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里有三個投身農村教育的熱血青年] 還有多少個熱血青年
發(fā)布時間:2020-04-10 來源: 短文摘抄 點擊:
楊華從北大打電話給《冰點》,自稱在家鄉(xiāng)辦了一所初中,“素質教育”搞得特別好,在當?shù)匾稹稗Z動”;
還有兩個大學畢業(yè)生在那兒教書,一年多了,不拿一分報酬……編輯讓我找到他聽聽有什么故事:“也許是個烏托邦嘗試吧!”
我約楊華在六里橋見面,他說了他的特征--穿布鞋。
天色很暗,我只能低頭找布鞋。等了許久,看到一雙布鞋,一拍此人肩膀,果然是他。
一身農村人打扮,背著鼓鼓的破書包。小飯館里,他首先掏出那兩個老師的畢業(yè)證書,一個是北大法律系的,一個是河北理工大學機械系的。
我問,你老背著人家的畢業(yè)證書干嘛?他說來北大找老師,這樣別人才信任他。
吃飯時他興致勃勃談他的素質教育,說他們的老師是如何愛學生,還給我拿出幾篇學生作文。
我看了一下,寫得還真不錯,但我還是告訴他,三個老師教七八十個學生,開七門課,除了租來的教室什么也沒有,這能培養(yǎng)出什么“素質”呢?
他激動得有些坐不住,他說哎呀,你到我們那里看看,了解一下我們的師生關系就知道了。我答應去看看,但并不相信那里有什么“素質教育”。
吃完飯我結賬,出門后他又吞吞吐吐,我問他有什么事,他說過來時只帶幾塊錢,沒想到汽車票這么貴,都花光了。我趕忙掏出幾十塊錢給他,他這才走了。
“我倒要看看,是學生的事,還是教育的事”
早上四點我在安徽的一個小站三堂集下車,那里住宿每晚只要一塊錢。一路上我問了許多人,沒有人知道他的學校。我對楊華“學校在當?shù)匾疝Z動”的話產生了懷疑。
當我來到那棟位于路邊像倉庫一樣的灰房子時,天已大亮。四外漏風的屋里傳出學生的讀書聲,推開搖晃的木門,幾十個農村孩子都回過頭來看我。
兩三個人擠一張課桌,課桌有高有矮,有大有小,都很破舊,其中有些明明就是農村家里用的臺案或柜子,后來才知道這都是學生自己從家里拿來的,一個學生禮貌地遞給我一個小木凳。
正在講課的是北大法律系畢業(yè)生殷永純,24歲,矮矮的個子,陜西人。學生回答完問題,他總是禮貌地說,請坐下。
令我吃驚的是,這個初二年級正在講的是漢語拼音的聲母和韻母。
后來楊華向我解釋,這些學生小學基礎都沒有打牢,所以老師只能一邊教新的,一邊補舊的。這就是楊華所說的素質教育?
在另一棟灰房子里,河北理工大學機械系畢業(yè)生趙志雄在講英語,顯然學生都喜歡他,課堂氣氛很活躍,對老師提出的問題,孩子們把手舉得高高的。趙志雄逐個糾正學生的發(fā)音,學生聽老師學他們的發(fā)音,哈哈大笑。
師生關系看來不錯,但兩個年紀輕輕的大學生,怎么能一分錢不要,在這里教上一年半?他們靠什么生活?他們能呆多久?如果他們走了,這些學生怎么辦?學校怎么辦?
坐在楊華家的小木椅上,楊華向我講述他辦學的經(jīng)過。
楊華上中專時就喜歡教育,經(jīng)?催@方面的書,總感覺自己在教育上能干出點什么。周圍貧困孩子上學的艱難,在校學生的厭學怕學棄學,老師發(fā)不出工資,師德的墮落,所有這一切都刺激著他。那年,正好中央電視臺曝光他們利辛縣輟學率高,于是他就想辦一所學校。“我倒要看看,是學生的事,還是教育的事。”后又看了《一個也不能少》,他當即從干了兩年的制藥廠辭工,決心回家辦學去。
2000年第一天,楊華在村里貼出一張招生啟事,招收因家貧失學、厭學怕學的小學畢業(yè)生,免收一切費用。老師都是他的哥們兒。學校起名叫“復興學!,取“為中華之崛起,為民族之復興”之意。
教室是楊華花錢租的,黑板是往墻上刷的黑漆,板擦是學生家長縫的,課桌和凳子是學生從家里搬來的,課本是別人用過的舊課本。學校沒有任何設備,只有兩臺舊586電腦,學生每星期能輪上十幾分鐘上機時間。
“學校就打算這樣維持下去?”我問楊華。
他嘻嘻地笑:“是啊,老師不要工資,學生只交點書本費,將來影響大了,還會有新的老師來,教學效果好了,學生也會越來越多。”
“還能找來不要工資的老師?”
“能,”他肯定地說,“老師來了以后,學生的愛和情感會感染他們!
“如果人家不被感染呢?老師也要生活呀!
“肯定會感染的。”他好像很有信心。
“為什么學生多了學校就能運轉?”
“教學效果好,學生家長都愿意給我們捐款!
“你的學校開始收錢了?”看來“烏托邦”幻想沒有資金支持也不行。
“第一學期沒收,從第二學期開始收,現(xiàn)在是每人80元書本費,100元捐款,捐款是學生家長自愿的。”
“是你暗示家長要交100元的?如果不交呢?如果家里困難呢?”
“我沒有明說,也有家里困難不交的,我們區(qū)別對待,交得起的交,交不起的就可以免收,這叫取之于學生,用之于學生,我們的學校要保持希望性質!
顯然,楊華不知道希望工程是怎么回事,他一直稱自己的學校為希望學校。
我翻看著那個破本子:“怎么都是100元,沒人交50,也沒人交200?你說區(qū)別對待,這不是都交了?”
楊華沉吟了一下:“也可能家長們自己商量過吧,沒交的后來又都補上了!
“怎么能保證這些捐款都用在正地方,學校有會計么?有財務制度么?”
“沒有,我們也不需要,都是我們三人商量著辦,不用誰來監(jiān)督,全憑自覺!
這是一個沒有穩(wěn)定資金來源,沒有固定師資,沒有自己校舍,沒有規(guī)章制度的學校!
“你是怎么把兩個老師騙來的?”
兩個老師下課回來了。學校的上課時間,根據(jù)農村人習慣,早上6點到8點,上午10點到12點,下午3點到5點。
我問楊華:“你是怎么把這兩個老師從北京騙來的。”
“原來的哥們兒都是中專畢業(yè),態(tài)度認真,能力不行,于是我就到北大去了,我想那是新文化發(fā)源地,一定能找到好老師!
殷永純說,他是在北大三角地碰到的楊華。楊華給他講自己辦學的經(jīng)過,當時北大有不少謊稱自己家庭困難騙人錢的,不知為什么,殷永純就相信了他。他說楊華那天背著個大包,一副農村人模樣,從頭天下午上車就沒吃飯,一直餓到第二天晚上,渴了就喝自來水。
殷永純是99屆北大法律系畢業(yè)生,當年以全省第二的成績考上北大,但他根本不喜歡法律。畢業(yè)后他去了深圳,給一家美國公司搞推銷,干了兩月業(yè)績不佳,就回家鄉(xiāng)了,為了充實自己,他回母校補習電腦。
楊華要找教育部反映農村教育狀況,殷永純告訴他找也沒用,還說楊華沒有資格要青年志愿者。
兩個人談得很投機,殷永純就想跟楊華回來看看,結果在楊華家住了半個多月,喜歡上這兒了。臨走他說回去看看沒事就回來,等再來時,又帶回了趙志雄。
趙志雄是被殷永純“騙”來的。開始殷永純跟他說這邊工資很低,后來又說不給工資先應付一下。而趙對這些并不在乎,他說,你都來了,我怕什么。他當時正厭惡城市生活,在城里,他覺得自己總在尋找,卻總也找不到,好像社會根本不需要他,正好到農村靜靜心,借機整理一下自己。
趙志雄也是考上機械系不喜歡機械!翱忌洗髮W,對我來說并不是幸運,我根本不想讀機械系,不知怎么就報了,我喜歡文科。”在北大經(jīng)濟學院聽課時,他認識了殷永純。
“如今我已經(jīng)完全整理好了,狀態(tài)也好了,但如果讓我走,卻走不了了。有人說,如果你走學生肯定會哭的,其實我也會哭的。我和學生的緣分很深,很可能要在這里呆幾年了。
”趙志雄說起來很動感情。
楊華在一邊盯著問:“就不能在這兒呆一輩子?”
“一輩子不可能!壁w志雄很果斷,楊華有些失望。
“沒有工資,你們靠什么生活?”
殷永純回答:“衣服有學生給的,也有自己帶的。剛開始夏天在房頂上,馬路旁邊,地里都睡過,這兒比城里空氣好多了,現(xiàn)在吃住都在學生家里,家長都很熱情,腳下穿的布鞋都是學生家長給做的,做了好幾雙,平時根本用不著花!彼f得很坦然。
“你們每天不看電視?”
“沒時間看,學校訂了幾種報紙,外面的事情都通過報紙了解。”
兩個當代大學畢業(yè)生,沒有電話,沒有時間看電視,沒有電腦,沒有一分錢收入,整日和農村孩子混在一起,卻感到無窮樂趣,這讓我無論如何也難以理解,在安徽的幾天,我始終為此苦惱著。
“你怎么知道我會支持你們?”
那天,我不客氣地對他們說,你們的學校,頂多算是個文化提高班,根本就沒有良性循環(huán)的基礎,很難維持下去。他們不承認,為了說服我,他們竟把上午的課改為自習了。
趙志雄:“我覺得這個學?隙苻k下去,來的老師都有獻身精神。像我,長期無償在這兒教書可以,至少五年可以,五年以后學校就有一定規(guī)模了!
“假如需要你呆十年呢?”我問。
“我沒想過,五年學校還沒發(fā)展起來,肯定就解散了,一年以后還這樣就對不起學生。
現(xiàn)在馬路上一跑車,講課學生都聽不見!
“明年還打算招新生么?再上一個年級需要幾個老師?”
“5個就夠了!
“那兩個在哪兒?”
楊華:“我們再找。我到北大北師大都去過,那里的學生對我都很關注,還要對我們作調查,表示要來給我們代課,阜陽師院也有人要給我們代課。影響大了,有責任心的人就會過來!
靠不要收入的人來教書,這肯定是天方夜譚?伤麄冋f可以“化緣”來發(fā)工資。
殷永純:“我們兩個既然來了,就會干下去,我們對孩子們有責任,不會把他們舍下。
“你們只有決心和信心,卻沒有措施!
殷永純:“只要有媒體的支持,比如你的到來,我們肯定能夠成功!
“你怎么知道我會支持你們?”
他們笑,不說話。
“再招的學生在哪兒上課?教室夠嗎?”
楊華:“暑假我就把家里的房子扒掉,蓋新校舍!
“房子扒了,你家住哪兒?”
“村里人出外打工的人很多,我們可以借住在別人家里!
“你的精神很好,但扒了房子只有磚頭,用什么錢蓋?”
楊華:“先借,靠老師省的工資發(fā)展,擴大宣傳,爭取讓社會上的熱心人支持,阜陽有一個人給我們捐了500元,以后還會有。學生的效果就是宣傳,生源多了,捐款就多,老師仍然保持這種生活狀態(tài)!
“你蓋房子借的錢拿什么還?”
趙志雄:“下一個初一要來的學生不止20個,學校要有100多個學生了,從學生的捐款里拿錢蓋房子!
“你怎么知道將來的家長還會捐款?”
楊華:“學校要慢慢積累資金,擴大宣傳,爭取政府的支持!
“你想讓政府怎么支持你?承認你們,給你們投錢?你究竟想辦一所什么性質的學校?
“想辦希望學校,學生家里都比較貧窮,如果不收錢,希望小學也肯定辦不下去。”
我立刻給他講了什么叫希望工程和希望小學。
楊華不服:“既然辦希望學校不成,那我們就辦帶有希望性質的私立學校。”
“你知道國家承認私立學校的標準么?”
“在我們這里不那么嚴格,宣傳的多了,他們會承認的。”
“你們沒有校舍,師資不能保證,資金不能保證,怎么承認?”
殷永純:“我們差的就是校舍了,我們教師的資格肯定是夠了,我們現(xiàn)在脫不開身,誰出去也不成,走一個課就上不下來了,有時一人一周要上40節(jié)課。”
“你們現(xiàn)在都沒有時間,怎么去化緣?”
殷永純:“由于官方對我們一直持觀望態(tài)度,我們也無能為力,我們對這方面是模糊的,你一問我們才發(fā)現(xiàn),確實存在許多問題!
“你們缺乏許多硬件,不能讓學生得到全方位的發(fā)展,怎么能談素質教育?”
楊華:“我認為素質教育就是如何教人做人,我是和周圍學校比素質教育的,如果說作試驗等,我們當然沒有條件!
趙志雄:“作為老師,良心和道德更重要!
我不能同意他們純“精神”的想法。不過,這些農村孩子真的受到了“精神”的熏陶嗎?
“現(xiàn)在開家長會,我們都愿意聽,老少爺們兒都搶著去”
那天,在學校前的空地上,我看他們玩城里孩子課間才玩的跨步游戲,沒有操場,沒有沙坑,沒有任何體育器械,這就是他們的體育課。
楊華是裁判,學生們分坐兩排,殷永純和趙志雄也是隊員。比賽開始,兩個老師和學生一樣,圓瞪雙眼,在塵土飛揚的土地上奮力向前蹦跳。
趙志雄賽完坐下,立刻有幾個孩子擠過去,坐在他旁邊,小猴子一樣,有的扯衣服,有的摸鼻子,一個女孩子竟拉著他的胳膊把臉靠上去。
在此之前,楊華曾對我說,冬天下課以后,孩子們手冷,都搶著把手伸到老師衣服里,讓老師給暖手;
老師的手冷,學生也拽過來,放到自己懷里……
一個男孩走過來:“對不起蔡老師,您當記者這么多年,一定遇到許多困難,您都是怎么克服的?”
我一愣,沒有想到一個農村孩子會這樣向我問話,更沒有想到他會提出這樣的問題。
回答完他的問話,我問:“你將來想做什么?”
他毫不猶豫:“考大學,做一個有良知的記者。”之后他說了聲謝謝,就跑開了。(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我被觸動了,一個初一的農村孩子,懂得什么叫良知?怎么會提到良知?
旁邊,一個女孩子向我講述比賽規(guī)則。她好聽的普通話,她的用詞,她的自信,她的禮貌,包括她比劃的手勢,都同樣令我吃驚,這絕對不是我想象中的農村孩子!看著她被風吹紅的小臉和一身土氣的衣服,我知道他們裝是裝不像的。我于是想起他們的作文,開始對自己有些懷疑。
中午在楊華家吃飯,楊華母親說,她是從別人家要來的菜,借來的鍋做的這頓飯,我當時覺得有些夸張。
后來,坐在楊家的小木椅上,聽楊華母親向我講述過去,我的心開始顫抖了。楊華12歲時父親意外喪生,母親帶著楊華三個妹妹中的兩個,到廣東討飯揀破爛供楊華上學,當時楊華的奶奶還癱在床上,而他的二妹妹,四年級就失學下地干活了。
楊華是個愛笑的人,但那天,他始終低著頭,雙手捂臉,聽母親講到傷心處,他突然站起身,沖進里屋。
楊華辦學花掉了自己幾千元。這當中有他兩年工作苦心積攢的錢,有母親賣豬賣小麥賣豆子準備給他結婚的錢,有妹妹15歲就出外打工掙來的錢。如今,談好的對象吹了,小妹妹交不起學費,多次被學校轟回來。他自己,還欠著親戚幾千元。
在張村鎮(zhèn)新橋村采訪,村民們知道我是記者,都搶著對我說:“多寫寫華兒吧,不容易,讓我們孩子都學好了!
在一位村民家吃飯,男主人又對我說:“華兒二十五六歲不結婚,要辦學。我們這兒像他這么大的小伙兒都有小孩了,給他介紹對象也不著急,就說要辦學,給殷老師趙老師介紹對象,人家也不要,只要教書。我們當家長的沒別的能力,只能給老師洗洗衣服做雙鞋。”
當說到楊華母親,他們都搖頭嘆氣,只說:“華兒媽苦,這村屬她苦,三個閨女一個兒!
吃飯間,女主人疼愛地看殷永純:“嗯,能吃些了,給煮了10服藥了,原來整天鬧胃,吃不下飯,看人瘦的!
殷永純家至今還欠外債一千多元,家里有事用錢,他卻一點幫不上忙。
據(jù)鄉(xiāng)親們說,過去村里的孩子,不愛上學,十幾歲整天在家打架,出了事就打官司。
“我?guī)讉閨女上學,從來就沒見過開家長會的,學生出了校門老師就不管了,F(xiàn)在開家長會,我們都愿意聽,老少爺們兒都搶著去,讓去一個全家都跟著去。老師講孩子的優(yōu)點缺點,都講到心里,讓人心服口服,還給學生買獎品,現(xiàn)在不讓孩子念都不干!
我曾問楊華,你始終都沒給兩個老師一分錢嗎?他嘻嘻笑著說:“給過,今年春節(jié)一人給了20元。殷永純沒要,趙志雄趕集時都給學生花了。我自己花了4塊錢,整個春節(jié)我們全家才花了20元!
我不再說話。
“把沉睡的喚醒,讓沉默的開口,讓悲傷的輕松起來”
我是在回到北京之后才認真翻看他們三人的日記的。日記里記載的心路,是不能與之辯論的:
楊華:--如果不給貧困地區(qū)辦教育一個緩沖的機會,能有幾個既有錢、又有辦學精神和管理能力的人?在貧困地區(qū),誰能一步到位建成國家標準學校,只能依靠發(fā)展和積累,城市許多民辦學校,不都是先租房子聘教師,先上車后買票的嗎?
--昨天母親趕集沒有錢了,揀人家的辣椒吃幾頓。
--我們一提素質教育總是提到應試教育,中國大多數(shù)學校把不考試不排名次看作是素質教育,其實素質教育就是提高人的綜合素質,包括競爭意識,生存意識,在學校讓學生放松(不是淘汰教育),而社會并不因你受的不是淘汰教育就不淘汰你,要讓學生學會在規(guī)則內通過合理的手段有序競爭。與其培養(yǎng)出來的學生不能適應社會,不如讓他們盡早學會生存學會
競爭,將風險提前轉移到學校。
--母親今天給一個瞎眼要飯的找了兩件衣裳,母親雖窮但還接濟別人,為了辦學,母親把羊、豆子、紅薯、棉花、豬,都賣光了,母親太偉大了。
在楊華的日記中,還有一些對每日花銷的記載:某年某月坐車花了多少錢,某年某月給了妹妹多少錢,某年某月出門吃一碗面多少錢等,所有這些都是以角以分記載下來。這是一個為辦學可以花掉幾千元,為辦學可以扒掉自家房子的人哪!
趙志雄:--我不知道自己潛意識里是否有一種強烈的悲劇意識,劉敬搬著板凳回家了,我竟有些舍不得。四十多個學生少了一個,我心里真像缺了些什么。眼前浮現(xiàn)出那個留著平頭,長得很丑但身體很壯,每當我讓他背書都給我行軍禮的男孩子,他是我的學生。
--心頭陡然一熱,頓時浮現(xiàn)出幾個名字……我要親眼目睹這幾個孩子出人頭地。
--不知道為什么,我總在日記里忽略這個名字,但在他身上花費的心思卻幾乎最多,心中總暗暗下決心將他教育出個人才,我總試圖用一種沉默的方式去引導他,只要督促他堅持下去,我相信他性格中會增加一種深沉的力量,促使他學會自律,以后再培養(yǎng)出他男子漢決斷的信心和勇氣來,但我有時實在照顧不到。他又被叫回家里去了,這次又失敗了,我不知
道,退學是否會激起他抉擇的勇氣,聽說今天下午他偷偷去上學,被趕了出去,這肯定對他打擊很大,我只有慢慢地觀察。
--我只盼著這些學生能及時得到學籍(不被國家承認的學校是沒有學籍的。記者注)考出幾個大學生來。
--最得意的時候:看到學生模仿自己。
最生氣的時候:學生耍小脾氣。
最高興的時候:劉敬終于學會了通分。
最美的時候:圍著高佳梅的圍巾。
--下午她找我是因為她上課不尊重老師,也許是因為我第二天要走,她激動得一句完整的話都說不出,只是不住地流淚,頭埋得很低,坐在床上,她的手不時撕放在床上的書,由于過于激動,她把書的幾頁紙撕掉一大塊都沒意識到,我只能不斷地安慰她。
--今夜月光如水,我?guī)е鴰讉學生在公路和河邊唱歌游蕩,仿佛一群晝伏夜出的精靈。
我們的聲音和影子飄在空中,一定把附近的村民都給驚動了。天地間仿佛只有我們幾個在活動,河流、馬路、房子、沙灘都只為我們而設。這是一支沒有樂隊的劇團,我們自己的聲音便是天籟,我們的歌舞來自遠方,只為把沉睡的喚醒,讓沉默的開口,讓悲傷的輕松起來。
回去的路上我給學生起名字,分別叫他們卡秋莎、卡琳娜、KAR、BORT。
--我將親眼看著身邊這些孩子們慢慢長大,他們會慢慢長高,說話慢慢地像個大人,他們的思想,他們走路的方式,都慢慢接近成人,最后漸漸地長出一張大人的臉來。
趙志雄至今沒敢告訴家里,自己沒有工作在這兒教書。
殷永純給學生作文的評語:其實,我早就看出了你眼中的憂郁,只是你從來都沒有訴說過,別害怕,孩子,我的家庭過去比你所講的還要恐怖許多倍,但終歸是要改變的。你可以把你心中的話和和氣氣地向他們說出來,你也可以給他們寫信,讓他們看看你的日記,因為你已長大,可以解決好多事情了,總之,只要你努力去做。還記得我對你說過的話嗎?“其
實,你很聰明!”記住,你有自己的前途!關鍵是:自己掌握自己的命運!要爭取。
殷永純日記:--我寧愿不要所有榮耀,不要北大的光環(huán),不要淵博的知識,不要任何人給予的夸贊,看著孩子們純摯的臉,我每天都在尋找……也許我愛他們每一個人他們誰也不相信,包括調皮搗蛋的,與我過不去的,被我罵過和罵過我的學生,因為,我感激他們,他們讓我能更細致地回到從前,我是來傳授成功的,我要把我的成功復制在他們身上,我真想
對他們每個人說:“來,跟我一起來抓住成功的紅腰帶!”我等待他們的以后。我要把五彩斑斕的光環(huán)戴在孩子們頭上!
--劉靜的改變讓我感受到一種母親哺育兒女后收獲的狂喜,我常常突然意識到我在改變群生命,生命也在改變我,這種相輔相成的進步使我以一種充盈的信心去迎接明天,也許在我以后的輝煌史中,今天將是濃墨重彩的一筆,畢竟那是因我而來的新生,那里邊也有我的生命!
--到了晚上,這個自由的屋子成了歡樂的海洋,大家都來到我的身邊補課,我享受著一種多年來少有的輕松與絕對的自由,為了他們,我已開始深刻地改正自己大學四年中的一切不好的習性,為了他們,我開始常常全身心地為別人著想,而沒有時間考慮自己和私人的問題,為了他們,我甚至開始與以前隔絕,親人與老朋友開始越走越遠,但是,我只管執(zhí)著地
往前走。
--繼續(xù)和孩子們拉緊距離,我發(fā)現(xiàn)我已經(jīng)深深地愛上他們,往講臺一站,一種神圣的使命感油然而生,每一雙眼睛都閃爍著靈氣,他們也許每一個人都出類拔萃,至少他們會與眾不同!
“我一定要成功,給所有的人一個交代”
回北京后,我接到了殷永純和楊華的來信,殷永純在信中說:您的提問帶有突然性、高度凝煉性、殺傷性,使對方疲于應付……我于是很慌亂,思維亂得史無前例。您說很失望,我也很失望自己,我沒有留下更多的理性思考給讀者,盡管我正熱情萬丈地處理著具體事務,我希望能和您再聯(lián)系。
我難受極了,面對三個為農村教育分文不取的熱血青年,除了敬佩,我有什么理由對他們失望?
楊華的信寫道:我樂觀,但我心很沉重。靜夜中,對教育,我有深層次的思考,對學校,我感到擔子很重。我個人事小,更主要的是七八十個學生,甚至更多的學生家長對我的信任和期望,這些學生的前途和命運掌握在我手中,正像你所說的:“就算你們死了,也救不了學校怎么辦?”
我們困難很大,不是我不愿講,是怕別人認為楊華想通過媒體宣傳自己撈錢。我本來辦了一件好事,不論什么原因,耽誤了孩子們的前程,都是我楊華一個人的責任和罪過。為了這些孩子,我愿長跪不起,感謝上蒼,感謝每一個關心他們的人。為了辦學,我要不停地奮斗,這是天意,是上天讓我為老百姓做事的!
我長跪以答謝母親、妹妹、殷永純、趙志雄,您……以及所有關心我們的人。我一定要成功,給所有的人一個交代。
看到這里,我的淚水奪眶而出。
他們投身“素質教育”,卻缺乏起碼的教學條件,然而那些硬件充足的學校里,又有幾個老師在學生的作文上寫出過這樣泣血的評語,又有多少老師能將自己的生命感覺--痛苦、狂喜和希望,緊緊地和學生的心靈與未來拴在一起?!而這正是那些富足的學校里最稀缺的東西!
楊華三人太理想也太窮困,很可能行之不遠,但他們播下的種子呢?那個現(xiàn)在就想著“良知”的男孩兒,他將走多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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