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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天,想起了王佐良

發(fā)布時間:2020-05-22 來源: 短文摘抄 點擊:

  

  秋天是多愁的季節(jié)。懷念故人時,這一“愁”字正是我們心上的秋。

  

  佐良先生離開我們快十年了。寫幾件往事,寄托晚輩的哀思。

  

  40多年前在北京外國語大學時,最愛聽王先生講課。培根的隨筆,英詩和莎劇……他讓我們愛上了英國文學,也讓我們領略到了他橫溢的才華!爸钦呷浚锌梢詾楸韮x者,人師也!彼险n,有時帶講稿,有時空手而來,在講臺站定,從西裝口袋掏出兩三張卡片,放在桌上,卻也往往是“不屑一顧”,就如數(shù)家珍似地講起來。他有驚人的記憶力,不依賴文本,能成段引用英詩和莎劇。這使人想起他的老師燕卜蓀。

  

  燕卜蓀有超人的記憶?箲(zhàn)時期,西南聯(lián)大外文系的學生在昆明買不到教材。燕卜蓀講授莎劇和英詩,就靠他那非凡的記憶在打字機上把莎劇和英詩打出來,油印后發(fā)給學生。王先生十分敬佩燕卜蓀的學識和記憶力。

  

  聽王先生講詩是莫大的享受。好詩激發(fā)感情,凈化靈魂。年少時聽他評介、朗誦彭斯的愛情詩《一朵紅紅的玫瑰》,最易動情。他先朗誦原文,然后朗誦他的譯文。他說:“這首詩清新,詠美人而無一絲脂粉氣!蓖瑯邮且曰ㄓ髅廊,卻無羅伯特·赫里克的《致妙齡少女》或我國唐詩《金縷衣》中的及時行樂。上世紀50年代中國青年的愛情還少有金錢和地位的污染,大學生中談戀愛的人也不如現(xiàn)在這么多。彭斯的這首愛情詩卻給我們帶來了“少年維特”式的煩惱。何處去尋覓那“紅玫瑰”?

  

  王先生是詩人,講詩、評詩、譯詩得心應手。他的不少著述是講詩的:《英國詩史》、《英國浪漫主義詩歌史》、《蘇格蘭詩選》、《英詩的境界》、《英國詩選》、《英國詩文選譯集》、《讀穆旦的詩》等。上中學時,他已在報刊上發(fā)表詩作多首。在西南聯(lián)大寫的兩首詩被聞一多先生選入他的《現(xiàn)代詩鈔》。上世紀40年代是他寫詩的旺盛時期,寫了《春天,想起了莎士比亞》、《異體十四行詩八首》、《去國行,1947》、《倫敦夜景》、《巴黎碼頭邊》、《1948年圣誕節(jié)》等詩作。

  

  穆旦和王先生這代詩人受奧登、艾略特、燕卜蓀等現(xiàn)代派詩人的影響頗深,詩作中可見奧登詩的神韻。30年代,燕卜蓀是穆旦和王先生的老師,而他講授的“當代英詩”也是他的學生最喜歡聽的課。

  

  王先生也喜歡美國女詩人艾米麗·狄金森的詩。1990年5月31日,他在給我的信中寫道:“中載:謝謝來信,并剪報。我到過Amherst,印象很好,尤其是Emily Dickinson的房子,看了更體會到她的寂寞,而詩也確是不凡”。美國麻州小鎮(zhèn)阿姆赫斯特(Amherst)方圓十公里內有五所大學,艾米麗·狄金森一生生死于此。王先生專程走訪了她的故居,只可惜未能找到她的墓地。她的墳墓在一個偏僻處,當?shù)卦S多居民都說不清它的所在。

  

  狄金森孤寂:生前終生未嫁,孤獨地生活在那棟小樓里,踽踽獨行于林間幽徑。死后也是靜臥在一個幾乎無人知曉的墳墓里。而她的詩也常寫生離死別的哀傷。在《在我生命終結前它已死去兩次》這首詩中,她寫道:

  

  離別是我們所知的天堂,是我們需知的地獄。

  

  詩人愛抒發(fā)孤寂、憂傷情。王先生在《心智的風景線》中寫道:“人生總是這樣來去匆匆,剛談得投機就分手道別了!痹诙嗥恼轮,他常說:“來也匆匆,去也匆匆”,字里行間浸透著生死離別的憂傷。他體會到狄金森的寂寞,也許是詩人之心相通吧。

  

  我從美國回來后與王先生小聚,又說起阿姆赫斯特小鎮(zhèn)。最受美國人喜愛的詩人羅伯特·弗洛斯特曾經(jīng)在阿姆赫斯特學院(Amherst College)執(zhí)教多年。在美國所有學院中總是排名第一的這所學院擁有優(yōu)美的校園,難怪詩人弗洛斯特久久不愿離去?上跸壬猩掖,未能去校園一游。

  

  王先生說,遺憾的是未能一睹阿姆赫斯特的秋景。這里的秋景最迷人。湖光山色點綴著五色斑斕的樹葉,分外姣好。最美的還是沉入湖底的紅葉,在潔凈的水里,靜靜地安詳?shù)靥芍?br>死了,卻紅顏依舊。你若此時去湖邊,別忘撈起一片葉,帶回家作書簽,陪伴你讀書。

  

  王先生愛散步。為了專心治學,他每周只回清華園兩次,平時就住在北外西院的筒子樓里。我有幸與他同住一樓,得以朝夕相見。晚餐后幾個中青年教師伴隨他去散步幾乎是一個習慣。上世紀70年代末80年代初,北外西院的南西北三個方向幾乎全是田野,不遠處是可通頤和園昆明湖的昆玉河。那是十年浩劫后知識分子重見天日的好歲月,心情舒暢。王先生有時駐足看西山落日,心曠神怡之情盡在眉開顏笑中。他當時已年逾花甲,卻正是他著書立說的高峰期,陶醉在“夕陽無限好”的景色中,卻無半點“只是近黃昏”的感慨。因為明天太陽還會照樣爬起來。

  

  晚輩同先生一起在田間散步,或并肩,或魚貫行于田埂,三代人在年齡和學術上的差距于談笑間縮短在咫尺。談文說藝時使人想起亞里士多德與學生在風景如畫的“學園”的那種“逍遙派”教學方式——師生且行且談,有問有答,有爭辯,在散步中解惑、授業(yè)。

  

  記得有一天傍晚,我陪先生騎車去頤和園南門:出北外西院東門西行,推車過麥鐘橋,沿昆玉河北去。他騎著那輛在英國留學時買的Raleigh牌自行車。我說:“王公,您似乎該換輛新車了。”他說:“這是英國名牌Raleigh,在牛津時就用它代步,乘船回國時不忍心丟棄,就帶回來了?雌饋砥婆f,還是很好用!彼麗鄄叫小ⅡT車,往返北外清華總是騎車。后來因腿疾,才不得不改乘公交車。那輛車也就從此成了家中的留英紀念品。如今的青年教師喜歡開小轎車出行,也少有人去昆玉河邊散步。我常覺得他們少了幾分瀟灑和浪漫。當然,他們可以帶著全家人開車去四環(huán)、五環(huán)外擁抱大自然。

  

  大學是大師云集的學府,有名師才能出高徒。只有大樓而無大師,很難培養(yǎng)出大師級的人物。抗日戰(zhàn)爭時期的西南聯(lián)大匯集了當時清華、北大和南開三所大學的精英,包括燕卜蓀這樣的外國著名學者,在簡陋的校舍,培養(yǎng)出了無數(shù)民族精英。北外從西苑舊址到現(xiàn)址,校舍和設施一直滯后,能培養(yǎng)出一批批優(yōu)秀人材,全靠王先生這樣的大師言傳身教。當年的英語系、俄語系、法語系、德語系、西班牙語系、阿拉伯語系、日語系的大師們如今都已乘鶴西去。他們的走是北外不可彌補的巨大損失。他們把畢生精力貢獻給了北外的教育。

  

  可以欣慰的是王先生等大師給我們留下了無價的“遺產(chǎn)”——不朽的鴻篇巨制,優(yōu)秀的弟子以及為人治學的榜樣。

  

  北外的東西兩院如今已被建筑群層層包圍,一條高架公路橫亙于兩院之間,如水的車流發(fā)出的轟鳴聲不絕于耳。難怪師生戲稱北外為“見橋大學”(劍橋大學)。校園附近的田野早已蕩然無存。所幸山河依舊:麥鐘橋上仍可觀西山落日,昆玉河上可行舟,還有那青青河邊草。只是昔人倆人行,今朝獨一人。轉眼夏去又是秋;
秋天,想起了老師王佐良。

(中華讀書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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