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月之:張園與晚清上海社會
發(fā)布時間:2020-06-03 來源: 短文摘抄 點擊:
在晚清上海,張園是市民各界最大的公共活動場所。張園賞花,張園看戲,張園評妓,張園照相,張園宴客,吃茶,納涼,集會,展覽,購物……。張園之名,日日見諸報刊;
張園之事,人人喜聞樂見。張園,成了上海人生活中不可或缺的部分。
什么服飾最流行?到張園去看;
哪位妓女最走紅?到張園去看;
有什么時髦展覽、新奇焰火、驚險運動、時事演說,到張園去看、去聽、去參與!張園,最能體現(xiàn)上海時尚的地方,最能反映上海人氣質(zhì)、聽到上海人聲音的地方。
上海本無不分民族、不分階級、不分性別、不分區(qū)域的公共活動場所,有之,自張園始。張園,這一奇特的場所是怎么形成的?
一
張園地處靜安寺路(今南京西路)之南,同孚路(石門一路)之西,舊址在今泰興路南端。此處原為農(nóng)田,屬上?h二十七保九圖,土名大浜頭。自1872年至1878年,英商和記洋行經(jīng)理格龍先后向農(nóng)戶曹增榮、徐上卿、顧上達、裘兆忠、陳掌南、顧聚源租得土地20.25畝,辟為花園住宅。格龍本以經(jīng)營園囿為業(yè),故布置頗具邱壑,有洋房一所,池沼一汪,種植荷花。四圍沙路曲折,樹木蔥蘢,曠場一片,細草平軟。1879年,此地轉(zhuǎn)租給英商豐泰洋行,豐泰洋行于同年及翌年先后添租華人徐炳春、顧順坤土地兩塊,于1881年復(fù)將此地轉(zhuǎn)給和記洋行。1882年8月16日,寓滬富商張叔和自和記洋行購得此地,計面積21.82畝,價銀一萬數(shù)千兩,命名\"張氏味莼園\",簡稱張園。
張叔和(1850-1919),名鴻祿,字叔和,無錫東門含錫橋人。來滬時間不詳,大概是1870年代。他與李鴻章關(guān)系甚好,才干頗受李賞識。1880年,以廣東候選道的身份,到輪船招商局幫辦事務(wù)。1881年春,經(jīng)唐廷樞、徐潤稟請,被正式委為幫辦。從1882年至1885年,他是招商局四個主要負責(zé)人之一,另三人為唐廷樞、徐潤與鄭觀應(yīng)。他起先經(jīng)營海運、漕米,后專管漕米事務(wù)。1885年6月,丁艱離局回滬[1]。1885年9月,因招商局虧款問題,與徐潤同被革職。1887年1月20日,因經(jīng)營大陸與臺灣間的商務(wù),所乘萬年青號輪船被英國一船撞沉,船上有83人罹難,他因沒有隨眾棄船逃命,而是攀上桅桿,得以幸存[2]。此后,他似乎再未參與招商局事務(wù),不知是否因大難不死而改變了此后的人生路向。他主要致力于實業(yè),除了經(jīng)營張園,還在《新聞報》、華盛紡織廠等企業(yè)中擁有股份,1915年任振新紗廠經(jīng)理,并投資6萬元,幫助榮氏兄弟在上海創(chuàng)辦申新一廠[3]。
張氏味莼園的典故,源于晉代張翰故事。據(jù)《晉書.張翰傳》,張翰,吳縣人,才華橫溢而縱任不拘,時人稱為\"江東步兵\",被齊王辟為大司馬東朝掾。他在仕途順暢時,忽萌退意,一日托詞見秋風(fēng)起,思故鄉(xiāng)菰菜、莼羹、鱸魚膾,說是\"人生貴得適志,何能羈官數(shù)千里以要名爵乎!\"遂辭官歸里。結(jié)果,戀于官位的同僚多在政爭中喪生,他卻因此而得以保全。此事成為歷史上不戀官位、退隱山林的著名典故。張叔和與張翰同姓,同是吳人,所以,用\"味莼\"隱寓\"張\"字,也有不戀官位的含意。張園大門題\"煙波小筑\"四字,取唐代詩人張志和(號\"煙波釣徒\")浮家泛宅之意,亦嵌一\"張\"字。
張叔和是個頗善經(jīng)營的儒商。他一改江南園林小巧而不開闊、重悅目而不重衛(wèi)生的特點,仿照西洋園林風(fēng)格,以洋樓、草坪、鮮花、綠樹、池水為筑園要素。從1882年至1894年,他在原園之西,先后向農(nóng)戶夏成章、李錦山、吳敦利、顧裕龍等,購得農(nóng)田39.71畝,辟為園區(qū)。全園面積最大時達61.52畝,為當(dāng)時上海私家園林之最[4]。他在園內(nèi)建筑\"海天勝處\"等洋房,置亭臺,設(shè)花圃,栽名樹。他浚通外水,讓活水瀠回環(huán)繞,置亭臺于水中,如同海上三山,跨之以橋數(shù)座,皆請海上名人題名,有納履、臥柳、龍釣、知星、三影等名。他在園內(nèi)設(shè)茶室、戲臺,并設(shè)一題詩壁,供文人雅士舞文弄墨。到八十年代后期,張園已被認為是以西為主、中西合璧的新式花園,是最合于衛(wèi)生之道的地方。時人這樣評論:
自來治園之道,必有山水憑藉而后可以稱盛,若毫無憑藉,空中結(jié)撰,則維揚、姑蘇間或有之。維揚鹽商所營,姑蘇豪富所筑,不惜重資,務(wù)極華麗,不留余地,但事架疊,大抵不離乎俗者近是,何也?以其全資樓臺亭閣,裝成七寶,或侈為楠木之堂,雕鏤則極意精工,堊漆則必求金碧,又或堆疊太湖等石,充塞其中,絕無空隙。
登陟則有失足隕身之慮,游行則有觸額礙眉之苦,凡此皆治園之大弊也!继┪髦螆@之用意,乃為養(yǎng)生攝身起見,與中國游目騁懷之說似同而實不同。西人以為凡人居處一室之中,觸目觸鼻,一切器物,皆死氣也,西人謂之炭氣,無益有損,惟日日涉園,呼吸間領(lǐng)受生氣,西人謂之養(yǎng)氣,乃為養(yǎng)身之道。若山水,若草木,若花卉,皆生氣也。既領(lǐng)生氣,尤須開懷抱。夫大開懷抱,非拓地極廣極大不為功。中國人但以悅目為務(wù),不察護身之理,往往計不及此。惟此味莼一園,能深合西人治園之旨。園之東半隅,本二十余畝,園之西半隅,今又擴二十余畝,合之五十余畝。東西浚巨沼各一,東南有池一,小港則由西而南而東,環(huán)繞四達,一葦可枕,臨流賦詩,坐磯垂綸,無乎不可。浮于沼者,蓮葉田田,泳于池者,游鱗喋喋。雜花生樹,四時不間,奇卉列屏,千色難狀。[5]
1892年,張叔和在張園新建一高大洋房。此樓由有恒洋行英國工程師景斯美、庵景生二人設(shè)計,由浙西名匠何祖安承建,1892年9月12日動工,歷時一年,1893年10月初竣工。景斯美以英文Arcadia Hall名其樓,意為世外桃源,與\"味莼園\"意思相通,中文名取其諧音\"安塏第\"。園內(nèi)樓臺亭閣,亦各以英文命名,有高覽臺、佛蘭臺、樸處閣等名目[6]。安塏第樓分上下兩層,開會可容千人,它又是當(dāng)時上海最高建筑,登高東望,申城景色盡收眼底。
1903年,張叔和將張園租賃給西人經(jīng)營,租金每月銀千兩。西人于園中,添置了一些新的游樂設(shè)施,并時常聘請西方魔術(shù)師來園表演,花園營業(yè)更盛于前。1903年7月,《新聞報》連日刊載\"張叔和花園公司\"大幅廣告,宣傳張園新開中西頭等番菜館、腳踏車大賽場、幻術(shù)宮等,估計此公司即為西人所經(jīng)營。
張園何時被張叔和收回自己經(jīng)營,時間不詳,但從1909年4月8日張叔和與鄭孝胥的一段對話,可以看出,此時張園似已由張氏自己經(jīng)營。這天,鄭在張園建議張叔和:\"電車至愛文義路停車處,距子園只百余步,宜署立木于道曰:游張園者在此下車,門前更署曰:坐電車者向某處,則游人必多矣\"。張大謝曰:\"頓開茅塞\"[7]。
張園鼎盛時期為1893年以后、1909年以前。1909年,哈同花園建成,雖不完全對外開放,但吸引了不少文人雅士、達官貴人。民國以后,張園經(jīng)營每況愈下,1913年10月24日,鄭孝胥重游張園,已發(fā)現(xiàn)門前冷落,游人甚少。他遇到一位茶博士,問其在園久否,答已十七八年。二人談起張園昔日繁盛情景,不勝物換星移之嘆,\"十年前,車馬填咽,士女如云,今則風(fēng)氣盡變,淡然無競艷逞豪之意,惟夏夜乘涼者稍多耳\"[8]。此后,隨著新世界、大世界次第興起,地段、設(shè)施、經(jīng)營手段均略勝一籌,張園更形衰落,1918年終于停辦。
從1885年春起,張園正式向游人開放。開放之初,似乎完全免費,但從1886年1月,開始收費,門票一角。其游例規(guī)定:
游資一角,仆嫗一例。隨來童稚,概免付給。宴客聽便,章程另立;ü┵p,未宜攀折。所愿游人,同深愛惜。[9]
為什么開始免費,開放一陣子卻要收費了呢?從張叔和下面的一則啟事,我們可以看出其中原因:
本園花草,皆屬中外佳種,為前主人格龍所手植。蒔花匠役按時灌溉,加意栽培,終歲辛勞,不遺余力,以故每年賽花勝會,嘗邀品題,間列上品,即匠役亦列邀獎賞。自今春開園縱人游覽以來,賞花客無論貴賤男女,莫不流連愛玩,珍惜同深。\"惟間有一種無知女嫗,往往任情攀折,隨意摘取。花既緣辭樹而不鮮,果亦因離枝而莫顧。\"匠役因此前功盡棄,得獎無門,提出辭職。主人不得以,特發(fā)此告白,為花乞命,\"所愿來游之客,各戒其隨同,抱惜花之心,勿動折枝之手,不戕生物,亦證慈仁,留得余馨,同臻壽考。此則私心之所切禱者耳\"。味莼園主人啟。[10]
1893年安塏第建成以后,張園又恢復(fù)免費入園觀賞的規(guī)定,并對各個項目訂出明確收費標準。1909年《上海指南》所載張園各項收費標準是[11]:
入門不取游資;
登望樓,概不取資。泡茶每碗二角。茶座果品,每碟一角。洋酒,起碼二角。點心酒菜,湯面每碗一角半,炒面每盤三角,紹酒每斤一角,魚翅每碗八角,牌南每盆三角,獅子頭每盤五角,鹵鴨每盆三角。安塏第書場,每人六角。海天勝處灘簧,每人約二三角。彈子房租大木彈一盤給二角,租小象牙彈一盤給二角五分。鐵線架,欲打者給一角。拋球場,租地一方,每月十五元。外國戲有時有之,座價上等三角、中等二角、下等一角。照相,光華樓主人在園開設(shè),其價四寸六角,六寸一元,八寸二元,十二寸四元;ㄆ,有玻璃花房,出售外國花,如石蘭紅、美人粉等,價數(shù)角至一元數(shù)角不等。又有益田花園,售日本花,如寒牡丹、櫻花、青簾楓、紅簾楓等,價目一元至數(shù)元不等。假座演說,包租安塏第,一日價四五十元,茶房另給十二元,夜加電燈費十二元,禮拜日酌加租價。如事關(guān)公益,亦可酌減。假座燕客,每次給煤水及伺候人等各費共十四元。廚房代辦酒席,每桌自五元至十余元不等。
二
自1885年開放以后的二十多年中,張園一直是上海最大公共活動場所。
這里是觀光旅游、游樂的中心。安塏第的望樓登高,鳥瞰上海全景,是每一個來滬游客都想一償?shù)男脑。一個游客記述:
味莼園有登高處,南見龍華,東望海關(guān),每重九日,游人攀而上者極夥,而似塔非塔,在跳舞堂東北隅,如角樓然。是日,雨中與孟威、新吾、鄰居偕登,見云腳四垂,煙樹蒙蒙,水墨烘染之煙雨圖,饒有景趣。[12]
這里有彈子房、拋球場、腳踏車,有書場、灘簧、髦兒戲,有茶樓、飯館,可吃、可喝、可看、可聽、可玩、可鍛煉。1903年張叔和花園公司成立以后,這里時常舉行各種體育競賽。比如,1903年秋舉行了腳踏車大賽,華人賽程是一英里,設(shè)有貴重獎賞,參加者不限資格,只要交費五角即可,進場學(xué)習(xí)、練習(xí)者不取分文。同時,舉行斗力新法競賽,延請西國拳師畢君與菊君比賽拳術(shù)[13]。1909年12月、1910年4月,著名拳師霍元甲在此設(shè)擂,先后與趙東海、張某比賽,并擬與美國拳師奧皮音比試,后因奧失約而取消。
園中許多游樂設(shè)施都是參與型的,除了拋球場、腳踏車等人所熟知的以外,1903年,園中添設(shè)了有一定冒險性質(zhì)的游藝車。其法是筑高臺臨池,上下以車,車作◣形,輪行鐵路,用機關(guān)運動。人出小銀元二枚即可乘車,登臺以后,即坐小舟,自臺上推下,投入池中。舟顛蕩似懸空墜下,十分危險,其實全無問題。據(jù)說,\"西人喜之,乘者頗眾。華人膽怯,多不敢嘗試\"。寓滬文人孫寶瑄與友人放膽\"乘坐一次,始大悟此戲可以練膽\"[14]。
這里是賞花看景的最好處所。張園綠化之好,草坪之佳,風(fēng)景之幽,為滬上之冠。時人形容:\"上海張園一帶栽著許多樹木,夏天在邊上走,不見天日,可以算它東京帝國城\"[15]。園內(nèi)專門雇傭花匠,栽培了許多名花佳草,春蘭秋菊,夏荷臘梅,每多名種。張叔和是有心人,他歡迎寓滬西人在園中舉行花展。上海開埠以后,西人常于春秋兩季舉行花會,各家以所培植的盆花參賽,評定等第,給予獎勵。賽花場所,多在徐家匯空曠之地。張園開放以后,張叔和便邀西人將花會設(shè)在園中。比如,1891年,西人在此舉行花會。園中高掛各國彩旗,參賽之花的種類,數(shù)以百計,姹紫嫣紅,滿園芬芳。參觀之人,摩肩接踵。對西人來說,一是省去臨時搭棚的麻煩,二是離市區(qū)近,觀眾多。張叔和自己也在張園舉辦花會。他從世界各地引進上品奇異菊花數(shù)十種,在園內(nèi)辟地種植,栽培點綴,獲得極大的成功。其花身之茂,高逾丈外,每株放蕊多至百余,大若巨盆,嬌艷奪目。他更不惜重資,聘請日本蒔花名手,扎就各種人物走獸,西式玩器,玲瓏活潑,栩栩如生。據(jù)說\"似此花樣之奇,東籬之妙,不但中國從來未有,即合地球五大洲,將亦推為獨一無雙\"[16]。1897年10月,他以此為基礎(chǔ),舉辦花會,仕女云集,盛況空前。游戲報主人李伯元描述自己的觀感:
禮拜日天氣清和,爰乘馬車而往。(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抵園后,倩園中友人為之先導(dǎo),得以縱觀。其中品類不一,最奇者有黃色一種,瓣后有芒刺。更一白色一種,瓣闊約二指許,洵為不可多見之品。其余粉白金黃,姹紅嫣紫,皆有名目可紀。每棵開花自四五十朵至七八十朵不等,花大于碗,根肥壯,約有酒杯口粗,其最高者與人相等,各用篾竹扎就方圓三角以及腳踏車、外國桌椅一切器具式樣,使花朵朵向上。又有一棵扎作兩人相對形,另加頭顱手足。更有一人手執(zhí)摺扇,尤堪發(fā)噱。間有一棵開有黃白紅紫四色,細閱枝干,頗似預(yù)為接就,又無相接痕,是誠竭秋圃之奇觀矣。園中更雜以雁來紅、芙蓉等卉,斗麗呈妍,與春花無異。當(dāng)時欣賞者久之,徘徊不忍去。[17]
上海以洋氣聞名全國,張園是展示洋氣的地方。許多沒有推廣的洋東西,均先在張園出現(xiàn)。以電燈為例,1886年10月6日,張園試燃電燈。當(dāng)時上海引進電燈時間不長,用戶不多,豐泰洋行新出電燈妙法,可以用于室中。為招攬用戶,遂以游人最盛的張園為試燃場所。是晚,張園內(nèi)電燈數(shù)十盞,遍布于林木間及軒下室內(nèi),高高下下,錯落有致,園中各處,纖毫畢露,游園人咸以為奇觀。
以照相為例。照相技術(shù)自1839年在歐洲發(fā)明以后,1843年開始在來華西人中使用。1850年代上海開始有照相營業(yè),1870年代初期,上海已有蘇三興、公泰、宜昌和恒興等幾家照相館,但直到二十世紀初,照相仍是很時髦的事。張園開放以后,張叔和把這一業(yè)務(wù)引進了張園,讓光華樓主人在園中專門開設(shè)照相館。\"每當(dāng)春秋佳日,青樓中人喜至張園攝影,取其風(fēng)景優(yōu)勝,足以貽寄情人,視為普通贈品\"。有人以《新四季想思》詠此事,其一曰:
春季里相思艷陽天,我的郎呀作客在天邊。拍一個照兒寄郎看,手執(zhí)蘭花朵朵鮮。郎呀請看奴的雪白臉,可比去年圓。[18]
照相是新奇事,不光妓女,其他游人也愛拍,盡管很貴,拍的人還是不少。鄭孝胥在1898年4月2日便在此拍照。張元濟、夏曾佑、伍光建亦曾在此合影留念。
再如,氣球載人表演。1890年10月,西人范達山與華利在張園演放氣球,華利隨氣球升空,并作表演。園內(nèi)高掛中美國旗,觀者不下數(shù)千人,企踵延頸,嘆為觀止。這里是演放焰火的地方。1885年以后,演放焰火是張園一大項目,幾乎無年無之,有時一年不止一次。著名的潮洲焰火、東莞焰火、高易焰火、安徽焰火,以及東洋焰火,都在這里演放。比如,1886年8月14、15日,高易籌賑公所在張園演放焰火,籌款助賑,門票3角。1894年4月29日,放東洋焰火,門票2角。1896年9月,放潮洲焰火,有汾陽執(zhí)笛、大蟹橫行、滿天珠露、火樹銀花、四夷電轉(zhuǎn)、鯉魚逐浪、花鹿奔馳、招財進寶、珠燈獻瑞、寶塔玲瓏等名目。1897年10月,放東莞焰火,\"焰火靈變奇巧,色色翻新,五色迷離,觀者無不目迷心醉\"[19]。每放焰火,張園必人山人海。報載,1886年5月1日張園放焰火的盛況:
才出大馬路而西,即見燈火之光,接連數(shù)里不斷,望之整齊璀燦,若軍行之有紀律,長蛇卷地,陣法宛然,而且往者過、來者續(xù),無一息之停,轔轔轆轆之聲,不絕于耳,東洋車之行,亦復(fù)踴躍直前,與馬車直可齊驅(qū)并駕,斯已極一時之大觀矣。俄而遙見空中如金蛇飛舞,車馬塞途,不可復(fù)進,乃命停驂,而下步至門前,則人山人海,擁擠殊甚,閽者照票揖之入。園中花木陰翳,皆懸燈于其上。循徑漸入,衣香鬢影,烏帽青衫,裙屐紛紛,履舄交錯……。至新園,中西客俱攢簇立于暗陬,千頭盡仰,眾目爭觀,嗤嗤之聲,熒熒之影,幾于目迷五色,不可方物。[20]
這里是展覽、購物的地方。除了有花展,還有畫展、圖片展。1909年11月,中國金石書畫會同人在此舉行書畫賽會,鄭孝胥、李平書、狄楚青、王一亭等34人參加。園中曾展出《普法戰(zhàn)圖》,為粵人梁某所創(chuàng),各圖俱自日本帶來,在園中展覽年余。1897年2月5日,孫寶瑄到園中觀看此圖,認為\"繪較奇,園尤精\"[21]。這套圖片在當(dāng)時很出名,后來以洋3500元賣給寧波人葉安星,葉將其遷往蘇州青楊路新辟馬路中展出[22]。1909年,中國品物陳列所(俗稱賽珍會)從四馬路遷入張園,張園又成為物品展銷的地方。各式工業(yè)品、手工業(yè)品琳瑯滿目,其中,電氣屋最受人稱道,舉凡電燈、電灶、電扇、電鈴、電氣叫子等應(yīng)有盡有。有些最時髦的舶來品,只有張園有售,別無分店。家在上海、人在外地的嚴復(fù),常寫信叫家人到張園買這買那。
這里是祝壽、結(jié)婚、紀念會、追悼會、宴客的場所。1886年10月6日,著名文人袁祖志六十歲生日,張叔和等在此為袁祝壽,有西客6人,華客14人,菜則中西合璧,有壽面壽桃,亦有西人彈琴助興[23]。1890年4月27日,申報主筆何桂笙五十歲生日,張叔和、王韜、王雁臣、袁翔甫、唐泉伯、經(jīng)元善、席子眉、蔡鈞、蔡爾康等22人,在此為何祝壽[24]。1897年11月7日,盛宣懷父親盛康84歲生日,紳商各界為其祝壽,車水馬龍,賓客盈門,極一時之盛。1898年5月25日,日本友人松平、清浦、稻垣等過滬,盛宣懷、鄭孝胥、姚賦秋、洪蔭之、鄭觀應(yīng)等滬上名流出面宴請,參加者二十余人。1909年5月2日,福建人林昶與浙江人徐小淑結(jié)婚,在此舉行婚禮,鄭孝胥為證婚人,賓客有數(shù)百人。1905年3月8日,震旦學(xué)院140名學(xué)生因退學(xué)在此開紀念會,1910年8月13日《中外日報》創(chuàng)刊12周年,也在此開紀念會。1910年8月,《新聞報》主筆、上海城自治公所名譽董事姚伯欣去世,吳趼人、沈縵云等假此地舉行追悼會。張園內(nèi)設(shè)有中西餐館,備有各色酒菜,可以隨到隨吃,也可以電話預(yù)約,所以一般性的宴客,幾乎無日無之。
這里是上海妓女爭奇斗勝、大出風(fēng)頭的地方。每至斜日將西,游人麇至,青樓中人,均呼姨挈妹而來。在九十年代日必一至的為名妓陸蘭芬、林黛玉、金小寶、張書玉四人。李伯元稱她們?yōu)樗拇蠼饎,其得名緣由,就是因為\"四人既至之后,每于進門之圓桌上瀹茗,各人分占一席,若佛氏之有四金剛守鎮(zhèn)山門,觀瞻特壯也\"[25]。妓女活動的黃金地,白天是味莼園,晚上是四馬路。時人寫道:
上海閑民所麇聚之地有二,晝聚之地曰味莼園,夜聚之地曰四馬路。是故味莼園之茶,四馬路之酒,遙遙相對。[26]
1897年以后的幾年中,每個星期日,\"花國提調(diào)\"李伯元主辦的、以介紹、評論妓女為重要內(nèi)容的《游戲報》都多印四五百份,到張園贈送,有時還夾送妓女小照。這更添助了游人的興趣。其時上海時裝流行的特點是男人看女人,女人看妓女。妓女扮演著時裝模特兒的角色。時人看妓女,既是看人,也是評衣。
張園游人,春、夏、秋季較冬季為多,端午、七巧、中秋、重陽等節(jié)日較尋常為多,星期日較工作日為多,下午較上午為多,各種集會演說,幾乎都在下午。查鄭孝胥、孫寶瑄等人游園記載,可以很清楚地看出這點。特別是春節(jié)期間,游園之人必較平時陡增數(shù)倍。報載,1899年春節(jié),初三放晴,\"凡青樓麗質(zhì),繡闥嬌娃,寶馬香車,紛然麇集,安塏第中,脂香粉膩,錦簇花團,過其地者,恍似唐明皇之游廣寒仙闕,而僑寓滬濱之諸巨公,竟亦不約而同,聯(lián)鑣惠顧\"。[27]
綜上所述,張園其實是集花園、茶館、飯店、書場、劇院、會堂、照相館、展覽館、體育場、游樂場等多種功能于一體的公共場所。
三
作為晚清上海公共活動空間,張園最突出的一點,是它作為上海各界集會、演說的場所。
1897年12月6日,中外婦女122人在安塏第討論設(shè)立上海女學(xué)問題,上海道臺蔡鈞夫人等均到會。這是帶有官方性質(zhì)的集會,也是張園第一次百人以上的大型集會。1900年以后,集會、演說成為張園一大特色。1901年3月15日,汪康年等二百余人,反對清政府與沙俄簽訂賣國條約,以保危局,汪允中發(fā)表《告中國文》,汪康年、溫宗堯、蔣智由、薛仙舟等發(fā)表演說。這是第一次反對帝國主義的集會。3月24日,吳趼人等近千人集會拒俄,孫寶瑄、吳趼人、何春臺、蔣智由、溫宗堯、陳瀾生、方守六、李惟奎、孫季剛、黃宗仰、周雪樵、魏少塘、汪康年、薛錦琴、錢維騏等十余人演說,有數(shù)十名外國人旁聽,一位朝鮮人宗晚洙發(fā)表了書面講話。
此后,張園演說成為上海人生活中習(xí)以為常的事,每遇大事,諸如邊疆危機、學(xué)界風(fēng)潮、地方自治、慶祝大典,不用說,張園準有集會。比如:
1902年8月13日,吳稚暉等人因留學(xué)生風(fēng)潮,從日本回國,中國教育會百余人在張園開歡迎大會,發(fā)表演說。
1903年4月25日,上海各界三四百人,集會拒俄反清,宣傳革命,蔡元培、鄒容等演說。4月27日,寓滬紳商千余人集會反對沙俄強占東三省。
1905年3月8日,震旦公學(xué)學(xué)生140余人,因反對學(xué)校當(dāng)局而退學(xué)集會,齊集張園合影留念。
1906年9月16日,為慶祝清廷宣布預(yù)備立憲,《申報》、《同文滬報》、《中外日報》、《時報》、《南方報》等多家報社聯(lián)合發(fā)起,主張立憲的鄭孝胥、馬相伯發(fā)表演說。上海道臺等人均到場。
1907年3月31日,地方自治研究會千余人,舉行周年紀念會,雷奮等演說。
1907月11月9日,江蘇鐵路協(xié)會二千余人,爭江浙路權(quán),馬相伯等演說。
1911月3月11日,沈縵云等近千人,中國保界分會第一次會議,演說保礦、保路。同年6月11日,中國國民總會召開大會,五千人到會,沈縵云、馬相伯被推為正副會長。
1911月12月2日,李平書、黃興等千余人,滬軍都督府籌餉大會。
筆者根據(jù)《申報》、《中外日報》、《時報》及《近代上海大事記》等資料統(tǒng)計,從1897年12月,到1913年4月,張園舉行的較大的集會有39起。從發(fā)起人與參加人看,有學(xué)界,有商界,有政府官員,有民間人士,不分男女老少,不分士農(nóng)工商,有時還有些外國人,從思想、主張看,不分革命、改良,不問激進、保守。這是名副其實的公共場所。
張園集會演說的重要特點,是公開性、開放性與參與性。許多集會演說,都在事先發(fā)布消息,歡迎各界參加。1901年的兩次拒俄集會,事先都有公告。1903年4月27日,上海各界集會演說拒俄問題,事先發(fā)布的啟事是:
啟者:俄人蟠踞東三省,久假不歸之意愈益彰著。如我國人不行力爭,必立致瓜分之禍,必當(dāng)公議挽救之法。故本埠同志定于四月初一日(4月27日)午后三下鐘至六下鐘在味莼園 安塏第集議,凡具有愛國思想者務(wù)祈屆時賁臨,不勝焦盼!同人公具再,辛丑春間兩次至張園集議之人,仍請同臨為荷![28]
有些集會,動輒上千人,有不少人并不是專門前去參加的,而是正好身在園中,順便聽聽。1903年4月25日,鄭孝胥與湯壽潛同在張園閑游,碰到吳稚暉等人在演說,便去聽聽,印象是\"頗動聽\"[29]。鄭、湯的主張顯然與吳稚暉、蔡元培不一樣,但他到會了。1901年3月24日的拒俄集會,孫寶瑄第一個演說,據(jù)他自己所說,這并非事先安排,而是臨時推定的。報紙稱他是這次集會主席,他便專門要報社刊文更正,說明事實并非如此[30]。許多人演說都是即席發(fā)揮的。
中國教育會在張園舉行的演說,演說者時常互相爭執(zhí)甚至吵罵,正是演說開放性的一種表現(xiàn)。張園是游人如織的地方,所以在此舉行的集會,常能一呼百應(yīng),聳動視聽。馬敘倫回憶,張園演說他總?cè)⒓拥模菡f的情景是:
張園開會照例有章炳麟、吳敬恒、蔡元培的演說,年青的只有馬君武、沈步洲也夾在里面說說。遇到章炳麟先生的演說,總是大聲疾呼的革命革命。除了聽見對他的鼓掌聲音以外,一到散會的時候,就有許多人像螞蟻附著鹽魚一樣,向他致敬致親,象征了當(dāng)時對革命的歡迎,正像現(xiàn)在對民主一樣。[31]
四
晚清上海有花園多家,比較出名的除了張園,還有古老的豫園,新辟的徐園、愚園和南市西園等。
徐園,亦稱雙清別墅,1883年寓滬浙江絲商徐鴻逵所建,園址初在閘北唐家弄(今福建北路),占地3畝,1909年,徐鴻逵子徐仁杰、徐文杰以周圍過于囂鬧,遷筑于康瑙脫路(今康定路)5號,面積擴至5畝,布景一依舊式,有草堂春宴、曲榭觀魚、桐陰對奕、蕭齋讀畫、平臺眺遠、長廊覓句、盤谷鳴琴等十二景[32]。游資一角,茶資每碗二角。此園以優(yōu)雅古樸聞名,占地不多而結(jié)構(gòu)頗稱可觀。園中筑一大廳,名鴻印軒,有戲臺者,專為演說與演戲而設(shè)。臺前有聯(lián)云:\"莫道戲為嬉,卻是現(xiàn)身說法;
請觀歌以可,無非借口宣言。[33]\"園主人愛好書畫曲藝,結(jié)詩社、曲社,藝術(shù)界人士常在此雅集。
愚園,在靜安寺路西首赫德路(今常德路)8號。(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此處在光緒初年建過一個小花園,園中有一小洋樓,因取靜安寺涌泉之水煮茶攬客,故名品泉樓。1890年寓滬寧波商人張某購下產(chǎn)權(quán),易名愚園,以后二十年多中五易其主,鎮(zhèn)海葉氏、陽湖劉氏先后經(jīng)營過。大門前草地一方作月弓形,園內(nèi)分東西兩所,東為臺榭,西為花圃。臺榭之間,以敦雅堂一帶為最佳,有水池,亭臺,池水清漣,樹蔭繁密。池畔有倚翠軒、花神閣、鴛鴦廳等風(fēng)景點;ㄉ耖w在假山上,有辜鴻銘英文詩及德文詩石刻。敦雅堂前有高大洋房,能容五六百人,可供演說、集會。樓閣參差、山石嶙峋之間,雜以松竹高槐,綠蔭夾道。西圃筑玻璃房,辟草畦,豢養(yǎng)鳥獸,有田家風(fēng)味。此園對外開放,游資每人一角,茶資每碗二角,在民國五六年時改作他用。在清末的十來年中,愚園是舉行集會演說僅次于張園的地方,也是唯一可以與張園相提并論的花園。比如:
海上繁華,甲于天下,則人之游海上者,其人無一非夢中人,其境無一非夢中境。是故燈紅酒綠,一夢幻也;
車水馬龍,一夢游也;
張園愚園,戲館書館,一引人入夢之地也。[34]
南市西園,在西門外斜橋東首濱南,占地數(shù)畝,由張逸槎等發(fā)起修建,1908年建成開放,門票一角二分。園外架以板橋,橋上有門,門內(nèi)有廊,沿廊架棚,中央有四面廳一座,廳前有小假山,亭臺樓閣一應(yīng)俱全,也有劇場等設(shè)施。張逸槎等為上海地方自治的重要人物,他們在建造了內(nèi)地電燈公司分廠以后,見尚有余地,又感于南市沒有公共游覽場所,才集資造了此園。上海光復(fù)后,改為醫(yī)院。
城隍廟豫園在晚清時分為東園與西園,時人習(xí)稱東園、西園,也是向公眾開放的花園。因其地處城內(nèi),所以,只舉行過抵制美貨、禁煙等清政府允許的集會。
此外,還有顧園、頤園、怡園等小花園,也零星地有過一些集會演說,規(guī)模多不大。
相對于其他花園,張園的特點有五:一是大,占地七十余畝,為眾園之最,余園多地廣數(shù)畝,愚園可能大些(具體面積不詳),但不會有張園那么大是肯定的。二是洋,徐園、豫園均為傳統(tǒng)江南園林風(fēng)格,張園基本是西洋風(fēng)格。誠如晚清人評論,\"張園以曠朗勝,徐園以精雅勝\"[35]。三是開放較早。張園自1885年正式對外開放,徐園先前僅對少數(shù)文人開放,到1909年遷入新址以后才正式開放。至于南市西園,建成已是1908年了。四是位置適中。愚園太遠;
徐園先是太鬧,后是太偏。但他們與張園同處于租界,所以演說會之類也還有些。豫園的東西二園,南市西園,因處于華界,在清政府有效控制范圍之內(nèi),政治性的集會演說較難開展。張園東面離跑馬廳不遠,北面緊貼靜安寺路,南面是富裕紳商的住宅區(qū),西面是當(dāng)時全上海綠化環(huán)境最好的靜安寺地段。在張園開放以前,靜安寺一帶已是上海紳商郊游的勝地。鄭孝胥描述他在1882年初游靜安寺的情況是\"夕陽橫野,游人如織,粉黛羅綺,香聞里許\"[36]。五是免費。張園自安塏第建成以后,便免費開放,游人可隨意入園與登高,其他花園都要收取門票,愚園一角,西園一角二分。是否收費,看上去似乎僅是一角錢的小事,其實不然,它實質(zhì)上涉及到能否隨便、自由入園的大問題。收費,不但截住了那些無錢或舍不得購票的游客,而且擋住了那些無意識、無目的來園自由走動、賞玩的游客,而這些人,正是作為一個公共空間形成的重要因素。
集會演說與社團議事,有同有不同。同是開會,這是相同點。社團議事是通過討論的方式,求得團體內(nèi)部的意見一致,集會演說則是由精英分子將自己的主張、意見向民眾灌輸,議事是少數(shù)服從多數(shù),演說是少數(shù)說服多數(shù)。這是不同點。有無足夠多的聽眾,是演說能否取得成功的基礎(chǔ)。
由于以上幾點,張園在晚清上海享有很高的聲譽。時人評論:
近年以來,滬北所筑園林數(shù)處,可資消譴,其中則以張氏味莼園為最勝。何也?他處皆有湫隘之嫌,惟此間地將百畝,水勢回還,加以一片平蕪,四圍綠樹,兩方巨沼,幾簇樓臺,羅羅清疏,恢恢闊大,其景淑且和,其氣疏以達。有時柳梢月上,群瞻碧落清光,有時水面風(fēng)來,共醉紅渠香氣。坐花陰而偶語,只聽喁喁;
倚石畔而怡情,何妨默默。荷蘭水好,未須雪藕而調(diào)冰;
呂宋煙香,且佐評茶而品茗。云如羅薄,歷歷星光;
露比珠圓,微微涼意。以視他處之張燈萬盞,滿室輝煌,燒燭千枝,一庭炫耀者,真覺靜躁之不同,而清濁之迥異也。……味莼園以幾及百畝之地,廣栽竹木,大開池沼,遠在郊埛之外,斷絕塵囂之聲,宜乎人人不憚車馬之勞,夜夜來為不速之客。[37]
本邑租界各花園,地址以張園為最大……,園內(nèi)有彈子房、點膳鋪、拋球場、茶座、照相館等。其最高大之洋房曰安塏地,中央平坦,四周有樓,上下可容千人,故凡開會演說,恒有賃此者。樓之東北隅,復(fù)筑有望樓一,拾級而登,可縱覽全滬風(fēng)景。安塏地之西南,曰海天勝處,即現(xiàn)在之中國品物陳列所,幽雅宜人。東北隅有西式旅館,南首有曲池一,板小橋三,池內(nèi)荷花,紅白掩映。池心有小嶼,雜栽松竹。橋西垂楊,與四圍雜樹,搖曳生姿,頗饒畫景。以是春秋佳日,士女如云,咸以此為游覽地,蓋滬上園林中巨擘也。[38]
人們從幾個花園的比較中,說明張園的地位:\"西園,學(xué)生之天樂窩也;
徐園,名士之天樂窩也;
愚園、張園,豪客、妓女之天樂窩也。忽而結(jié)婚,忽而悼死,忽而歡迎,忽而餞別,可憐上海適用地,僅此而已\"[39]。還有人認為,張園不僅是上海最愛去的花園,而且是所有來滬中國人最愛游的地方:
味莼園有大樓,廳名安塏第,規(guī)制宏敞,有人云仿佛美總統(tǒng)宮殿。每禮拜日,士女云集。幾座茶皿,皆極精雅。凡天下四方人過上海者,莫不游宴其間。故其地非但為上海闔邑人之聚點,實為我國全國人之聚點也。[40]
可能由于張園的名氣太大了,后人在回憶晚清一些集會活動時,常會將發(fā)生在其他花園的事說成是張園。最典型的關(guān)于中國國會的描述。
1900年7月26日,嚴復(fù)、容閎、唐才常以挽救時局為名,約集上海維新人士80余人,召開\"中國國會\",到會人除唐才常外,還有容閎、嚴復(fù)、章太炎、文廷式、吳彥復(fù)、葉瀚、狄楚青、張通典、沈藎、龍澤厚、馬相伯、畢永年、林圭、唐才質(zhì)等,可謂名流薈萃。會議通過了不承認以慈禧太后為首的清朝政府等主題,以無記名方式選舉容閎為會長,嚴復(fù)為副會長。7月29日,又開過一次會,確定了國會的書記、干事等人選。會議以后,唐才常等便分赴漢口等地發(fā)動震動全國的自立軍起義,所用名稱便是\"中國國會自立軍\"。\"中國國會\"的舉行,是中國近代政治史和思想上的一件大事,是發(fā)生在上海的第一次具有反對清朝政府性質(zhì)的民間集會。
會議的地點在哪里?馮自由的記載是張園,他在《記上海志士與革命運動》中,有一節(jié)《張園之國會》,專記此事。張篁溪的《自立會始末記》記載的是張園。唐才質(zhì)的《自立會庚子革命記》記載的也是張園。但是,孫寶瑄《日益齋日記》記的是愚園。哪一個確切呢?我以為是孫的記載。馮、張均非當(dāng)時人,所述亦非當(dāng)時所錄。唐雖為當(dāng)事人之一,但所述為多年以后的回憶。孫不但是當(dāng)時人,且日記為當(dāng)時所記,具體的實:
七月一日(7月26日) 是日上海同志八十余人,大會于愚園之南新廳,群以次列坐北向。浩吾權(quán)充主席,宣讀今日聯(lián)會之意……。令大眾以為然者舉手,舉手者過半,議遂定。乃投票公舉正副會長,令人各以小紙自書心中所欲舉之正副姓名,交書記者。書記收齊點數(shù),凡舉正會長以舉容純甫為最多,計四十二人;
舉副會長以嚴又陵為最多,計十五人。于是容、嚴二公入座。容公向大眾宣講宗旨,聲如洪鐘。在會人意氣奮發(fā),鼓掌雷動。[41]
對于7月29日的會議,孫也有詳細記載,他是被推選的十名干事之一。
弄清會議地點是重要的,但更重要的是,為什么在愚園開的會議而被許多人說成是張園?我以為,這是因為日后在張園開的會議太多、張園名氣太大的緣故,張園已經(jīng)成了集會的象征符號,當(dāng)事人會發(fā)生記憶錯位,局外人則會想其當(dāng)然。這從另一方面說明了張園的特殊地位。
五
私家花園古已有之,但像張園這樣私園公用的情況卻沒有先例。張叔和怎么會想到自己辟一個花園然后對外開放的呢?我以為,這與上海租界的公園管理制度有關(guān)。
我們知道,西方的公園出現(xiàn)于近代初期,開始是由皇家貴族的私家園林向公眾開放而形成的,如倫敦的海德公園。十九世紀中葉美國出現(xiàn)了經(jīng)過設(shè)計、專門供公眾游覽的近代公園,如紐約的中央公園。西人來滬以后,很容易想到辟設(shè)公園的問題。1868年,上海租界最早的公園外灘公園建成,但游園對象有嚴格限制。其《游覽須知》有七條,第一條是\"狗及腳踏車切勿入內(nèi)\",第六條是\"華人無西人同行,不得入內(nèi)\"。其后,虹口公園,復(fù)興公園、兆豐公園次第辟設(shè),但也都不許華人入內(nèi)。不光如此,其他一切西人公共活動場所,如跑馬廳,各國總會,華人均不得隨便入內(nèi)。
華人占租界人口絕大多數(shù),交納的稅款占租界稅款的大部分,但用此稅款建造的公園卻不讓華人入內(nèi),這不管怎么說,對華人的民族感情都有極大的傷害。從七十年代后期到八十年代初,上海士紳顏永京等對于租界當(dāng)局歧視華人的行徑不斷提出抗議!渡陥蟆芬苍l(fā)表文章多篇,說是\"公家物業(yè)宜以公家名之,胡為乎只許洋人駐足,不許華人問津,何也?\"批評租界以公之名,行私之實[42]。迫于輿論的壓力,租界在蘇州河南岸、四川路橋之東,開了一個華人公園,一名新公園。但此園很小,僅占地6.2畝,設(shè)施又差,僅有茅亭可供休息。張園建成以后,一開始就完全免費開放,可能有\(zhòng)"你不讓我游、我就辦一個給你看看\"的意思。
集社集會,在中國古已有之,東林黨、復(fù)社、幾社是其著者,至于文人畫社、詩社,更多,但這些都不能與張園的集會演說相比。其主要區(qū)別有三:前者是文人之間的事,后者是社會大眾的事;
前者關(guān)注的主要是學(xué)術(shù)(當(dāng)然也與政治有關(guān)),后者關(guān)注的就是政治;
前者是封閉的,后者是開放的。
通過張園集中體現(xiàn)出來的遇事動輒集會演說,動輒通電,上海人的這種表達政見的形式是怎么形成的呢?
這與晚清上海的社會結(jié)構(gòu)有關(guān)。
上海開埠以后,城市重心從六十年代開始北移租界。上海社會實際存在兩個社區(qū),西人社區(qū)與華人社區(qū)。西人有自己的公共空間,總會,旅館,戲院,跑馬廳。連每年看花展也是分開的,通常前兩天是西人參觀,然后才是華人參觀。
華人也有自己的公共活動場所,如會館、公所、茶館、戲院、妓院,但那多是區(qū)域性、行業(yè)性、小范圍的。不分區(qū)域、行業(yè)、階級、性別的大型公共活動空間,在張園出現(xiàn)以前,還沒有過。
租界的統(tǒng)治者是工部局,是由外國領(lǐng)事、大班們組成的董事會、納稅人會議,租界的大事諸如市政、稅收、防衛(wèi)等由他們決定。對于社會的一般事務(wù),特別是有關(guān)華人社會的事,除了刑事案件由華官負責(zé)、西人會審的會審公廨處理以外,工部局并不過問。華人遇事,首先想到的往往不是政府,而是會館與公所等同鄉(xiāng)或同業(yè) 組織。小自尋找工作、租賃房屋、民事糾紛,大至與租界當(dāng)局發(fā)生沖突,租界華人多依靠這些組織。1874年、1898年的兩次四明公所事件,都是由寧波同鄉(xiāng)組織出面與租界交涉的。遇事由會館公所集議,是解決社會問題的習(xí)慣思路。
自政府一面而言,無論是租界當(dāng)局,還是上海道、上?h政府,也都認可同鄉(xiāng)組織的這種功能。但是,有些事越出了同鄉(xiāng)或同行的范圍,不是會館公所所能解決的,但又與市民們密切相關(guān),比如,公園問題,婦女不纏足與教育問題,沙俄侵占東三省的問題,反對美國排斥華工問題,地方自治問題,立憲問題。于是,創(chuàng)造不分何方人士、不分行業(yè)、階級、性別的更大范圍的公共空間的要求,便被提了出來。張園在地理、人流、會場設(shè)施等方面,都能滿足這方面的要求,于是成為最合適的場所。
張園這一公共空間的形成,與上海特殊的政治環(huán)境密切相關(guān)。租界既是中國領(lǐng)土又不受中國政府直接管轄的特點,使得中國大一統(tǒng)的政治局面出現(xiàn)一道縫隙。這道縫隙雖然很小,但影響很大。這道縫隙在清政府統(tǒng)治系統(tǒng)中,成為一條力量薄弱地帶,形成反政府力量可以利用的政治空間。最早意識到這一特點的是維新派。1898年戊戌政變以后,康有為、黃遵憲等維新志士都利用這一特點而得以活命?涤袨樵谠獾酵ň円院筇拥缴虾#艿阶饨绠(dāng)局庇護,隨后避地香港。黃遵憲在政變時正在上海,被朝廷諭令捉拿,上海道派兵圍住他的寓所,但租界當(dāng)局不許捉人,加以保護。后經(jīng)過外交斡旋,他平安回鄉(xiāng)?、黃之案以后,清政府的反對力量更清楚地看到上海政治環(huán)境的這一特點,并有效地加以利用。1900年中國國會的召開,《革命軍》、《駁康有為論革命書》等公然攻擊清政府的書籍的出版,(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3,4,遇到高夢旦、伯奮、陳叔仁、狄楚青、吳雁初、寄禪和尚;
1907,6,23,遇到沈東綠、趙竹君、伍光建等;
1907,8,23,遇到高夢旦兄弟、劉子楷、江伯訓(xùn)、陶心存;
1909,11,28,遇到張叔和、岑春煊、盛宣懷;
1909,10,17,遇到李平書、高夢旦、王子仁、貞賢、孟庸生;
1909,11,28,遇到張叔和、盛宣懷、岑春宣、趙竹君等。
有時,鄭在日記中并不注明遇到什么人,只是說\"逢相識甚多\"[45]。
他遇到別人,也是別人遇到他。那么多人有事沒事地總愛往張園跑,正說明張園作為一個公共活動場所,在上海社會生活中的特別重要性。
。ā肚迥┟鞒鯊垐@集會一覽表》、《鄭孝胥、孫寶瑄游覽張園綜合統(tǒng)計》等五個附錄略)
[1] 聶寶璋編: 《中國航運史資料》,上海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第838、840頁。
[2] 《歷劫記》,《申報》,1887年2月27日。
[3] 趙永良主編:《無錫名人詞典》,張叔和條,南京大學(xué)出版社1989年版。
[4] 關(guān)于張園土地關(guān)系變動、沿革資料,見。1894年以前,張叔和已將此地中的11.39畝轉(zhuǎn)賣給華商潘源昌。1894年,張叔和將此地的48.93畝永租權(quán)轉(zhuǎn)讓給英商密倫敦(O.Middleton),但張園的經(jīng)營權(quán)仍屬張叔和。
[5] 《味莼園續(xù)記》,《申報》,1889年7月16日。
[6] 《張氏味莼園后記》,《新聞報》,1893年10月2日。
[7] 《鄭孝胥日記》,勞祖德整理,中華書局1993年版,第1184頁。
[8] 《鄭孝胥日記》,第1488頁。
[9] 《味莼園游例》,《申報》,1886.1.9。
[10]《為花請命》,《申報》,1885年9月27日!
[11] 《上海指南》,卷八,商務(wù)印書館1909年版,第1頁。
[12] 孫寶瑄:《忘山廬日記》,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版,第583頁。
[13] 《張叔和花園公司》,《新聞報》1903年7月10日。查此報,1903年6月尚無\"張叔和花園有限公司\"之名,估計此公司即成立于這年7月。
[14] 《忘山廬日記》,第740頁。
[15] 歐陽鉅源:《負曝閑談》,第七回。
[16] 《游戲報》1897年10月30日。
[17] 《奇卉呈芳》,《游戲報》1897年11月9日。
[18] 《妓女在張園拍照之高興》,《圖畫日報》第148號。
[19] 《游戲報》,1897年10月5日。
[20] 《味莼園觀煙火記》,《申報》,1886年5月3日。
[21]《忘山廬日記》,第68頁!
[22] 《蘇州租界請觀普法戰(zhàn)圖》,《游戲報》1897年11月12日。
[23] 《重九試燈記》,《申報》,1886年10月8日。
[24] 《申報》,1890年5月4日。
[25] 海上漱石生:《退醒廬筆記》,天香閣韻事,第32頁。
[26] 《忘山廬日記》,第381頁。
[27] 《游戲報》,1899年2月19日。
[28] 《蘇報》,1903年4月27日。
[29] 《鄭孝胥日記》,1903年4月25日。
[30] 《忘山廬日記》,第317、325頁。
[31] 馬敘倫:《我在六十歲以前》,三聯(lián)書店1983年版,第20頁。
[32]《上?h續(xù)志》,卷二七,宅第園林!
[33] 《上海游覽指南》,中華圖書集成公司編輯所編,中華圖書集成公司出版, 1919年,第23頁;
《圖畫日報》第四八號第二頁。
[34] 孫家振:《海上繁華夢》,自序,第1頁。
[35] 《申報》,1888年11月7日。
[36] 《鄭孝胥日記》,1882年4月14日。
[37] 《論避暑納涼之盛》,《新聞報》1893年8月1日!
[38] 《圖畫日報》,第十號第2頁。
[39] 騷心:《上海之百面觀》,《民立報》,1910年12月27日。
[40] 《忘山廬日記》,第589頁。
[41] 孫寶瑄:《日益齋日記》,見中國史學(xué)會主編中國近代史資料叢刊《戊戌變法》(一),上海人民出版社1957年版,第540頁。
[42] 《論公家花園》,《申報》,1888年9月21日。
[43] 《近代上海大事記》,第566頁。
[44] 《新上!,《警鐘日報》,1904年6月26日。
[45] 《鄭孝胥日記》,1907年9月2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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