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張冠生所著《鄉(xiāng)土的足音──費孝通足跡、筆跡、心跡》的附錄中，有費孝通先生寫的22通書信，統(tǒng)稱《干校家書》。這批信件是費孝通在湖北五七干校勞動時寫給大哥費振東的；
“文革”結(jié)束后，費振東兒子整理其父親遺物時才發(fā)現(xiàn)�？纯催@些書信的內(nèi)容，再看看費孝通的處理方式——不是單獨拿去發(fā)表，而是附錄在一本傳記之后，就可以發(fā)現(xiàn)他的良苦用心。

　　所謂五七干校是根據(jù)毛澤東的“五七指示”建立的。這東西與當時的知識青年上山下鄉(xiāng)一樣，是“改造資產(chǎn)階級知識分子”、“防修反修”的一項“戰(zhàn)略決策”。費孝通在干校的時間是１９６９年至１９７２年，大約三年左右。作為“脫帽右派”和“資產(chǎn)階級反動學術權(quán)威”，他本來是被監(jiān)控的對象。后來監(jiān)控稍微松動，允許他給家里寫信。但他知道，信件隨時可能被檢查，所以不敢暢所欲言。盡管如此，他還是利用這一機會，盡量把當時的生活思想狀況記錄下來。其中大自國內(nèi)外形勢，例如乒乓外交、越南戰(zhàn)爭、林彪事件之類，小到吃喝拉撒睡，包括身體保健、醫(yī)藥處方等等，都有所及。

　　從通信中不難看出，年己花甲的費孝通在一開始還是誠心誠意接受勞動改造的。比如剛?cè)ジ尚�時住房非常緊張，他認為只要在思想上“向貧下中農(nóng)看齊，不怕擠，不怕苦”，就能忍受眼前的困難。對于正在開展的深挖“五•一六”分子的政治運動，他認為雖然需要耐心細致的工作才能解決思想問題，“但又不能老是等著人人覺悟，所以有不斷搞運動的需要”。有意思的是，當時他因為憋不住小便，曾十分贊賞農(nóng)村可以隨地大小便的落后習慣，并說在這里“可以不受文化的限制”，“感到很舒服”。半年后，他甚至產(chǎn)生“終老是鄉(xiāng)”的念頭。他的這些想法與干校的宗旨和要求比較吻合。

　　盡管如此，費孝通還是一個動輒得咎的改造對象。在干校過第一個春節(jié)時，他因為在水煮黃豆中加了點罐頭肉，有人就上綱上線地批評他對舊生活多有留戀。于是他在信中不無牢騷地說：要杜絕這種事情，“釜底抽薪之法，只有改革工資，或是根本不出產(chǎn)那些會引起留戀舊生活的東西”。他還說：在生活上“主動地和貧下中農(nóng)看齊，……這種精神是可貴的，我現(xiàn)在還做不到�！贝送�，他還以演戲作比，認為這些人做事就像打了臉譜似的，不能細看，更不能細說。

　　隨著時間的推移和形勢的發(fā)展，費孝通的叛逆思想也與日俱增。比如寫第七封信時正好是五一勞動節(jié)。勞動節(jié)要放假，還要吃好的，這與當年崇尚勞動的宣傳以及吃憶苦飯的作法很不合拍，所以他在信中不無諷刺地說：“五一節(jié)而吃肉食不勞動也，豈不辜負了佳節(jié)？” 又如當時向農(nóng)民買雞蛋也被當作路線斗爭的一種表現(xiàn)，于是他在第九封信中又說：“在雞蛋問題上兩條路線斗爭也很激烈，……希望能減少自由市場的歪風。能否收效，我不清楚。但是我們現(xiàn)在吃得到雞蛋是事實，也是大家最關心的”問題。

　　最值得注意的是第十封信。秋收的時候，費孝通被派到大田巡邏，擔任“看青”任務。看青結(jié)束后他在信中說：“一個月來戰(zhàn)戰(zhàn)兢兢，尚無大錯。如果仔細追查，思想里自然有許多不正當?shù)目紤]，結(jié)果也必然引起對社會主義事業(yè)的損害�！彼�謂“不正當?shù)目紤]”，指的是：“看到農(nóng)民沒有柴燒，老婦兒童紛紛來棉田拾棉桿，你說讓不讓他們拾？讓，不堅持保衛(wèi)國家利益；
不讓，不體貼貧下中農(nóng)的困難；
又讓又不讓，是小資產(chǎn)階級動搖性……”于是他感慨道：“置身于國家、集體、個人三種利益的矛盾之中，……要堅持原則，活學活用毛澤東思想，談何容易�！绷攘葦�(shù)語，把農(nóng)民貧困生活和意識形態(tài)的尖銳沖突，以及自己在這種夾縫中的尷尬處境描繪得淋漓盡致。

　　難能可貴的是，“反右”運動之前擔任過國務院專家局副局長的費孝通，在干校時早已身不由己了，還非常關心他所熟悉浦熙修、羅隆基、潘光旦、吳壽彭等著名人士。在通信中，他借口想讀魯迅，請大哥向浦二姊去借《魯迅全集》，意在保存“老羅之物”；
在傳達有關知識分子的“一系列具體的政策”時，他首先想到的是恩師潘光旦和前輩吳壽彭，認為像這樣的翻譯家，在中國屬于“稀有金屬”，未來幾十年不會有人超越，必須加以保護。此外，他還在信中對那句盛行一時的“毛主席語錄”發(fā)表評論：“‘矯枉必須過正’，但一過正就又會出現(xiàn)枉，一枉就又要矯，又得過正。人生幾何，經(jīng)得起幾番風雨！”這些話若是被檢查出來，那可是彌天大罪。

　　費孝通在干校的最后一年，發(fā)生了震驚全國的林彪事件，他在家書中對此也有精彩的議論：

　　——定時炸彈自我爆炸早在“政變論”中伏下殺機，這不是事后諸葛亮，我們不是早就見到了的么？但是事物發(fā)展得如此迅速和鮮明，卻是預料所不及的了�？磥憩F(xiàn)在一切事情都是“濃縮”了，過去要十年百年才完成的過程，現(xiàn)在幾年幾月就夠了。

　　——話還是不必多說了，還是爭取多活幾年，多看看這個急速變動中的世界吧。

　　——那出驚駭故事如果不是這樣結(jié)束，那真是不堪設想的。我覺得詫異的倒是這個家伙頭腦似乎是簡單了一些。當然我們能知道的不可能太完全，實際應當更復雜些。

　　這些話說得多好啊！遺憾的是，他已經(jīng)不可能再活幾年，多看看這個急速變動中的世界了。

　　值得一提的是，從傳記中我們看到，費孝通在８０年代接受外賓采訪時曾說：“現(xiàn)在這些老知識分子正在寫回憶錄，描寫那時候類似的感覺�！蔽也恢�道他的回憶錄進展如何，只知道后來他又說，“我再也不愿意回想這段情節(jié)”了。如果真是這樣的話，那么這２２通“干校家書”就更加珍貴了。因為它畢竟真實地紀錄了費孝通當時的經(jīng)歷和思考，是研究那個時代的第一手資料。

　　寫于1996.11.3，

　　改于2005.4.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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