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白:“沒有什么終極目的”——重讀顧準
發(fā)布時間:2020-06-03 來源: 短文摘抄 點擊:
八年前,在上海桂林路上的昂立書店,我買下了陳敏之先生編的《顧準文集》。很奇怪,這部當代中國最前沿、最深刻、最真誠、最杰出的思想著作,竟然是由偏處西南的貴州人民出版社出版的,第一版印行于1994年9月,至1995年9月已經(jīng)四度印刷,僅一年時間便賣掉了三萬四千冊。這在暢銷讀物動輒首印幾十萬冊的今天,固然算不了什么,但在1990年代,稱得上是驕人的出版業(yè)績。有人說,上個世紀九十年代是思想貧弱、整體浮躁的十年,然而,“后之視今,亦猶今之視昔”,今天看來,比起學術(shù)、思想、文學普遍娛樂化的千禧年之后的五六年來,那個十年還是有些可資懷舊的精神遺產(chǎn),被他的兄弟陳敏之“挖掘”出來,進而在知識界不脛而走、掀起閱讀熱潮和“旋風”的顧準就是其中最有分量的一人。
當時把書買回,顧不上仔細研讀,只就自己感興趣的篇章匆匆瀏覽,盡管如此,仍被其巨大的思辨力量所折服。后來我又買來《顧準日記》(經(jīng)濟日報出版社,1997)、陳敏之、丁東編的《顧準尋思錄》(作家出版社,1998),讀過之后,更對晚年顧準的悲慘命運和頑強斗志產(chǎn)生由衷的崇敬。盡管由于學識淺薄,我對顧準的著作只是走馬觀花、不求甚解的泛讀,但顧準的淵博學識和高尚人格還是在我心中掀起了強烈的精神地震。閱讀過程中,我懷著激動之情寫下了一首短詩《讀顧準》:
在歷史的隧道里爬行
四周是堅硬冰冷的墻
你用一生的孤獨
咳出一只帶血的
不用助搏的心臟
不敢悲秋的夜里
你的文字
燭照真理和謬誤之篇
纖毫畢現(xiàn)
你不是沉默的大多數(shù)
眾叛親離的死地中
你活得健康而透明
那些寫滿了“同上”的
最后的日記
將茍活者的臉打得通紅
在人類思想的前沿
你為一個民族插上了
旗幟,然后倒下
而你虛驚之后的祖國
正興奮地擦拭著
額上的羞汗
后來我讀到老詩人、雜文家邵燕祥先生這樣評價顧準:“只因他的文字變成鉛字,一代知識分子才挽回了集體名譽!庇X得真是不謀而合。司馬遷在《報任安書》中說:“蓋西伯拘而演《周易》;
仲尼厄而作《春秋》;
屈原放逐,乃賦《離騷》。左丘失明,厥有《國語》。孫子臏腳,《兵法》修列。不韋遷蜀,世傳《呂覽》。
韓非囚秦,《說難》《孤憤》。詩三百篇,大抵圣賢發(fā)憤之所為作也。”顧準的兩部重要遺著《希臘城邦制度》和《從理想主義到經(jīng)驗主義》,正是如司馬遷《史記》一樣的發(fā)憤之作!他的思想事業(yè),上追司馬遷,近接魯迅,十分清晰地劃定了自己在中國思想版圖上的坐標。
這幾天酷暑難耐,思慮紛亂,精神幾乎陷入危機。深夜,我又拿出了書架上的那本《顧準文集》,信手翻閱。我發(fā)現(xiàn),八年前的閱讀實在粗疏得可以,因為對經(jīng)濟學一竅不通,書首的那篇題為《詩論社會主義制度下的商品生產(chǎn)和價值規(guī)律》的長論文完全略過,而最著名的歷史學和政治學兼而有之的著作《希臘城邦制度》也是半途而廢,讀的最多的(我看過的書常常有些圈點勾畫和零星感想),還是《從理想主義到經(jīng)驗主義》這部專著。這次重讀,主要還是對讀過的篇什的溫習。我注意到,顧準對于“終極目的”這一命題是持強烈反對態(tài)度的,并且反復強調(diào),“沒有什么終極目的”。這在“終極關(guān)懷”已成時髦的今天,顯然值得認真思考。
現(xiàn)在常說的“終極關(guān)懷”是什么呢?仔細想想其實是語焉不詳?shù)。就我的見聞,這一概念適用的“語境”是十分駁雜的,宗教的,歷史的,哲學的,人本的,人道的,等等等等?傊惶岬健敖K極”二字,便把切近的、短期的、功利的、鼠目寸光的、瑣屑狹隘的等等負面價值一概排除在外,似乎很容易就獲得了某種先驗的正當性和合法性!敖K極”價值的源頭在哪里呢?顧準這樣解釋:“而終極目的,則是基督教的傳統(tǒng),基督教的宗教部分,相信耶穌基督降生后1000年,基督要復活,地上要建立起千年的王國——一句話,要在地上建立王國。”但他話鋒一轉(zhuǎn):“基督教的哲學部分,設定了一個‘至善’的目標。共產(chǎn)主義是這種‘至善’的實現(xiàn)!边@就把宗教問題和哲學問題引入到對現(xiàn)實問題的考量中來了。而對社會進化理論中的“終極目的”,顧準是持徹底的懷疑論甚至否定批判態(tài)度的。
問題的焦點是:社會主義實現(xiàn)了,或者共產(chǎn)主義實現(xiàn)了怎么辦?按照辯證法,回答是,實現(xiàn)了,連民主也不存在了。這個答復,其實暗含著,革命的目的,是要在地上建立天國——建立一個沒有異化的、沒有矛盾的社會。我對這個問題琢磨了很久,我的結(jié)論是,地上不可能建立天國,天國是徹底的幻想;
矛盾永遠存在。所以,沒有什么終極目的,有的,只是進步。(《民主與“終極目的”》)
“終極目的”的概念顯然預設了一個終極的價值抑或說絕對真理,在顧準看來,這很可怕。顧準深受魯迅思想的影響。魯迅1923年底在北京女子高等師范學校做了一場題為 “娜拉走后怎樣?”的演講,最后得出結(jié)論,娜拉走后只有兩條路:不是墮落,就是回來。顧準在思考革命成功以后應該采取什么樣的政治經(jīng)濟體制才能避免失誤和贏得真正的進步的問題時,反復運用的正是魯迅式的反思方式。顧準認為:“至善是一個目標,但這是一個水漲船高的目標,是永遠達不到的目標。娜拉出走以后,問題沒有完結(jié)。至善達到了,一切靜止了,沒有沖擊,沒有互相激蕩的力量,世界將變成單調(diào)可厭!
這個相互激蕩的力量,其實就是民主政治的隱喻。他緊接著說:“革命家本身最初都是民主主義者?墒牵绻锩覙淞⒘艘粋終極目的,而且內(nèi)心里相信這個終極目的,那么,他就不惜為了達到這個終極目的而犧牲民主,實行專政。斯大林是殘暴的,不過,也許他之殘暴,并不100%是為了個人權(quán)力,而是相信這是為了大眾福利、終極目的而不得不如此辦。內(nèi)心為善而實際上做了惡行,這是可悲的!保ā睹裰髋c“終極目的”》)
其實,前蘇聯(lián)的“可悲”當時也正在中國上演,而且有過之而無不及。說起來,這都是“終極目的”惹的禍。理想主義和革命浪漫主義為人們提供了未來世界的圖景,但一旦達到目的,卻不能僅靠想象力去建設地上的“理想國”。顧準“痛苦地感到,人,如果從這種想象力出發(fā),固然可以完成歷史的奇跡,卻不能解決‘娜拉出走以后怎樣’的問題!边@正是顧準思想的深刻之處和偉大之處。他還說:
我贊美革命風暴。問題還在于“娜拉走后怎樣”?大革命要求鐵的紀律,大革命滌蕩污泥濁水,不過,新秩序一旦確立,那個革命集團勢必要一分為二,“黨外有黨,黨內(nèi)有派。歷來如此”。這時候怎樣辦呢?按邏輯推論,任何時候,都要一分為二,你總不能用“我吃掉你”來解決啊。用“吃掉你”解決以后,還是會“一分為二”,不斷演變下去,勢必要像蜻蜓一樣把自己吃掉。既然如此,干脆采用華盛頓的辦法不好嗎?——比如說,我設想,不久后若能解決目前“政令不一”的現(xiàn)象,《文匯報》還該辦下去,讓它形成并代表一個派別。有一個通氣孔,有一個吹腦求疵的監(jiān)督者,總比龔自珍所說的“萬馬齊喑究可哀”要好一些吧。(《直接民主與“議會清談館”》)
顧準真的是目光如炬,就像一首詩的句子:“黑夜給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卻用它去尋找光明!睂χ型鈿v史和政治的深入鉆研和理性分析,使他不再相信一切教條和口號,包括那句深入人心的“人民當家作主”,他也一概不信。他義正詞嚴地宣言:“我自己也是這樣相信過來的。然而,當今天人們以革命的名義,把革命的理想主義轉(zhuǎn)變?yōu)楸J氐姆磩拥膶V浦髁x的時候,我堅決走上徹底經(jīng)驗主義、多元主義的立場,要為反對這種專制主義而奮斗到底!”
這本書起初被命名為《娜拉走后怎樣》,后經(jīng)王元化先生建議才改為《從理想主義到經(jīng)驗主義》。這是符合顧準思想轉(zhuǎn)變路線的概括。理想因為美麗有時候反而會墮入空想和烏托邦,經(jīng)驗卻只能從實踐中來,從現(xiàn)實中來,從科學和理性中來。在《科學與民主》一文里,顧準對所謂“民主集中制”進行了中肯的批評,認為有可能導致“權(quán)威主義”。“權(quán)威是不可以沒有的,權(quán)威主義則必須打倒!痹趺礂畲虻鼓?就必須有真正的民主而不是“半開門”的“恩賜的民主”,只有以“科學精神”為前提和基礎(chǔ),才能保證這種民主的實現(xiàn)。顧準把“科學精神”分成五個方面:
。1)承認人對于自然、人類、社會的認識永無止境。
(2)每一個時代的人,都在人類知識 的寶庫中添加一點東西。
。3)這些知識,沒有尊卑貴賤之分。
(4)每一門知識的每一個進步,都是由小到大,由片面到全面的過程。
。5)每一門類的只是技術(shù),在每一個時代都有一種統(tǒng)治的權(quán)威性的學說或工藝制度;
但大家必須無條件地承認,唯有違反或超過這種權(quán)威的探索和研究,才能保證繼續(xù)進步。
顧準進一步指出:“其實,所謂科學精神,不過是哲學上的多元主義的另一種說法而已!薄罢軐W上的多元主義,就是否認絕對真理的存在,否認有什么事物的第一原因和宇宙、人類的什么終極目的。”他不無揶揄地指出,說人類是萬物之靈,說人是由上帝造出來的,說人類的終極目的是建立一個地上的天國等等,“那都是早期人類的認識,已經(jīng)由現(xiàn)在更進步的認識所代替了!薄耙磺械谝辉颉⒔K極目的的設想,都應該排除掉”,因為“第一原因和終極目的,則恰好是哲學上的一元主義和政治上的權(quán)威主義的根據(jù)”。身處黑暗的現(xiàn)實,兩度被打為“右派”、被斥為“垃圾中的垃圾”、妻子自殺、子女與他斷絕關(guān)系、人生幾乎陷入絕境的顧準很少想到一己的安危,在痛苦而又卓絕的思考中,他十分敏銳地感到,那種把某一終極目的定于一尊的權(quán)威主義勢必會導致新的等級社會和專制主義,最終給民族帶來深重的災難。
顧準的思想博大精深,但他從不販賣名詞術(shù)語和高頭講章,他的思考來自對歷史、對經(jīng)典的融會貫通,更來自對現(xiàn)實直達本質(zhì)的分析和提煉。顧準的文筆非常干凈利落,雄辯滔滔,引人入勝。王元化在為顧準《從理想主義到經(jīng)驗主義》所作的序文中這樣評說:“他對于從1917年到1967年半世紀的歷史,包括理論的得失,革命的挫折,新問題的涌現(xiàn),都作了認真的思考”,“許多問題一經(jīng)作者提出,你就再也無法擺脫掉。它們促使你去反省并檢驗由于習慣惰性一直扎根在你頭腦深處的既定看法!
顧準生前從未想到過自己的書還能出版,他不是為了發(fā)表而寫作,而是為了追求真理。他對“終極目的”的批判和否定,其目的是為了反對權(quán)威主義和專制主義,建立健康、有效的民主政治體制,從而避免革命之后的革命,暴力之后的暴力,災難之后的災難,其用心可謂良苦!顧準說:“民主,不能靠恩賜,民主是爭來的。要有筆桿子,要有用鮮血做墨水的筆桿子。”在癌細胞瘋狂地吞噬顧準的肌體的時候,他依然斜靠在病床上一邊喘息,一邊編寫待用的思想卡片。有一張卡片上寫道:
甘地說,即便全世界的人都紅了眼睛,我也要保持理性的頭腦。
顧準臨終前的最后一句話是對吳敬璉說的,只有短短七個字:“打開行軍床,休息!”在彌留之際,他心里想到的還是別人,而非自己。這就是顧準,一個立志“為人類服務的人”,他對“終極目的”的否定,本身倒成了對人類命運真正的“終極關(guān)懷”。(原載《隨筆》2006年第6期)
2006年8月1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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