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秋水:史景遷的“歷史偵察學”
發(fā)布時間:2020-05-24 來源: 短文摘抄 點擊:
“歷史的一項功用,乃在于提醒世人,大千世界的萬事萬物能夠不可思議到何種程度!瓪v史的另一項效用還在于,它得以顯示,人們在面對極端匪夷所思的情形時,其反應是何等的實際……”
著名歷史學家、漢學家史景遷教授在《皇帝與秀才:皇權(quán)游戲中的文人悲劇》的前言里寫下的這段話,幾乎是他的歷史著作里的主旨和精要。他像一個敏捷的偵探,總是可以從浩如煙海的官方卷帙和飄落在歷史風煙里的蛛絲馬跡探尋往事真相,并用文學化的敘事技巧和敏銳的感知能力,讓僵化的史料背后的人物從時光隧道中返回,成為活生生的人物。
對歷史進行偵察:一種典型的非虛構(gòu)寫作
發(fā)生在1728年的曾靜謀逆案,以湘西安仁縣大路邊的一個小小學館的一次閑聊肇端,無數(shù)士子文人的命運因之改變,而一些也許本可以老死戶牖的小人物也懵懵懂懂被卷入這彌天大案之中,最終前無古人后無來者地成為一個高高在上的皇帝和一個不起眼的鄉(xiāng)村教書先生之間的“對話”———當然不可能是平等的對話。閱讀曾靜案的整個偵察過程,我們很容易聯(lián)想起2003年某個非典源的追查過程。史景遷確信:某次和來自省城的陌生人的談天,某次和鄰人的嘮嗑,某次途經(jīng)的被流放邊陲的犯人們之間的閑聊,甚至是添油加醋欺瞞吹牛的大話,都在若干年后被掌握著巨大資源和人力的官吏們,從久逝的往事和深埋的記憶里拽了出來。
1729年7月27日,雍正皇帝發(fā)出了一系列諭旨,和謀反的士子曾靜展開了一場亙古未有的討論!痘实叟c秀才:皇權(quán)游戲中的文人悲劇》里的雍正不是電視劇《雍正王朝》里勵精圖治為天下蒼生謀幸福的“公仆”,也不是《李衛(wèi)當官》里和兄弟們比勇斗智心系祖宗基業(yè)的“好領導”,這個雍正簡直就是不良少年管教所的所長。他立志要讓被異端邪說蒙了心的不良老年曾靜翻然悔悟,深刻地自我批評,“從一個不同尋常的謀逆犯轉(zhuǎn)變?yōu)橐粋誠心歸向的合作者”。為了讓曾靜脫胎換骨,重新做人,他讓曾靜學習朱批奏折并寫下讀后感;噬虾痛竽嬷降臅鎸υ挘纬闪艘槐尽洞罅x覺迷錄》的書刊行天下,以求“使將來后學新進之士,人人觀覽知悉”。后來被他兒子乾隆全部收回銷毀。
史景遷的歷史偵察,讓雍正從歷代無數(shù)帝王中脫穎而出,其鮮明的個性特征很難用政治手段或權(quán)謀一言以概之。
他這種講故事的歷史寫作,正還原了歷史的本來面目。所謂歷史,就是發(fā)生在過去特定時間的故事。大部分歷史著作不是在許多事件中找出一個共通的模式,就是要給事件套上一個模式。他一定要假設他知道為什么這些歷史上的人會做出這些事,即使他只是“如實”敘述所發(fā)生過的事件,也總不免要指出事件發(fā)生的原因及行為的動機。而史景遷的歷史著作,則是西方典型的非虛構(gòu)寫作,它用一種更具想像力的方法,對歷史進行偵察,它允許作者把自己融入到時間當中;
也允許作者從一種旁觀者的角度去看待所敘述的人物和事件。在史景遷的內(nèi)心深處,他最真切地抵達了曾靜當年于安仁大路旁翹首遠望的小小私塾。
這是我在現(xiàn)在風行的歷史寫作中看不到的真誠。一些寫作者習慣于用現(xiàn)時觀念去勒索歷史上的人事,或者用一些自創(chuàng)的詞匯去套用歷史事件。當然并非不可用,但正如史景遷所言,萬事萬物有許多不可思議之處。歷史如此,現(xiàn)實如此。
歷史寫作也如此。
幾十年前,不管是知識分子還是普通民眾,對民族的歷史自己的歷史往往誠惶誠恐諱莫如深,恨不得一下子抹掉記憶,好像是從石頭縫里蹦出來的。那時候,歷史是包袱,是負債。一不小心,就要為之人格破產(chǎn),斯文掃地。三十年河東,如今證明歷史不僅不可怕,還很有趣,還是生金蛋的營養(yǎng)雞。
無數(shù)雄偉廢墟之外:亂墳崗里扒出的人生
從黃仁宇的“大歷史”縱橫天下,到如今皇帝們的幽靈飄蕩在大小熒屏上正說反說,消費歷史好比消費電器,品種豐富任君選擇。但在我看來,市面上無數(shù)“死者的倒影”都不及史景遷的一雙磨損的軟底紅鞋耀眼。
如果說《皇帝與秀才》一書中構(gòu)建了一個寒儒社會———讀書人一生陷入科考之網(wǎng),一旦無法及第,便被定格為失敗者。于是他們期冀于在思想和知識上達到與達官顯宦們的平等。另一本小書《王氏之死》則構(gòu)建了十七世紀中國一個邊緣小縣的日常社會。
史景遷通過三個渠道進入郯城和郯城歷史的悲痛。一是1673年編寫的《郯城縣志》,一是曾任郯城縣令的學者黃立鴻的官箴和回憶錄,一是郯城鄰縣淄川作家蒲松齡的作品《聊齋志異》。十七世紀中國山東郯城鄉(xiāng)下夫人王氏的死亡,經(jīng)過史景遷的偵察,她的一生驟然再現(xiàn),并由此勾畫出清初庶民社會的重重面貌。
婦人王氏穿著軟底紅棉鞋,躺在被白雪覆蓋的林間空地上,越過她的身體,我們才進入真正的鄉(xiāng)村世界,走進我們先人的苦難和夢幻之中。
黑格爾曾簡潔明了地評價中國:“中華帝國是一個神權(quán)專制政治的帝國……個人從道德上來說沒有自己的個性。中國歷史從本質(zhì)上來看仍然是非歷史的:它翻來覆去只是一個雄偉的廢墟而已……任何進步在那里都無法實現(xiàn)!
在無數(shù)雄偉的廢墟之外,史景遷從亂墳崗里扒出的一段人生,格外地珍貴而且壯麗。
歷史學家史景遷
史景遷 1936年出生于英國,F(xiàn)為美國耶魯大學歷史系教授。上大學期間,曾輟學加入英國皇家軍隊服役,后畢業(yè)于英國劍橋大學。因鐘情于古中國文明,畢業(yè)后在美國耶魯大學深造。在耶魯他轉(zhuǎn)益多師,跟隨美國當代漢學的巨擘費正清教授學到了不少東西。史景遷是幸運的,他的導師在教他漢學以及中國文化時也教了他中國的人文精神以及中國文化的迷人的魅力,培育了他對中國的熱愛和摯情。從業(yè)師萊特教授夫婦那兒,他了解到了在教科書上遠讀不到的中國———那不僅是神秘的、霧靄重重的中國,也是悲愴的、災難深重的中國。
對他治學影響較大的是他惟一的一位中國老師房兆楹教授。在幾十年后,憶及當年的求學生涯,他仍憶念恩師的嚴謹甚至是嚴厲的責己及律人的治學作風。自己也成了大師以后,史景遷仍然憶及中國老師的嚴格治學的精神。他深味中文稱謂“老先生”的深意,那代表著一代人的治學風范,一種神圣地效法、師承和獻身的精神。
他今天是美國漢學界中大師級的人物,和孔飛力、魏斐德一道被稱為費正清之后的“三杰”。其治學領域極為寬廣,他古今兼治,中西雙擅;
以治明清思想史和文化史為經(jīng),以治西方漢學史為緯,縱橫交錯,東西兼顧,從而在這宏觀的背景上編織出深遠的、富史詩般意境的中西文化交流的新篇章。他還是一位十分杰出、流行的作家型學者,他力圖把古老、枯燥的漢學帶入當代社會,他的大量著作,文采斐然,妙筆生花,在西方社會一般層面上極大地拓寬了漢學的視野和影響力,開掘了讀者群。漢學這一學科在當代歐美受人注目并日益走俏,史景遷居功至偉。(新京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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