不管他們自己意識到與否,他們的第一旅游資源就是灌溉系統(tǒng)。但他們多是些粗心大意的家伙,只會說:胡噶爾河有五條渠,杜里亞河有八條。
再追問,他們就說:你沒看見廣場上的雕塑么?八個抱著水罐的女孩,就是杜里亞河的八條渠。
有的人似乎懂一些,但一開頭就是一堆術語。
——所以,當我聽說巴倫西亞有一個從安達盧斯時代延續(xù)下來的、裁決灌溉用水糾紛的
“水法庭”時,我怎能不感興趣。
朋友們爭著說:在巴倫西亞,最有名的不是主教堂也不是摩爾城墻,不是古跡也不是特產;
這兒最著名的,就是水法庭。
他們強調:“不,不是表演!……它沿用至今!你看見的和古代一樣!……”
那是一個真正的安達盧斯時代的風俗。巴倫西亞成立了一座法庭,裁斷灌區(qū)的用水爭端。由法庭公平地分配用水,是伊斯蘭時代的傳統(tǒng)。那座法庭是真的法庭;
只不過它不是政府部門,而是由不同灌區(qū)的民間代表組成的。它執(zhí)行的——是一種雛形的水法,但具有巨大的約束力。
我漸漸聽得糊涂,但也剛剛感到吸引。只是愈急愈不能如愿,非要等到星期四,這古怪新鮮的水法庭才會開庭。
到底是什么呢?水法庭!
周四上午,我們興沖沖趕到雕塑廣場,那兒已有大堆的人群在等候。水法庭就設在主教堂門口的臺階上,此刻那兒已用繩索隔開,里面擺著一圈皮椅子。
據說,那些皮椅子就是法庭的全部。從十七世紀以來,它們每周被使用一次。
墻上的海報上,印著一張油畫。它描寫了一個中世紀的開庭場面:
一個系圍裙的農婦叉著腰怒氣沖沖,顯然是在水的分配上吃了虧。一群老者沉吟著,仿佛在聽著她的申辯。老者后面有一位差役模樣的人,手執(zhí)一柄和《水滸》的描寫一模一樣的鉤鐮槍,盡職盡責地站著。
我興奮了。我開始捉摸占位置的事:要是守在第一排當然可以看清楚,但那會很累。如果坐在后面的臺階上等,圍觀的人多了又會看不清楚。最后我們選中了對面的塔樓,(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它的下沿有一圈高臺——我們可以先坐著等,開庭后再爬到臺上看。
臨近開庭時已是人頭攢動。我不禁對歐洲游客暗暗稱嘆,他們還真是感興趣,沒有跑到別處去。
從我們靠著的塔樓里,一隊黑衫銀發(fā)的老紳士魚貫而出,走向對面的主教堂臺階,走向用繩索隔開的那一圈皮椅子。引導他們的——就是那枝鉤鐮槍!
黑衫老紳土們就座后,一陣子人聲鼎沸,什么也聽不清。我焦急地等著翻譯,但好像沒有誰發(fā)言。手執(zhí)鉤鐮槍的差役是個魁梧的男人,好像只有他大聲說了些什么。我們好像魯迅筆下的小孩看戲,興奮了一場,卻什么也沒看見。就在這時人群亂了,接著黑衫法官們也站起來。似乎今天已經退庭?難道千年沿襲的歷史畫面連一分鐘也不到就結束了?我們急了,立即跳下臺階,朝中心擠去。
慌亂中打聽到一些信息:今天還真有一件糾紛,只是當事一方的代表正好缺席,法庭就宣布下周再議,并且閉庭。
我們擠到了中間,氣喘吁吁。
那個鉤鐮槍正頂著我的鼻子。但我觀察了 他一會之后,判斷他只顧扮演威嚴,大概不會理 睬酷似流浪漢的我。但是,黑衫紳士中有一個 老頭,剛才他被幾個金發(fā)的北歐婦女攔住問問 題。我覺得他面容和善。
“請問,這法庭……什么時候……開始的?”
老頭正走向塔樓。我們緊跟著,先趕快問上一句。
沒想到,老頭一邊走,一邊喃喃說出的話是:
“阿布杜拉赫曼三世……哈里發(fā)在科爾多瓦.他定下的制度……”
我激動了。因為穆斯林的時代,好像是一個似有似無的禁忌。,當涉及那個時代時,哪怕農業(yè)或者考古,不知為什么人們常常閃爍其詞。我甚至一直感到,在西班牙,穆斯林時代的文明貢獻的話題,似乎在被有意地回避。巴倫西亞會不會也這樣呢?我確實有過如此擔心。而老紳土,這巴倫西亞水法庭的民選法官,他第一句就說了出來。
我們追著他,爭分奪秒想再聽幾句。
他的狀態(tài)好像也有些神秘。他自語般叨叨著.
“杜里亞河是母親,八條渠都是孩子……
他走進了塔樓。門關上了。
我遺憾極了——沒談夠啊!
4
就這樣,我們見識了一種調解用水糾紛的罕見法庭,它大約在960年,被哈里發(fā)阿布杜拉赫曼推行為巴倫西亞的一種制度。奇異的是這個制度居然沿用至今:不僅保持著實用性,而且吸引著游客的關心。
看過水法庭的開庭之后,我又來到廣場上的雕塑面前。我更喜歡它了,它簡直就是古代地中海灌溉文明的解說。現(xiàn)在我已經知道:它并非希臘或西班牙的農業(yè)神,它表達的是杜里亞河的主題。八個少女手上的水罐里,嘩嘩地傾瀉出清澈的瀑布。是的,杜里亞河是慷慨的母親,八條渠都是她的兒女。八個底座上刻著八條渠的名字,和水法庭的八張皮椅子上寫的一樣。八條渠的代表坐在皮椅子上,籍屬右邊水渠地區(qū)的主席領導左邊的代表,左渠區(qū)出身的副主席領導右半。水法庭嚴格防止偏袒,不留記錄,一切只經口頭審理。一千多年以來,他們有效地分配了灌溉水,維持了巴倫西亞的公正。
望著雕像,我猜測著沒出場的藝術家的思路。他要用一件作品概括了這座城市,但他的杜里亞河是一位男性。而據我們的耳聞,更多的人喜歡說杜里亞河是母親。我猜,或許他想強調歷史的粗礪吧。
在這里,巍峨的教堂、羅馬時代的殘斷城墻和石橋,如同這座城市的外在的表層。而它的內部,則是其他的一些非建筑的構造——水和灌溉、奇妙的水法庭,以及其他內在的因素。
沒想到,在這座城市我上了一堂有趣的課。
在安達盧斯舊地,隨著步步深入的日子,有時我感到接近了一種啟發(fā)。似乎是關于灌溉以及用水的啟發(fā)。在黃河流域,仰韶龍山直到商周,并不給人這樣的感覺。中國北方是世界農業(yè)文明的發(fā)祥地之一,但中國考古隊員對灌溉問題并不敏感。
使我意識到、使我留意追求這啟發(fā)的,其實是新疆的綠洲。甚至一次聽著西班牙講解員介紹阿蘭布拉宮,她的這樣一句解說詞使我久久不忘:“阿蘭布拉如果沒有水,它就什么也不是”。那一刻,新疆的綠洲如一道光線,如一個影子,在我心頭一閃而過。是的,它們都是在干旱中成長起來的文明。都以渠壩為依靠,,以灌溉為命脈。它們使灌溉都染上了文明的顏色;
它們之間,暗暗藏著一股難辨的線,像血緣一樣牢固又親切。巴倫西亞的水渠大概起源于公元二世紀,但羅馬時代出現(xiàn)的渠溝,被不僅是喜愛水、而是對水感到狂喜的穆斯林砌上石頭、刻上花紋、浚疏拓展,使之成了一方水土的命脈。灌溉農業(yè)在安達盧斯時代由穆斯林培育豐滿,成為西班牙的一種最主要的傳統(tǒng)。所以老希提才說:“農業(yè)是穆斯林贈給西班牙的永恒禮物”。
原載《收獲》2004年第0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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