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道剛:宋江與表達自由
發(fā)布時間:2020-05-28 來源: 短文摘抄 點擊:
如所周知,宋江被逼落草的原因既非殺惜后的發(fā)配,亦非清風寨劫難,而是龜孫子黃文炳欲置其于死地而后快的結果。
宋公明處處成人之美、扶貧濟困、仗義疏財、有求必應。雖然也偶曾瀆職(給生辰綱案要犯晁蓋、吳用等人通風報信)。然而就中國古代的法倫理而言,舜“竊負而逃”的徇情枉法尚不為罪,那么,宋江的行為也就無悖于儒家“親親相隱”的顯規(guī)則了。事實上,黑三郎更多的是:不僅“周全人性命”(以人為本),還為國家分憂排難、化解矛盾(促進社會和諧)。像這樣的忠孝義智俱全的 “及時雨”,從其本性觀之,不僅絕無可能成殺人如麻、腦后反骨者,簡直整個一個再生叢飛、轉世武訓,為構建和諧社會打著燈籠都難尋覓的稀有人才、中堅力量。連乖兒子宋三郎都要殺人、反水,可見當時的社會、王朝已到了何等分崩離析、岌岌可危的地步。
呼保義反水的契機正是那“黃八蛋”(吳語中黃王不分)一手導演的文字獄。黃文炳何許人?“阿諛諂佞之徒,心地扁窄,只要疾賢妬能。勝如己者害之,不如己者弄之,專在鄉(xiāng)里害人!保ㄊ┠外种骸兑话俣氐乃疂G》(上)商務印書館1957年版(下同),第三十九回,第6頁)。黃文炳身據通判要職,與蔡九知府稱兄道弟,無奈“待崗”,哪甘寂寞,到處無中生有撥弄是非,以便渾水摸魚。與宋相比,黃才是粥中鼠便(優(yōu)雅的西文翻譯是trouble maker)。嗚呼,乖兒子遇到龜孫子,在劫難逃了:
黃文炳在洵陽酒樓觀壁上題詠,讀到宋的西江月詞:“自幼曾攻經史,長成亦有權謀“。冷笑道:“這人自負不淺!庇肿x到:“恰如猛虎臥荒丘,潛伏爪牙忍受!秉S文炳道:“那廝也是個不依本分的人”。又讀:“不幸刺文雙頰,哪堪配在江州!秉S文炳道:“也不是個高尚其志的人,看來只是個配軍。”又讀到:“他年若得報冤仇,學染洵陽江口!秉S文炳道:“這廝報仇兀誰?卻要在此生事”;
量你是個配軍,做得甚用!又讀詩道:“心在山東身在吳,飄蓬江海謾嗟吁,他時若遂凌云志,敢笑黃巢不丈夫。”(第三十九回,第6頁)。這時,黃文炳才搖著頭道:“這廝無禮,他卻要賽過黃巢,不謀反待怎地?”(第三十九回,第7頁)。
曾讀經書的黃通判畢竟不是高太尉,官至七品是“手”而非“腳”的能耐。他自己很清楚,農民起義領袖黃巢的名字雖然犯忌,但無論如何過度詮釋一個“黃巢”,也還不足以將作者上綱上線到“謀逆”。宋的罪小,他的功勞就小,就不可能爬得高。再者,以“及時雨”的口碑,咬他不死,后患無窮。既然肚子里有幾滴墨,整人就得整得有技術含量,且要干凈利落、刺刀見紅。且看這個黃蜂刺是如何蜇人的:
黃拜見蔡知府,首先極其謙卑地開口:不敢動問,京師近日有何新聞?(探詢有無適合整人的政治大背景)。當聽到“罡星照臨吳楚”和“撥亂在山東”的“小兒謠言”后,知道機會來了,掩飾住內心喜悅,卻故意“尋思了半晌”,才拿出“反詩”。蔡看了后,先肯定是“反詩”,然后問:那里得來?在上司已對宋詩定性后,黃仍欲擒故縱地推說是偶然所見。(黃陳述的雖是實情,但隱去了他恨不得天天出門入廁、走街串巷尋覓“反動標語”的日常“生活習慣”)。擺脫了踩著人往上爬的嫌疑,這時的黃通判,可以從容、“客觀”地替上司分析“反詩”和政治謠言(本不存在)的因果關系了:“耗散因家木”,耗散國家錢糧的人,必是“家”頭著個“木”字,明明是個“宋”字;
第二句“刀兵點水工”,興起刀兵之人,水邊著個“工”字,明是個“江”字。而“撥亂在山東”的謀反地點正是宋江老家鄆城縣所在。至此,“四句謠言,已都應了”。(第三十九回,第9頁)。
不能不承認,黃的狡詐之處正在于其打小報告的上下級博弈原則是只能“擺事實”,不可“講道理”。不難想見在沒有報紙、廣播電視、互聯網的時代,墻上的這類歪詩比比皆是:“壁上題詠甚多,也有做得好的,亦有歪談論道的。”(第三十九回,第6頁)。急不可耐地無限上綱,萬一上級認為這是“芝麻”,不是“西瓜”,“人梯”陰謀必會前功盡棄,烏紗帽成了黃粱夢,到時你小子敢和領導辯論嗎?更重要的是:若把自己要說的提前和盤托出,即使蔡九表面上完全贊同,也很可能引起他的反感:難道你比領導還高明?太外露,在上司面前落個張狂和自作聰明的印象,弄巧成拙、功高震主,被蔡京卸磨殺驢,豈不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然而,這時的蔡九完全被黃文炳高超的障眼法所迷惑,順著他設的圈套乖乖地出溜下去,進而對黃產生了信賴,甚至依賴。黃文炳則因勢利導,又獻二計(實為越俎代庖):“只取牢城營文冊一查,便見有無”;
“如是遲緩,誠恐走透了消息,可急差人捕獲,下在牢里,卻再商議”。(第三十九回,第9頁)。宋江此時已是甕中之鱉。之后的一系列程序,如調查取證、精神鑒定、匯報請功、家書辨?zhèn)巍⒕偷卣ǖ鹊,全被黃一手操縱?蓱z堂堂知府被賣了,還幫著數錢,成了黃向上攀爬的工具,接近目標的驛馬。
反詩冤案冤就冤在蔡知府受了黃文炳的“不良心理暗示”,作了錯誤決斷。這使筆者想起現代的黃文炳——康生。他將一出普通的歷史劇《海瑞罷官》(此甚至為歷史學家吳晗響應毛澤東本人要求廣大干部學習“海瑞精神”的號召而作,且據說毛澤東還曾設家宴款待男一號馬連良)最終描繪成為精心策劃、用心歹毒的、為彭德懷翻案的影射史學。其實,江青之前就試圖說服毛澤東批判《海瑞罷官》,未成功。顯然,江青的手法不得要領:毛澤東認為,江青所言《海》劇挑戰(zhàn)了革命文藝思想,過于小題大做。而康生的發(fā)難則陰險得多。他從毛澤東親自發(fā)動的舉國上下批判右傾機會主義的現實背景出發(fā),不斷向毛暗示:《海瑞罷官》的要害在于“罷官”二字,在寫作動機上將海(瑞)彭(德懷)兩人之間,從而在“無任何組織聯系”(彭真語)的吳(晗)彭(德懷)之間建立了虛假的政治勾連,并最終通過毛澤東坐實:“嘉靖皇帝罷了海瑞的官,我們59年罷了彭德懷的官”。
黃文炳終不過一卑鄙小人,對每被恩將仇報,屢次橫遭暗算,奪妻(妾)之恨未消、身陷囹圄的冤大頭、倒霉蛋昔日的宋押司落井下石,“搜根剔齒,幾番唆毒”(第四十一回,第48頁),欲以血染紅頂子,但到頭來“機關算盡太聰明,反誤了卿卿性命”。這一點連黃文炳的親哥哥黃文燁之前都看得明白:“又做這等短命促掐的事。于你無干何故定要害他?倘或有天理之時,報應旨在目前”。(第四十一回,第41頁)。從宋江這方面而言,表達自由有著不可忽略的疏導功能。試想,這事兒也就是被忠厚仁義的老宋攤上了,又得虧他畢竟是書生,只嘴上的勁大,雖不能“有話好好說”但這事兒要挨著化學工匠,慢說酒后狂言,給你來個忍辱負重、閉門造車,一不留神搗鼓出土制“小男孩兒”,該如何是好?
每逢周末必觀央視《星光大道》,常見有老外登臺獻藝。藝術乃表達自由之一端,與上述思考終日纏繞,遂成一夢:一美國朋克善吹薩克斯,來中國淘金。不料,此方不同于彼方,皆喜齊奏,不愛solo。四處求職未果,轉眼春去冬來,終日悶悶不樂,改“吹”二鍋頭,大醉。因向酒保索要紙筆(不在公物上涂鴉,既有打小的法治教育,也有哥們兒在新加坡鞭刑待遇的前車之鑒),乃氣沉丹田、頭頂虛空、全憑腕轉、倆肩輕松、照虎畫貓、洋洋灑灑地寫下:“心在美國身在中,飄蓬大洋謾嗟吁,他時若遂凌云志,敢笑拉丹不丈夫!毙〔际猜勚篌@,即命CIA人員前往捉拿,“不可時刻違誤”(第三十九回,第9頁)。一位頗為明智的美國漢學家知道后,隨即撥打President on line,勸阻其萬不可莽撞行事:此人不過嬉皮士一個,屬垮掉的一代(the beat generation),上世紀60、70年代之尤物,雖對社會多有不滿,皆以自虐、自貶、自嘲的方式表達,尚且不敢自殘,更遑論造次。查其歷史,除了整天價紅頭粉面、招搖過市、有礙觀瞻而外,著實無害。另有本人親歷以資證明:該朋克與路人輕微擦肩,Sorry即隨口而出。今赴禮儀之邦,脾性必得進一步馴化。若有叛逆之心,何必緣木求魚?早上阿富汗山區(qū)游擊隊吹沖鋒號去了。George W Bush 聽罷以為然,道:“高見極明”。(第三十九回,第9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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